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吧嗒!”戒尺狠狠的敲擊在桌面上,發出清脆的聲音。
布朗太太紅褐色的假髮已經歪到後腦勺上去了,露出前面短短的灰白色額發,以及那明顯之極的斑禿。
“你給我站住!別跑!”她那被緊身褡箍地緊緊的乾癟胸脯顫抖着,發出與她年齡極不相符的高昂聲調。揮舞着戒尺的手臂無論從速度,還是力道,都絲毫不像個年近五十的老婦人。
小琳娜跳上椅子,雙手撐着桌面又跳上桌子,戒尺在她腳下滑過,甚至都沒沾到她的蓬蓬裙。
“你打不到我!打不到!”她頂着鼻子朝布朗太太做個了小豬鬼臉,舌頭還伸的老長晃來晃去。
“你!”老太婆累了,額角已經流下豆大的汗珠,她伸手摸扇子沒摸到,手帕也不知道丟在哪兒了。
“什麼上帝!根本沒有的事,你就是個老神棍!”小琳娜齜牙咧嘴的火上澆油,於是布朗太太心中的怒火再次熊熊燃燒起來,她的眼睛都快變成通紅的了,整張臉漲成了豬肝色。
“你個沒有教養的野丫頭!給我從桌上下來,看我抽不死你,竟然敢辱沒上帝!”布朗太太提起自己礙事的裙襬,又開始滿屋子追着小琳娜跑,可是六歲的女孩實在是太精力旺盛了,琳娜上躥下跳,蹦躂的像個豆子。
小女孩從桌子上勾到了水晶吊燈,接着就像盪鞦韆似地來回搖晃,布朗太太喘着粗氣跟在後面機械的前後奔跑,卻總也抓不到她。戒尺敲碎了花瓶、砸爛了水壺和茶杯、甚至連胡桃木的大衣櫃都給劃上道印子,可就是沾不到小丫頭琳娜的身,她咯咯笑着在屋子裡盪來盪去,簡直就像個飛翔着的精靈。
門突然被推開了,大姐驚訝的站在門口,她身後是琳娜的另外兩個姐姐,她們都是夾着聖經來上課的。
“哦!我的上帝!發生了什麼事了?布朗太太。”大姐喊道。
琳娜從吊燈上躥下來,像個鼴鼠般迅速閃到大姐身後,扒着姐姐的裙子探出個小腦袋。
“……你……你……問問……她……說……”老太太布朗已經喘不過氣了。
二姐迅速上前給她扇扇子拿嗅鹽,折騰了好一會布朗太太才緩過勁來,她匆忙整整假髮,板着臉一本正經的說:“我沒法呆下去了,我馬上就和親王夫人告辭,請她另請高明吧!”
說着她接過二姐遞上來的熱咖啡,一口氣咕嘟咕嘟喝的一滴不剩,絲毫不在乎那剛倒出來的咖啡滾燙的溫度。
“琳娜,我再跟你說最後一遍,辱沒上帝是要下地獄的,你就等着吧!小魔鬼!”
琳娜嬉皮笑臉的朝她翻白眼,當着姐姐們她可不敢再喊布朗太太老神棍了,可心裡不免還是這麼稱呼她的。走了好!趕緊走了纔是呢!布斯特親王家的資金如此緊張,還要花大錢聘用這個老神棍,真是把錢往水裡扔。
布朗太太氣哼哼的推開二姐,直着脖子上了樓,找她們的母親布斯特親王夫人去了。小琳娜從大姐身後鑽出來,彈彈裙子上的灰塵,踮起腳抱着大姐親了一口,這才心滿意足的往外面走去。
“你去哪裡啊?琳娜,待會媽媽會問我的。”大姐問道。
“那你告訴她我出去玩了,老太婆告了狀媽媽肯定饒不了我,所以我避避風頭,晚點回來再挨訓。”說完小姑娘一溜煙的消失了。
這裡的天空很高很遠,蔚藍的出乎想象。
清朗的春日氣息隨着燦爛的陽光傾灑人間,風中蘊含着鮮花和嫩草的芬芳。
眼前是一望無際的布斯特平原,雪白的羊羣點綴在嫩綠的坡地上,就像是最美的掛毯上繡着朵朵白花。
琳娜揚起頭,深深地呼入空氣中的甜香,閉上眼睛,瞬間就能感覺到一種令人陶醉的酥麻從心頭泛起。她一屁股坐在草地上,絲毫不在意泥巴會不會將她的裙子弄髒。接着便掏出畫本和碳條,開始試圖描繪眼前的美麗景象。
這個世界是如此真實,卻又如此陌生。
一年前當她第一次睜開眼睛,就看到了這個天然美麗,卻又讓她感覺格格不入的世界。她身處十八世紀的歐洲,一個名叫普魯士(德國的前身)的北歐小國,她的家青堡是座古舊的石頭城堡,就坐落在美麗的布斯特平原上。
她的父親是布斯特親王,這塊土地名義上的主人,她的母親也是出身顯赫的貴族家族,她還有三個姐姐,家裡一大堆的傭人,但實際上家境並不富裕。
琳娜不知道自己是誰,對於以前的人和事她一點都想不起來了。可她很肯定自己並不屬於這裡,這兒的石頭城堡、洛可可式的蓬蓬裙、以及綿長的貴族稱號,都曾令小姑娘覺得恐怖而陌生。她隱約記得自己應該是生長於一個到處都是高樓大廈、車輛川流不息的世界,那裡的人長着黃皮膚黑頭髮,說的語言也與這兒迥然不同。
可如今她卻再也回不去了。
布斯特平原的人們都說小公主生了場怪病,家裡人也因此對她格外的溫柔體貼,終於讓小琳娜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既然已經記不得過往,那唯有盡力的學會習慣這裡。
她輕輕啃咬着手背,猶豫片刻之後在畫紙上畫上了一道曲線,接着開始排線打陰影。要將遠近的層次感用明暗度表現出來,尤其是春天明媚的陽光,誘人心魂的金色將琳娜眼前的人與物照耀的鮮活無比。
碳條將她的手指染得漆黑,她擡起小拇指挑起額角的碎髮,將它們撥弄到耳後,認真的在畫紙上塗抹。
其實琳娜很清楚,她永遠也不可能畫出眼前的美景。
就像是上天剝奪了她的記憶,又把她隨意的扔到這個世界的補償,她的筆下總會誕生出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未來。
她畫出了即將到來的新家庭教師:一個微笑起來很溫柔的女人;她畫出了大姐的秘密,雖然她也不是很明白畫面的含義;她畫出了父親即將從衛隊回家,這可真是個好消息!
手中的碳條迅速的在紙上滑動,就像是有神靈在主宰,琳娜絲毫沒有注意身邊多了個男孩。
“你畫的是什麼?”男孩亞力湊過頭,滾熱的呼吸噴灑在琳娜耳後。
琳娜一驚,迅速遮擋住畫了一半的畫本。
“亞力!我再說一遍!你不許偷偷摸摸湊到我身邊!”琳娜火大了,她的心臟撲通撲通的跳的飛快!
男孩亞力眯起灰色的眼睛,風吹起他的短髮,粉嫩的小臉上滿是不高興。
“你總是這麼神秘,琳娜。”他撅着嘴抱怨。
琳娜沒回答,她合上畫本,站起身準備離開。
“別走啊琳娜,”亞力拽住了她的裙子,“現在回家太早了吧?胖子他們還等着你去指揮掏鳥蛋呢!”
“我不去,布斯特平原的鳥蛋都被你們掏光了,我父親回來還打什麼鳥啊?”琳娜猶豫着又坐了下來,她現在也的確不能回家。
“你父親?布斯特親王要回來了嗎?”男孩興奮的又湊了過來,他小扇子般的濃密睫毛上下舞動,弄得琳娜一陣眼暈。
“是我的父親回家,你有什麼好開心的?”琳娜奇怪極了。
“啊!國王衛隊總會有好多新鮮事呢!大家又有故事聽了。”亞力激動的大喊起來,“這真是太棒了。”
無聊的男孩,隨便講幾個軍隊故事就成了他們心目中的英雄!琳娜心中翻了個白眼,卻回身坐下來,雙手枕在腦袋下面仰面躺在草地上。
望着蔚藍的天空,琳娜此時的心彷彿飛出了胸腔。
方纔她畫了一半的畫上,是一個男孩的身影。他個子小小的,看起來大概不到八歲,身穿藍色底袖口和領口裝飾紅邊的軍禮服,前胸還有一條斜跨的武裝帶,顯得格外古怪。
軍禮服和父親的衛隊制服很像,但是有年齡這麼小的軍官嗎?這個男孩和我的未來又有什麼關係呢?琳娜皺着眉頭苦苦思索,只可惜亞力的打攪令畫只畫了一半,男孩的面孔還是空白的,不知道他究竟長什麼模樣……
就這樣,春天的暖風吹拂在女孩身上,琳娜逐漸的陷入了夢鄉。午後的陽光傾灑在一望無際的平原上,連遠處的草色甚至都泛出淡淡的金黃。男孩亞力也在草地上平躺下來,望着身旁睡着的琳娜,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布斯特平原的寧靜下午,只有風的聲音從耳畔飄過,帶動着空氣中的浮塵和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