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有驚無險

臨光這女官當得沒威儀,雖不至於憋屈,可卻真是半分臉面也沒落下。且不說旁的,便單單只是說這言辭行事,就要較之別人家的落魄很多。

仔細瞧,誰家的不是威風八面,使得玲瓏手段討得主子祖宗好了,在宮裡頭簡直能橫着走。偏她不是,倔強起來梗着脖子能撞到南牆,任是九頭牛都拉不回來,更勿用提討好奉承之途。

眼下自然也是,要她紆尊降貴來說幾句好聽話,沒戲。

可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頭,拿人俸祿錢財,又擔着教習之責,她少不得要做小伏低,將一顆腦袋埋下來,裝癡作傻道,“殿下這話說的是,臨光已然知錯,還請殿下責罰。”

倒不是她不說真話,只是箇中情由摻雜,若是攤開了來說,少不得要鬧得人仰馬翻,幾人都不得安寧,所以說一半留一半,她耍弄了一個小心機。

那邊幾人早在底下人服侍下端坐,開雲謹賢兩個不大得勁,尚且還烏眼雞一樣鬧騰着,只剩下一個謹惠,聽了這話忍不住要挑眉,“女官竟不辯駁?”

臨光搖搖頭,因是跪得久了,頭昏眼花的毛病險些要冒上來,幸在叫她壓制住,“這確然是我的錯處,殿下仁厚,這時候還想着開恩,臨光感激涕零。”

一時倒是叫人無話可說,所有的後路都叫她斷開,便是旁人想要搭救她一把,也還要看她情願不情願。

正這樣僵持着沒話可說,那邊殿外卻進來個年紀不很大的小太監,臨着門檻低聲稟道,“殿下,外頭太醫已候着了,這時候要宣嗎?”

開雲正同謹賢大眼瞪小眼瞪到力疲,她是個耐不住事的性子,聽見這話立時便起了精神,眼皮子朝謹惠一瞟,道,“還不快宣,”有點不懷好意,眉毛眼間全都是藏着的壞心思,“叫那太醫來給謹惠姐姐仔細瞧瞧,女兒家家的皮子嫩,可不要落下什麼憾事纔對——”

音調不疾不徐,惹得謹惠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勞妹妹掛念,礙不着什麼事。”說罷給身側伺候的奶嬤嬤使一個眼風,得了迴應方纔心安。

這邊幾人各懷心思坐着,有人安定有人惱怒,可那邊太醫已進得內殿,是個老實眼熟的,進殿來就匍到地上去行禮,“臣桂泰安見過三位殿下。”可憐一把老骨頭,“撲通”一聲將膝蓋壓到地上去,還沒人來攙一下半下,真是要碎。

果真半天沒見這桂泰安爬起來,烏龜殼一樣匍在地上,好久沒動靜,反是要身後伺候着的小太監好心提醒,“桂太醫——”聲調拖得長長,終究引得這桂太醫擡起頭來。

又是一連串的賠禮告罪,方纔能到近前去,搭絲懸脈診看,好一通胡亂忙活。

那謹惠身邊伺候的奶嬤嬤也是個厲害的,見得桂泰安擰着眉,也不說是好是不好,心裡頭咯噔一下就肥着膽子道,“太醫,我家殿下是個命好的,那樣的情形都沒什麼大礙,因是冬日裡衣裳穿得厚實,這內殿雖是暖融,也還是多添了件衣裳,只腕子燙着了些,也不知瞧好了沒?”

老太醫點點頭,頗贊同,也便沒說什麼,又扔了方子下來,添上三五句囑咐,也就功成身退,自然又叫伺候着的小太監引出去。

這風波消弭於無形,殿內幾人尚且還反應不過來,只謹惠瞧着空無一人的殿門勾了勾脣,笑意旋即藏於眼角眉下一瞬即逝。

謹賢倒是鬆下一口氣,一張臉紅撲撲,朝着謹惠便捱過去,“叫我好擔憂,既然太醫這樣說了,當抵是沒什麼大礙了,”餓貓見了食一樣,一面歪纏着一面又睨着臨光,“女官這回真是走了好運,合該多多燒香拜佛纔是。”

臨光早在太醫入殿之時得了恩赦起身,目下站都站不直,只好木着腿腳躬身垂首立於下首,聞言應聲,“謹賢殿下說的是。”倒是個虛心受教的模樣,可誰知她心裡幾多不情願,深覺今日是個黴運橫生的大壞冬日,連精神頭都提不起來。

謹惠是個極機靈的,只瞟上一眼,便瞧出臨光心思不在這事上頭,她也是乾脆利落的性子,既無事,自然不會在這華容殿再多磋磨,招了奶嬤嬤過去扶她起身,便朝着看好戲的開雲道,“妹妹今日這殿中生出這樣事,想必也沒什麼心思再鬧了,因又病沒好得全,且還是先將養着吧,”至此去意方明,“我同謹賢也斷斷再沒留下叨擾的事由,還是先告辭,便就回曲瑞宮去了,咱們改日再聚。”

一席話說得滴水不露,話裡話外還處處透着股子替旁人着想的意味,顯得這人深明大義,真是要佔盡了風頭。

然則那開雲是個愣頭青,腦筋轉不到上頭不說,性子又是直的,半點彎不會拐,聽了這話就不大樂意,“姐姐這便要走了?左右我那病也沒什麼大礙,說好的……”叫身後自家奶嬤嬤一拉,遞一個眼色過來,不大情願閉上嘴了。

遂安靜了片刻的內殿又熱騰起來,外頭風雪也不知何時停下來,天地盡白茫茫一片,臨光立於內殿正中,透過微微支起的矮窗瞧見那幾人出了殿,沿着宮廊愈發去得遠了。

一個眨眼的功夫,一窩子人走得乾乾淨淨。

殿內只剩下個伺候茶水的小宮娥,另有個守着門的小太監在瞌睡,躲在牆角瞧得不大清楚的角落裡,不知做的是什麼美夢。

臨光想着這殿中無事,正儀堂內又不知如何,自然也要告辭,同開雲稟過一聲便要走。

冷不防身後又有人聲,忽道,“女官可別緊着要走,我有些話要同你說呢——”聲音嬌俏而婉轉,裡頭卻是個黑的。

臨光脊背一僵,霎時一顆頭兩個大,暗歎自己失察失策,一時鬆了一口氣竟是忘了還有這樣一個祖宗,只得又將邁出去的腳收了回來,老老實實站在原處。

開雲自榻上站起身,步子踱得慢,三兩步也還是到了靈光近前。她較之臨光矮了一個頭,自臨光那裡望過去,只望得見一小截瑩白如與的頸項,微微彎着朝前仰,弧出一條引人遐想的線來。

她收回眼,不大熱衷先前那話頭,“殿下還有什麼話要說?”一本正經得似是油鹽不進,這人始終是這樣,不曾變過。

開雲一愕,未料到臨光竟會這樣直白不加掩飾,忍不住就笑出聲來,先前的幾多爭端都是浮雲過眼,“原先還要同你好生說幾句話,可誰知叫她們攪和個徹底,怎的,我連幾句話都說不得?”

臨光自然不敢應承下來,只道,“殿下多慮。”

“那好,接着那叫人截斷的話說,我同謹惠,你要選哪個?”有點我同花比誰美的意味,臨光腦內一頓,正思索間,又聽開雲續道,“不要說什麼各有千秋這樣的話來唬騙我,我可不是好騙的。”

這話實則不是那樣好回答的,箇中深意隱含,若說臨光沒想到那是斷斷不會,可裝瘋賣傻又太過,有個欺主嫌疑,是以臨光斟字酌句,好不容易纔想起來句不那樣偏頗的話,“殿下於臨光有知遇之恩,情理之內,臨光定是站在殿下這處的。”

開雲聞言,突地笑開來,“這話我愛聽。”

還說自己不是好騙的,一句話就引得她暈頭轉腦找不着南北,真不知是沒心沒肺沒心腸還是直性子。

臨光僵直的脊背鬆緩下來,終是沒再說什麼旁的話。

至此今日這倒是好生波折,她無心再停在這華容殿內,趁着開雲容色尚好易說話,討了個間隙告退便走。

出得殿來,自然有那伺候着的小太監引着她走,轉過來時路,送她出門去。

她也不推脫,隨着人到了正殿,還未邁出三步,突地聞聽那殿中簾下一聲叫,是極輕極慢的一聲貓兒叫喚,喵喵撲騰着花繡球滾過,白團子一樣,顫顫抖抖將要化開。

那引路的小太監是個活絡且有眼色的,打眼瞧見她神色微微停滯,順着目光望過來,一眼便瞧見那簾下一隻鬧騰得正歡的貓兒,忍不住要笑出聲,攀談道,“女官喜歡這貓兒?”

她提足朝前走,沒說喜歡,也沒說不喜歡,只是眉頭擰了又擰,顯見是心不在焉的。

小太監一個人也能唱獨角戲,是個堪當大用的,又續道,“女官定然不知,這是我們殿下昨日裡養下的寶貝,說是娘娘宮裡頭討來的,叫做什麼‘尺玉’的……還是池魚來着…名兒倒是怪里怪氣…”

她足下一頓,只當自己是錯聽,忍不住又要確信一回,“你說叫做什麼?”

“尺玉啊……還是池魚……”自己也要迷糊,更況之旁人。

臨光壓下心裡頭怪異,腳下步子卻未停,出得華容殿也未再多言。

反是出殿又另有旁的事,也不知那廊下等着的老嬤嬤是等了多久,瞧得她上前來便道,“女官有禮,老奴得了我們殿下令,來同女官說兩句話。”

她不動聲色,片刻回過神來。

那老嬤嬤倒是自發,見她不言不語,徑直便道,“殿下道,女官今日受驚,改日邀您往曲瑞宮裡頭喝茶。”

這話倒是輕巧,半點不瞞着人,管旁人東猜西想,由得他去。

臨光一默,算是應承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