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從東方冉冉升起,空氣凝重的彷彿揮不開。
北燕人要攻城了,鳳歌雖然知道自己在武力方面無能爲力,但是,她卻捨不得離開。
朝陽的金光之下,關林森那道挺拔的背影如一杆標槍挺立,他站在那裡,大恆的脊樑就在那裡,陽光爲他的戰袍染上一層淡淡的金色,在風中獵獵飛舞,他的側臉冷峻如刀削,平靜的雙眼映着正在殘酷廝殺的血色沙場,如火焰一般將戰場侵襲。
已經沒有材料再去修復已經殘破的城牆,北燕士兵輕鬆的踏過了曾經是城牆的地方,看着如蟻羣一般的北燕人,關林森的眉頭都不曾動一下。
他傳遞的每一道命令都簡短而準確。
手中一柄長槍,每一次點刺,就是一條人命被收割,噴濺而出的血花在沙場上朵朵盛開,這是世間最極致的殘酷,而對於大恆的百姓而言,也是最極致的美麗。
衝至關林森面前的所有來犯之敵皆已躺在了他的腳下,他的面容平靜,手中的長槍已被鮮血浸透,他居高臨下,看着城外的北燕人冷冷一笑,笑容中盡是對死亡的無畏,從容的讓鳳歌亦感到震驚。
高古達就在城下,遠遠的,他再一次取來強弓黑羽箭,微微眯起眼睛,弓弦響動,羽箭急速飛出。
站在遠處看着關林森的鳳歌剛剛爲他殺掉面前的最後一名敵人感到高興,就看見,半空中悄來一道黑色的閃電,帶着無雙的氣勁,破空而來,挾着剛猛之勢,猛然刺進了關林森的腹部。
關林森的身體猛然一抖。
周圍的大恆士兵看了個真切,不由驚呼出聲,而北燕士兵則是得意的大笑:“哈哈哈,你們的將軍要死啦,還不快……”
“投降”二字還沒說出來,那個得意的北燕士兵便圓睜着雙眼,緩緩倒在血泊之中,到死他驚訝而錯愕的看着自己的胸口,無神的眼睛似乎提出了一個問題:“這支槍頭是哪兒來的?”
在他頹然倒下的身後,是傲然挺立的關林森,他一點點抽回刺穿人體的長槍,站在風中,昂首一笑,就好像那枝箭根本就沒有傷到他。
大恆士兵看了他第二眼,發現他身上根本就沒有什麼箭枝,也許,剛纔真的只是錯覺,那隻箭,只是擦過了他的胳膊而已。
他們放下心,士氣更加高漲,奮起反殺涌入的北燕人。
鳳歌卻不放心,趁着北燕人已漸漸被殺退,她向關林森跑來,看見她,關林森露出一絲微笑,想說話說自己沒事,只是口一開,便是痛苦的擰眉。
鳳歌看見他的胸口,遠了看不清,近了便能看見,那個小口正不斷的流出鮮紅的血液。
“噓。”看出了鳳歌的驚慌,關林森對她微微一笑,堅起手指擋在自己嘴脣前。
鳳歌明白,在大戰之際,主帥安危最能牽動人心,否則,蕭燕然也不會傷成那樣,還撐着一口氣,只爲軍中無帥,無法安心。
現在,她很後悔,後悔爲什麼同意讓關林森接替蕭燕然的指揮之職,如果不是這樣,關林森也不會受傷。
“我沒事。”關林森伸手想要擦掉她臉上的淚珠,卻發現自己手上沾滿了鮮血,又訕訕的將手縮了回來,鳳歌卻一把抓住他的手,大聲召喚:“金璜!”
“如何,我就說,準沒好事。”頂着關林森那張臉的金璜出現了。
管城將關林森抱起,蒙着臉帶下城樓,緊急送回去醫治。
軍醫被召來治療,檢查一番之後說,幸好那一箭射偏了,沒有傷到要害,只是要靜臥,等箭傷完全好了才能動,否則傷口崩裂,那將會比現在還要糟糕。
晚上的例行點兵又要開始了,管城離開,前往點將臺協助對流程不熟悉的金璜。
帳中只剩下了鳳歌、關林森還有依舊昏迷不醒的蕭燕然。
“我不該讓你去的。”鳳歌忍不住又落下淚來。
關林森臉色蒼白,額上亮晶晶的掛滿了汗珠,他的呼吸有些不穩,卻努力掙着眼睛,看着鳳歌,努力擠出一個微笑:“我真沒事,不信你看……”
爲了讓鳳歌安心,關林森還作死的想做幾個動作,只是手剛一擡起,傷口傳來的一陣抽痛就讓他倒抽了一口涼氣。
“別動了!傷口剛剛纔包好!”鳳歌忙按住他。
連續征戰再加上失血之後,他還堅守了很長時間,此時在鳳歌面前,精神一放鬆,劇烈的疼痛從傷口迅速傳遍全身,一時之間,全身綿軟的使不上一絲力氣。
在燭光下,關林森的臉越發蒼白,嘴脣也是乾澀起皮,顯出灰白之色,他還想再安慰鳳歌,眼皮卻越來越沉,呼吸越發的短促而混亂。
可是就算是如此的傷重,他仍然沒有露出示弱之意,眉間的冷傲與剛強猶存。
他微微閉着眼,額上傳來一片清涼,鳳歌正在替他擦拭臉上的血跡,然後,是隻有紗布包裹着的上半身。
“別……髒……”關林森想阻止她,可是連手指都擡不起來,只是微微顫抖了一下,只是這一個動作,就已經令他喘息不止。
這一箭,傷的不輕。
“哎咦?什麼味道?”點完兵的金璜回來,看見鳳歌正傷心欲絕的替關林森擦着身體,見她進來,鳳歌瞪了她一眼,金璜忙轉身,捂着眼睛:“啊,我什麼都沒看見。”
片刻又疑惑的轉過頭來:“不是我說啊,他身上有一股奇怪的味道,你沒聞到嗎?”
鳳歌搖搖頭:“我只能聞到血的味道。”
“這味道很熟悉,雖然被血蓋住了,有點淡,我想想……”金璜偏着頭想了半天,許久終於一拍掌,“對了,這是斷魂花的味道。”
真相只有一個,那就是……關林森中毒了。
軍中只有普通的金創藥,來往打仗,就是靠着鐵片子削人腦袋,鐵刺尖戳人心窩,來來去去實在不夠了,還能草船借箭進行回收再利用,塗毒這種事情,又耗時間又浪費感情,一次性的物品摺合成單次損耗又實在貴得很,正常人都不會在常規戰爭的時候在箭上塗毒。
這麼有錢又大方的人,顯然軍階不會太低,太低也不會有這麼多錢浪費,要浪費也不會浪費在普通人身上。
放眼城下的北燕軍中,能有錢有閒在箭上塗毒的,只有……
“高古達。”鳳歌出聲。
“高古達。”蹲在一邊的金璜亦同時開口。
兩人對視一眼,金璜舉起手中箭枝,箭枝末端刻着三個字“高古達”,嗯,原來說穿了是這麼的無聊。
知道是什麼毒,又知道是誰下的了。
“你有辦法解毒嗎?”鳳歌看着玩着手中箭枝的金璜。
“有啊。”懶洋洋的聲音。
鳳歌心中一動,趕緊問道:“怎麼解。”
“把解藥拿來,往嘴裡一倒,就解了。”金璜露出了賤兮兮的笑容。
鳳歌心中十分不快,性命攸關的時候,還在開玩笑!
也是看出了鳳歌心中的不爽,金璜擺擺手:“哎,你急什麼,獨孤懷信不是在豐縣嗎?”
對啊,西夏的藥師族的族長獨孤懷信就在這裡,怎麼忘記了。
鳳歌起身就想往豐縣跑,金璜按住她的肩膀:“你呆在這裡別動,好好照顧他們,我去給你把人扛過來。你跑的這麼慢,等你到四象觀的時候,人都該死透了。”
不等鳳歌回過神,金璜便一溜煙跑得沒影了。
明明是一個熱心義氣的人,就是嘴上怎麼這麼欠的,鳳歌搖搖頭,此時管城回到帳中,與鳳歌一同照顧蕭燕然與關林森二人,蕭燕然的傷勢已經穩定,只是需要時間來讓他的傷口慢慢恢復。
但是關林森那裡卻出現了反覆。
雖然已經儘量將毒血放出,殘留的毒性仍是猛烈非常,關林森的身體顫抖地厲害,鳳歌伸手探向他的肌膚,高熱熾手,昏沉中,他睡得也不安穩,眼睛半睜半合,眸中有些許光亮,卻散亂而無神,不知是睡還是醒。
管城昔年在禁軍之中,也曾見過宮中之人因妃子內鬥而被牽連中毒的場面,當日爲求自保,他也曾向太醫請教過關於毒藥藥性的一些問題,雖不認識這是什麼毒,但按照金璜剛剛說的斷魂花,他卻是想起了太醫曾經對他傳授過的一些理論知識。
“不用太過擔心,他現在雖是毒傷未愈卻不致命,以金姑娘的速度,今夜便可來回,關公子的毒傷必無性命之憂。”管城安慰道。
他知道鳳歌的身份,當初在宮中見過一面,那時的她只不過是一個溫婉嬌憨的小姑娘,被宮規壓着不得不做出少年老成的模樣,但是她與陛下在宮裡小廚房偷偷摸摸做菜烤紅薯的事情,其實早就被宮女內侍傳得滿天飛了,那樣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現在卻身在隨時都有可能城破的危險之地。
看着她,管城想起了自己的小妹妹,那個梳着羊角辮,走起路來一蹦一跳的小雪團,卻在一次北燕的南下侵襲中死去。
管城心中不由升起一陣堅定的信念:無論如何,也要保她平安!
轉頭看見蕭燕然靜靜躺在那裡,他想了想:“嗯,還有爲了蕭將軍。”
鳳歌伏在榻邊,眉目間盡是倦色,她擔憂地看着關林森昏沉中被高熱燒得不正常嫣紅的臉色,卻道:“管校尉今日殺敵一日,着實辛苦,你身上也有傷,現下軍醫們都已經處理完士兵的傷了,你也去好好的包紮一下吧,這裡有我。”
管城沒想到鳳歌竟然還注意到了自己,心中更是一陣感激,他肩上的確是受了傷,雖不重,但他一直都忙於軍務,無暇處理,又是清點士兵人數,又是照看蕭燕然和關林森,現在傷口似乎有些發炎化膿的跡象。
鳳歌道:“你一會兒治完傷,就好好的休息吧,明日還不知是何情形,少不得又是一番苦戰,體力必會損耗。”
說的也是有道理,管城也知道自己現在在這裡戳着也沒什麼用,只不過看着乾着急而已,明天少不得還有一場硬仗要打,今日無論如何,也要逼自己好好休息纔是。
“蕭將軍現在沒有什麼問題,關公子現在的高熱就是因爲餘毒未清而引起的,再過一陣子,若是還沒有解藥,只怕會燒得更加厲害,現在他的身子一點也不能受風寒,一會兒如果是出了太多的汗,需要將汗水擦掉,換上乾衣服,殿下在此只怕有所不便……”
鳳歌擡頭看了他一眼:“大戰已數日,人命只不過是草芥,不管是大恆人,還是北燕人,現下在這塊地方,也只不過都是人肉而已,又分什麼男女。只有能打仗的和不能打仗的兩種,你,是能打仗的,你要保留體力,我,是不能打仗的,需要靠你保護,還請管校尉自珍身體,我的性命,盡託校尉之手了。”
“殿下言重了。”管城心中一驚,下拜。
鳳歌看着他,淡淡說了兩個字:“去吧。”
管城心知勸不動她,也只得下去自尋軍醫,之後便自行回帳歇息。
待他走後,鳳歌靜靜坐在牀邊。
帳中一片安靜,只有呼吸聲與燭上火焰燃燒的聲音入耳。
蠟燭越燒越短,大約過去了一個多時辰,鳳歌心下焦急,卻也無奈,她知道從這裡到豐縣一來一回沒有兩個時辰是完不了的,何況,戰事日久,只怕獨孤懷信也不在四象觀了,金璜就算腳程夠快,也要找一些時候。
萬一……萬一獨孤懷信早早得了消息,早已離開了豐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