飯後,穆有仁小憩一覺,待他醒來,那個項目經理已經走了,說是家裡來電話有急事找他。餘下四個人圍着麻將桌正在進行方城大戰。見穆有仁出來,汪晉國忙起身讓給他。依阿華白了一眼:“別管他,他對這個不感興趣。”
雖然同屬一個圈子裡的“鐵”交情,汪晉國還是不敢像依阿華那樣對穆有仁有半分不恭敬。穆有仁笑着在他的位子上坐下,頗有幾分自信地迴應依阿華:“不感興趣就不能贏你嗎?你可知道真人不露相的道理?”
穆有仁的確對鬥地主、打麻將之類不太感興趣,認爲這都是些上不得檯面的低俗娛樂,不過對其中的規則他還是瞭解的,偶爾玩兒一兩次,手氣也都不錯。汪晉國抓的這副牌實在是糟糕至極,品種不全,上下不連,清一色、十三幺、七大對,想和什麼牌都有難度。穆有仁卻不慌不忙,掃視一眼,信手打出一張最好的六萬。牌過一巡,他又打出一張七條,都是中心張。這樣他的意圖便很明顯了,依阿華撇撇嘴:“小樣兒,上來就想和大牌,還看十三幺呢!你以爲誰能給你打中發白哦?”
有了中發白,十三幺便能和成翻幾番的大牌,穆有仁手裡已經湊成兩個白板,如果能再碰上一張白板,這副牌就大有看頭了。雖然盼着別人打出這樣一張牌來,穆有仁嘴上卻不承認:“靠別人施捨算什麼本事,天下都是自己打出來的!”
這時他手裡只剩下兩張無用牌,看看坐在下首的依阿華的牌勢,他估摸她聽牌的話,應該是要條子,於是先把手頭的二條打了出去。依阿華抓起一張牌,淡褐色的眸子裡閃過一絲不爲人察覺的懊惱。穆有仁暗暗開心,知道自己搶先了一步。
坐在上首的田中秋抓到一張白板,亮給大家看,又盯着穆有仁的臉色,猶豫該不該打出,穆有仁臉上掛着若有若無的笑意,不動聲色,那兩位則極力勸他別冒險,他無奈地罵了一聲,換了張比較安全的四萬打出去。穆有仁搖搖頭:“沒有大將風度。”
說着話,剩下的一張白板被他抓到了,湊成三連張,他把牌重新理了一下,這是一個假動作,爲的是給對手造成判斷失誤,然後打出最後一張閒牌:“三筒!”
又轉到田中秋了,他的牌聽得也很大,所以不甘心放棄,看穆有仁剛纔的舉動似乎尚未聽牌,於是咬咬牙,把手裡的白板狠狠拍在桌上。
幾個人的眼睛都看着穆有仁。
穆有仁並不急着推倒面前的牌張,而是扭頭對汪晉國笑道:“看看,最後的贏家還是咱這一手孬牌的主兒。”
“領導就是領導,果然出手不凡。”
這一副十三幺和得夠驚人,按照規則,要加幾番計算,中發白裡的任意同色三連張俗稱“大哥大”,加上第四張,則成“四牌歸一”,如果最後和的是這張唯一的牌,便是番上加番了。所以這一下子,穆有仁便有六千元的進項。
依阿華猛地推翻自己手裡的牌,惱火地叫道:“我和二條,就慢了一步,你剛剛打出去,我就上聽了!”
穆有仁颳了她的鼻子一下,笑道:“我若是先打三筒後打二條,贏家不就是你了?這就叫先見之明!怎麼樣,服氣了吧?”
重新洗牌,又進入新的一輪。穆有仁興致不減,接着說:“這打麻將,看似簡單,細琢磨門道也不少,既要講戰略,也要講戰術。中秋你就犯了一個戰術性錯誤,既然要聽牌,抓到白板馬上就得打出去,越往後留危險越大,早打一圈,我就湊不成四牌歸一,即使和牌,也沒有多大番。臨機猶疑,兵家大忌;從戰略上說,麻將桌上的最高原則是拆別人的臺,成自己的局,比如我決定打十三幺,就要及早把無關的牌出手,不給對手任何吃牌的機會。不要怕打亂仗,‘亂中求勝’才能無往而不勝。”
汪晉國在一旁感慨地說:“穆市長到底是政治家,講起麻將來也是高瞻遠矚,見識不凡。”
穆有仁說:“這倒算不上高瞻遠矚,但是你說得對,搞政治和這打麻將一個理兒,也要咬住上家,卡住下家,看住對家,通過破壞別人的機會製造和尋找自己取勝的機會。”
依阿華還是不服氣,譏諷說:“打牌挺有一套,正經事怎麼就沒本事了?咋呼了半年多,還不是把個市長位置拱手給了人家?——當時你可是一手好牌的!”
“是呵,我這人一有好牌就把握不住機會。”穆有仁自嘲地說,“可是抓一手好牌玩兒起來不刺激,身處劣勢時,能夠反敗爲勝,那才叫本事呢!”
他打出一張牌,忽然換了話題:“這兩天聽《百家講壇》說楚漢戰爭,我很有些感悟。你說一個劉邦一個項羽,誰更招人喜愛?”
“當然是項羽了!”依阿華搶着說,“那劉邦,言而無信,不講情義,關鍵時刻,爹孃老婆孩子都能扔掉,一點兒男人度量都沒有,純是一個地痞無賴!”
“你說得對,世人都認爲項羽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漢,論打仗,他橫行天下,所向無敵,爲所欲爲,從來不把任何對手放在眼裡,是名副其實的大英雄;論爲人,他快意恩仇,率性而爲,重情厚義,不屑於玩弄陰謀詭計,是一個貨真價實的性情中人。可是最後坐天下的是誰?恰恰是那個人品、本事、實力都不如項羽的劉邦,那個地痞無賴!這就是政治。從中我悟出一個道理,今天中國人的民族性格里,爲什麼偏重陰柔,不喜歡陰謀詭計,卻又不得不搞陰謀詭計;爲什麼缺少陽剛,讚揚堂堂正正,卻又做不到堂堂正正。從楚漢戰爭以後,中國歷史上還有過光明磊落戰勝陰謀詭計的例子嗎?根本找不出來!”
田中秋聽得入迷,忘記抓牌,依阿華催促他,他乾脆推倒不玩兒了:“算了算了,聽聽咱大哥這番高論,不比打牌有勁!”轉而對穆有仁說:“大哥這些觀點,拿到《百家講壇》去,肯定也能叫座!”
汪晉國也表示認同,連說受益非淺。
穆有仁把面前贏來的票子扔給大夥兒,笑道:“這隻能是在咱這個小圈子裡說說罷了,哪能上得檯面!”
幾個人又喝起茶來。穆有仁問依阿華加拿大之行怎麼樣,依阿華說不錯,還說自己畫了一些風光畫,哪天拿來請穆老師指教。
見幾個人莫名其妙,穆有仁大笑着說:“別看阿華現在拿我不當回事,當年還是我的學生哩!”
“誰敢拿你這大市長不當回事呀?是你們太把別人不當回事了!”依阿華的口氣有些忿忿然。
“你還是消消停停地休息一段時間爲好。不是暫時不讓你回來嗎?”
“你們乾脆現在就讓我蒸發掉算了!”依阿華陡然提高聲音,“他不叫我回來我就不回來呀?惹急了姑奶奶,我還不當這地下黨了!”
“你看你,就是任性。”穆有仁不再與她拌嘴,轉頭問汪晉國,“五洲酒店那邊,不會有什麼意外吧?”
“不會不會,那個項目經理精明着呢,領導今天給他點的步,他會明白的。”汪晉國肯定地說。
“老王,中秋,”穆有仁的表情有些沉重,“現在的形勢不是太樂觀,過去有些事我們想得太簡單了,留下不少後遺症,弄不好,就要給人家抓住把柄。好在主動權還在我們手裡,抓緊補救還來得及。記住,大的原則要堅持,不能輕易動搖——整個案子的罪魁禍首就在何廣慧身上,其他人都是被他矇蔽的,即使是集資受騙,也是市政府的過錯,自有人承擔責任。最要命的是集資款去向問題,這個必須找到何廣慧才能搞清楚,因爲這筆資金一直是掛在他的金地隆賬上的。這些情況,咱們要做到心中有數,上頭來追查,要積極配合。”
“他媽的,誰再要糾纏不放,找老子麻煩,惹老子急眼了,就給他放放血!”王琮餘恨恨地罵道。
穆有仁心裡激靈一下,臉上一冷,訓道:“你住嘴!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一個軌道工程公司讓你搞得一團糟,還想給我添亂啊?我告訴你,你現在可是一百雙眼睛盯着的人,回去好好想想還有什麼漏洞,抓緊堵一堵,真要有翻船那一天,怕是你哭都找不到廟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