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紫宸宮中粉妝點點,碧波盪漾映出滿目好風景。宮娥太監三三兩兩地在青石路上走動,月初才招進一批宮女,所以人數上不免多了些。只不過是老手還是新人,明眼的一看就能出個大概。步子輕快不多話的,與那些初進皇庭,對什麼都好奇打量,嘴巴上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的,形成了極爲明顯的對比。
只是凡事都有例外,而那些例外,往往能得到些不錯的回報…
凡梅捧着一疊繡件走得氣喘吁吁,薄汗已然把兩頰邊上的秀髮給浸溼,歪歪地貼着。地方偏僻,周圍也少有人走動,就算她偷下懶,尋個地方歇歇想必也不會怎樣,但這小宮女心裡打的算盤可不是這般。
她是月初進來那批宮娥中不大起眼的一個,好巧是被分配到了尚衣局,在聽聞今任皇后當初也不過是一名區區繡女,十數年前正與她一樣在那尚衣局處事之後,心裡就生出了不一般的打算。
既然旁人做得,我又如何不做得?
懷揣着這門心思,她便打定主意要做好每一件事,念着總會有出頭的機會。
心裡算計着小九九,難免閃了神,誰想在片刻的功夫就正正和拐角處走出的一人撞了滿懷。
“啊!”
“唉喲!”
滿手的繡件偏偏飄落,散在路面上好不美麗。衝擊之下凡梅停不住腳,連續退了好幾步,還險些跌坐在地上。
“放肆!竟然這般魯莽!”
冷冷的喝聲傳來,小宮女連忙惶恐地擡頭看去。湖綠色煙羅紗裙被風撩起邊角,雋美的眉眼,秀挺的荔鼻,圓潤的嘴脣,還有讓人見之難忘的琥珀色雙眸。
明明看來不過二十五六,面容上卻融着若有似無的哀愁。
好貴氣的人兒!有些失神,不是頂尖頂尖的美,卻會給人一種強烈的壓迫感,沒人能忽視她的存在。那稍顯硬朗的俏眉輕輕擡起,竟讓她感到惶恐得說不出話來。
“爲何不回話,莫非是啞了?”貴婦身後的一名宮女見此光景更是不耐,又接着厲聲質問。
“福桂,算了。”溫潤的嗓音響起,青蔥般的長指隨意撿起地上的一方繡帕:“這些都是你繡的?”
朵朵鮮花飽滿圓潤,翩翩彩蝶展翅欲飛,倒是極爲形象生動,看得出用針之人功底不錯。
“是,這些都是奴婢做的。不過是粗糙活計,怕污了夫人的貴氣眼。”迅速回過神來,凡梅正正跪着。嘴上雖然說着不行,但都是些謙詞,她對自個手上的功夫可是極有信心,料想就是司衣也是不及的。
看到小宮女微垂臉蛋上難以掩蓋的得色,貴婦輕輕一笑:“倒是實話。粉瓣潤邊不算飽滿,蝶須亦不甚飄逸,繡件總的來說算是不錯,小家碧玉足矣,大家閨秀難當。”
“這…”小宮女自然是不服氣的,但轉了心思,只能悶悶回話:“謝夫人教誨。”
就算衣着瞧着不是大富大貴,但那料子可是千金難求煙羅紗,何況還能養出這等氣質,絕對不是等閒之輩!她忍得一時,說不定就能尋機往上了。
“還有,才進宮來,爲人處事心機太深,可不是什麼好事。”
凡梅只覺耳中雷鳴一閃,愈加惴惴不安,甚至再不敢擡眼往前看去。只是捏着那方繡帕,手心裡全是冷汗。
“凡梅你在這做什麼,司衣正四處找你…”一名掌飾恰巧匆匆趕來,待看清面前那貴婦的容貌之後,連忙惶恐跪倒:“奴婢參見皇后娘娘,娘娘吉祥。”
“罷了,都起來罷。”
“娘娘,時辰不早了。”福桂小聲提點。
“恩。”往前走了幾步,卻又迴轉身來,獨孤菀頗有興趣地再說了兩句:“人倒是聰明,但是繡這種東西,最忌的還是心躁。”
等人影都沒了,凡梅才吶吶地開口:“那個,那個是獨孤皇后?”
“你不曉得?對了,你是月初纔來的,不曾見過皇后玉顏。”掌飾有些嗔怪和後怕:“剛纔究竟怎麼地?繡品爲何撒了一地,你不會是衝撞了娘娘吧?”
“呃,一時不留意…”
“唉喲,我的好妹妹,那你算是走了鴻運咯。”掌飾拍拍胸口,臉上的是慶幸,眼裡的是妒忌:“不但沒被責罰,反而得了娘娘幾句提點。”
“娘娘的脾氣這麼壞?只是撞了一下而已…”
“唉,今天任是誰都不敢招惹皇后的,就連皇上也得躲到賢妃娘娘那兒。”掌飾邊走邊小聲說些八卦:“我也是聽旁人說的。今日可是長公主的忌日,五年前沒的…”
福桂隨在獨孤菀身後良久,似乎感到主子有些不大愉快,思慮片刻還是決定問問:“主子,您方纔…”
“現在宮裡的丫頭們,可比當初強多了。”鳳眼微垂,溫潤的嗓音裡有絲嘲諷:“帕子上那朵菀花實在奪目,連一干牡丹芍藥都比之不及。本宮估摸着,那丫頭非但知道她遇到了誰,就連何時何地,誰要走這條路,都算了精確吧。”
當初的自己太過天真,直到付出無可挽回的代價,舍掉女兒一條命才學會皇宮中的生存法則,回頭想起蕭琳說的那句話,確實沒錯:
“身份越高,活着越難。在這樣一個地方,不需要防人之心,害人之心才足夠。”
陽光悠悠地灑遍人間,幾隻無畏的雀鳥立在枝頭嘰喳蹄歌,鳳翔殿裡幾個宮女正舉着拂塵仔細清掃屋內貴重的珍品擺設。
“你們手腳麻利些,我得走躺御膳房。”
經過十數年的磨礪,愚兒早就不再是當初那個單純不解世事的小丫頭。這許多風雨,改變的又怎可能只有主子呢…
幾個侍婢見沒了旁人,成天做些重複的工作又稍嫌無趣,就發揮起女子天生八卦的性格,議論起來。
“哎,昨兒戶部尚書的夫人來過,獻上的那枚珠玉釵子可真是美極!”紅裝婢女一臉豔羨:“誰想娘娘轉手居然賜給了賢妃!真真讓人想不通。”
“就是呀,想那賢妃也該算是娘娘心頭大患。皇上寵她是人人都有目共睹的,就連今天這麼個日子,都還撇下皇后同賢妃去福山消暑…”
紫裝婢女本來不欲插嘴,但聽到這裡也不由得心頭生出些怨氣:“你們哪裡曉得!打從三年前,皇上和娘娘就已是這般離分,反倒被那賢妃從中獲利插了一腳,生生把皇上的心給勾去了。當初皇上待娘娘,那可是…唉,思着就覺得悶氣!”
“霞姐姐,到底怎麼一回事?”這下可好,屋裡五六個丫頭都被勾起好奇心,圍攏到紫裝宮女身旁,一臉好奇。
紫裝宮女撇了眼正悠悠燃着青香的佛壠,壓低了聲線:“你們若知曉,出去可別胡亂嚼着舌根。娘娘當年的傳奇想必都該多少聽過罷,帝后當年可是和美,哪裡像現在這般淡漠”
“那,霞姐姐的意思是,娘娘失寵了…”一個新進的丫頭不分輕重地插嘴,結果被衆人狠狠瞪了幾眼,連忙把頭縮回去。
“噓!哪能胡亂說着?你看娘娘這樣像失寵?”
“就是,連那些老臣也要賣娘娘的面子呢!”
“權勢再大,連自己孩子都攏不住,一個沒了,一個不親,反倒把別人的教養得極好,又有什麼用處。”綠衣宮娥看來也是老人,就是嘴巴沒些遮攔,誰想真決禍來。
“放肆!皇宮之中居然還有如此多嘴碎語的惡婢,知不知罪!”
衆婢驚慌失措地轉過身,恰見獨孤菀一身素雅地站着,嘴邊擒着的那抹淺笑遠比福桂的怒喝更讓她們心驚肉跳,膝頭一軟,便紛紛跪在地上。
“婢子知錯,求娘娘饒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