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八十五章退位

徹辰他們急急趕路,總算在揚·卡齊米日國王退位儀式的前一天趕到了華沙。

等到了華沙,這時爲見證揚·卡齊米日國王退位而來的貴族和看熱鬧的閒人已來了很多,以致無論是在華沙城內還是在城外,到處都找不到旅店;而到任何人家裡借宿也是困難,因爲各家的每一個房間往往都已擠下了三四個人。徹辰在華沙當然有着自己的房子,可他卻不願意去住,或者說是不敢——他怕在那裡見到娜塔莉,見到自己的妻子——不知怎的,他一想到要見到娜塔莉,他就越心虛。在斯德哥爾摩所說的回去面對的豪言壯語早就消散的無影無蹤。

於是他和法蒂瑪就在馬車上過了一夜。

第二天,徹辰起了個大早。他準備早些趕到趕到了議會的議院,以免去晚了沒有位置。

可徹辰還是失算了。當他到達議院的時候,不僅是裡面,就連議事廳的外面都是裡三層、外三層的擠滿了人。

顯然,所有人都做着和他一樣的打算。

好不容易的擠到裡面,徹辰對一名持戟的衛兵說道:“請讓我進去,我是阿勒瓦爾·徹辰伯爵。”

這衛兵顯然是耳朵不好又或者由於四周圍的喧鬧而沒有聽清楚徹辰的姓氏,他輕蔑地對徹辰道:“到一邊去。今天別說是伯爵了,就連公爵在外面不得其入的都大有人在。”

“我是阿勒瓦爾·徹辰。”徹辰再次一報出了自己的名字。

就在這時,只聽幾聲鑼鼓聲,一隻龐大的隊伍分開人海來到了議院議員的門前。

徹辰回頭望去,只見呂保瑪茨基元帥身穿着一身素服,在一衆大貴族的簇擁下正朝大門口走來。

在簇擁着呂保瑪茨基的人羣中,徹辰看到了自己的叔叔皮德羅的身影。

今天的皮德羅叔叔和往日真是大不一樣。他穿的是金線縫製的衣服、戴着的是鑲有珍珠、寶石的帽子;踢馬刺是金的、馬刀都刀鞘是金的、就連眼睛都似乎變成了金色。

呂保瑪茨基看到了徹辰,他走上前在徹辰面前站定。

元帥的臉上沒有任何的喜色。他只對徹辰說道:

“我是罪人。”

說完,呂保瑪茨基朝議事廳內走去。

徹辰不明白呂保瑪茨基這話的含義,他難道是在爲自己反對國王而後悔?又或者只是在惺惺作態博取自己的同情?

正當徹辰在猜測的時候,珠光寶氣的皮德羅走到了徹辰的身邊。

“我親愛的侄子,別怪我。叔叔都是爲了你。”皮德羅惴惴不安地爲自己的行爲辯護道。

哪怕有萬千的責罵想說出口,可看到叔叔這樣子,徹辰把所有的話都嚥了回去。

“不,叔叔。我不怪你,因爲我們都是罪人。”徹辰道。

聽到徹辰這麼說,皮德羅更加的不安了。他手足無措,雙手一會擦褲邊一會搓在一起。

“你怎麼會有罪?哪怕有罪也該是我的。如果真下了地獄,受懲罰都也該是我。”

由於皮德羅身寬體胖,他站在議院的大門口擋住了好大的一塊進路。於是後面有不知道前面站着的是何等人物的大喊道:“前面的,要說話到一邊去,好狗不擋道!”

皮德羅在徹辰面前心緒煩躁,他正有火沒出發,見有人敢找自己的麻煩,他一把扯下了腰上掛着的馬刀投擲了過去。

“再喊,再喊老子割了你的舌頭。”

喊完這一句,皮德羅感覺心情好了很多。他正待繼續和徹辰解釋,卻見自己的面前早空空如也。

徹辰早已擠進了議院內。

議院內五層的環形座椅只有最外面都一層還有些許的位置。徹辰提步走上樓梯,他擡起頭望去,意外地瞟見了坐在第五層走廊邊的娜塔莉那張憂傷的面孔。

該他手足無措了。

娜塔莉也看到了徹辰,而且一眼就認出了他。她突然向後一縮,彷彿給嚇壞了似的。娜塔莉的臉先是泛起了激動的紅霞,後又顯出死一樣的蒼白。

顯然,她竭盡自己最大的意志力剋制住了內心的情緒。

徹辰在娜塔莉身旁隔着一個位置的地方坐下。

好像約好了似的,徹辰和她都低下頭,把臉埋在手心裡,就這麼默默無言地並排跪着。

但兩顆心的怦怦跳動,彼此都聽得一清二楚。終於徹辰頭一個開了口:“讚美耶穌基督!”

“永遠讚美!”娜塔莉悄聲回答。

然後,他倆彼此就再也沒說一句話。

“咚!”

這時,一聲沉悶的鐘聲響起。

揚·卡齊米日國王的退位儀式馬上就要開始了。

雖然是退位,可今天的揚·卡齊米日國王卻是盛裝而來,彷彿他是要登基一般。

他走上議會議事廳的講臺。將親自書寫的演講稿輕輕放在木臺上,然後平靜的環視四周。

一些協助呂保瑪茨基反叛的頑固的反對派成員見他如此做派,都朝他投來輕蔑的目光。而位高權重的大貴族也對他不屑一顧——自從戰敗,揚·卡齊米日本人的威望跌落谷底,他也成爲了波蘭歷史上最沒有權力的國王之一。

這時,只有少量曾與他並肩作戰的人對他表示了應有的敬意和尊重。

揚·索別斯基站了起來,朝國王行了一個軍禮,而娜塔莉同樣朝國王一如既往地投去熱忱的目光。

“上帝見證,我,先王瓦迪斯瓦夫四世之弟,民選之國王,波蘭和立陶宛的合法君主揚·卡齊米日,經過深思熟慮,決意退位......”

說到這,不管揚·卡齊米日國王想要裝的如何的堅強,他還是一時哽咽的說不出話來了。

恍惚間,他好像回到了十九年前加冕典禮的那天:隆重的掌聲掩蓋了父兄去世的憂傷,讓他心潮澎湃。

那時他雖然已進入不惑之年,但在法國巴士底監獄的牢獄生涯沒有消磨他的意志、身上披着的紅色法衣也未泯滅丈夫豪情。登基之初,自己也暗自發誓要彌平叛亂,完成改革大業。

可自己卻沒想到,自己前面的路會如此的難走:

臨危登基,自己就必須面對波濤洶涌的哥薩克起義;別列斯捷奇科戰役,哥薩克被打的元氣大傷,可結果沙皇俄國和瑞典相繼入侵,共和國瀕臨滅亡。自己怯懦過、逃跑過,可在王后地鼓勵下,在一衆忠臣義士的不懈努力下,共和國終於擊退了強敵;而後波譎雲詭的政治鬥爭和備受阻撓的改革計劃,自己也在妻子的幫助下,在朝中半數支持自己的貴族的聲援下,眼看新法頒佈,大業成功,可誰曾想呂保瑪茨基的叛亂將一切打回了原形。

然後就到了今天。

臺下響起一片議論之聲,但只是議論,因爲大多數人對此其實早有準備。

隨後,揚·卡齊米日國王雙手扶住木臺,進行了演講。

“尊敬的波蘭紳士們,你們是共和國的一份子,你們不會忍受你們的國王和同胞遭到可怕的方式對待。十幾年來,我們並肩作戰,經歷了失敗,遭受了挫折。事情發展到現在這一步,作爲一國之君,我厭倦了這一切。我打算去巴黎尋找宗教慰藉和健康和睦的社會,臨行前,我認爲古往今來,全能的上帝對待世界方式的所有記載表明,宗教自由,平等和睦的理想社會根本不存在。相信我,波蘭英勇的騎士們,只有天國纔沒有優劣之分。

如果共和國繼續保持當下君主和政府權力形同虛設,近乎無政府主義的狀態,那麼邪惡很快就會降臨。先生們,這一天終將到來!現在離我們已經不遠。那時,輝煌的國家將四分五裂,成爲普魯士公國、沙皇俄國、克里米亞汗國等貪婪鄰國的囊中之物。於是,波蘭化爲烏有,從此不復存在。

尊敬的各位紳士們,這些都是我的肺腑之言,我對此深信不疑。此時此刻,我有幸最後一次作爲國王站在這裡,向袞袞諸公和我摯愛的祖國道別,請允許我向諸位最後說一聲早安。”

揚·卡齊米日的演講結束了。全場久久的靜寂無聲。

不知是誰第一個鼓起了掌,緊接着,所以人不管是真心還是虛情,都鼓起掌來對這位君主表達最後尊重。

揚·卡齊米日露出意外的表情,好像很久都沒有這樣一次整齊的鼓掌了,以往每次自己發言完畢,總有各種人以各種理由表示異議和反對。

揚·卡齊米日努力讓自己以最符合王者威嚴的目光掃視下方人羣。然而熟悉的面孔少之又少,他意識到自己已經是孤家寡人,孑然一身了。

他攥緊了桌角,幾乎要把它掰斷。

揚·卡齊米日掃視到左前方,他朝坐那個最醒目位置的叛亂者投去威嚴的一瞟。

呂保瑪茨基!

似乎是感受到了揚·卡齊米日的目光,呂保瑪茨基站了起來。

全場的掌聲停止了。

所有人都緊張地看着這位“共和國的再造者”。

一些隨同呂保瑪茨基造反的貴族幸災樂禍地看了看國王又看了看呂保瑪茨基,他們以爲元帥是要給退位的揚·卡齊米日難堪。

呂保瑪茨基走出了位置,走到了揚·卡齊米日國王的面前。

全場靜的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到。

呂保瑪茨基做出了一個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動作——他雙膝跪倒在地,跪在了揚·卡齊米日國王的面前。

所有人都呆住了,連揚·卡齊米日國王都不例外。

“陛下,”

不理會衆人詫異的目光,呂保瑪茨基朗聲說道:“我爲了共和國而不得已舉兵反對了你,雖然我直到現在都認爲我自己並沒有做錯什麼,可是朝自己的國王刀劍相向,這畢竟是天理難容的。所以我自請免去所有的職務,並接受流放海外的懲罰,請陛下恩准。”

全場轟動了。如果說呂保瑪茨基剛纔那驚天一跪已經夠讓人震驚,那麼現在他自請處罰並願意流放海外的舉動,更是石破天驚。一些年老的貴族,甚至當即的暈了過去。

那些呂保瑪茨基的黨羽和支持者同樣目瞪口呆,因爲事前他們完全沒有從呂保瑪茨基那裡聽到一絲的口風。

甚至就在幾天前,元帥還和他們觥籌交錯。一些人甚至諂媚着討好呂保瑪茨基,說等到揚·卡奇米日退位後,他們就擁戴呂保瑪茨基做共和國的國王。可現在,這位他們的恩主和保護者、他們一切利益和權力的源泉,卻要放棄一切了。

半晌,終於有人反映了過來。一些人到此時還認爲呂保瑪茨基是在逢場作戲,是在博取聲名。他們聲嘶力竭地撲到呂保瑪茨基的面前,拉住他的衣袖、扯住他的靴子,試圖和他們的主子一起演好這場戲。

可他們想錯了。呂保瑪茨基並不是在演戲,他是真正的自請處罰。

呂保瑪茨基就是這樣一個矛盾的人。他忠君愛國,可他忠的是維護共和國體制的君主,愛的是那個擁有“黃金自由”的共和國。

從某種意義上說,呂保瑪茨基可謂是一箇舊時代的“好人”,可就是這樣的“好人”,親手扼殺了一個光明的新時代。

“恩准。”揚·卡齊米日國王說道。

接着,揚·卡齊米日試圖再說些什麼,但他頓了頓,片刻的沉默後放棄了這個念頭,現在說什麼都沒意義了。

“多謝陛下。”呂保瑪茨基平靜地說道。

國王摘下了王冠。

從這一刻,揚·卡齊米日不再是國王。

呂保瑪茨基獻出了權杖,他披上了粗麻做的衣服。

從今以後,他便是罪人的身份。

共和國在一天之內,失去了兩位重要的人物。

而揚·卡齊米日的退位,也標誌着王位空窗期的開始。

從這一刻開始,共和國沒有國王,一切都由空窗期的貴族委員會把持權力,直到共和國選出新的國王。

儀式結束後,娜塔莉和揚·索別斯基走向了揚·卡齊米日。他們要送這位志大才疏、命運坎坷的國王最後一程;而徹辰則走向了呂保瑪茨基,他也要送一送這位元帥。

在維爾納的時候,徹辰聽說了呂保瑪茨基殺害戰俘的暴行,他是憤怒的;可現在,見呂保瑪茨基不戀權位,毅然自我流放,徹辰又轉變了,又認爲呂保瑪茨基是真正的偉人。

在明白了呂保瑪茨基不是在演戲,而是動了真格後、在他取下代表共和國元帥的權杖後,大部分呂保瑪茨基的支持者和食客都作鳥獸散,去討好貴族委員會的各位元老委員,在呂保瑪茨基的身邊,只剩下幾位忠心的僕從和真正赤膽忠心的朋友。

見着徹辰來送自己,呂保瑪茨基露出一個微笑。

“沒想到你會來送我。”

“我本是來送一送揚·卡齊米日國王的。”徹辰說道:“元帥,我聽說你在戰場上屠殺了數千人。這是爲什麼?我知道你並不是一個嗜殺的人。”

徹辰想知道,因爲他的內心直到現在都難以把剛纔那個放棄一切退位的呂保瑪茨基和那個殘忍的呂保瑪茨基重疊起來。

聽到徹辰問出在政治家眼中如此幼稚的問題,呂保瑪茨基笑了起來。

“徹辰,回到里加去吧。在克里斯蒂娜攝政女王的手下,你能做的很好。但聽我一句,不要去玩弄政治,不要過多的參與政治,因爲那種權力的遊戲,並不適合你。”

說完,呂保瑪茨基拍了拍徹辰的肩膀,然後和他擦肩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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