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大廈將傾

恰是夏日最最強烈的一縷光, 落在人頰面上便生出滾燙的熱來,可那熱血卻更加灼人,貼着肌膚朝下流, 覆過眉流向眼, 也不知小小一個傷口哪裡來的這樣多熱血, 要將這天幕陽光都染紅。

臨光瞳孔裡映出一點紅來, 同府門前一株開得正旺的山茶花並在一起, 撕裂拉扯出一片紅晃在她眼眶裡。然則擡眉朝上瞧,是不閃不避不慌不忙的一張臉,往日見過許多回, 從未有這時冷凝。

他一嘆,脣角卻是緊緊抿起, 勾出彎彎上翹的一道弧, 分明要怒要恨, 話到嘴邊只有一句不大合時宜的話,“定然是我欠了你, 不然哪到得了這地步……”

離着三寸近,熱氣全都落在她頰面上,臨光突地擡眼看清他,她沒聽清,耳朵裡灌的全是風, 吵吵嚷嚷逼得人頭疼。

頭又昏昏沉沉, 宮裡頭蘭嬤嬤使的下作方子這一時藥效都不退, 她想退都沒處退。

可那熱血長流的一張臉卻時時刻刻提醒她, 這是她做下的虧心事, 債主正逼上門來要債,由不得她跑。

正憋足了力氣要說話, 偏偏那當差的小太監要來攪局,跨前一步來朝着韓功予便問東問西,“往常都是馮管事來見人,奴婢卻不曾見過這位大人,不知大人要如何稱呼……”擰着眉打量一遍,就差要探問祖籍田產父母家人。

韓功予本正盯着臨光看,猛然聽見這小太監斜插這樣一句話來,沒什麼好氣便偏過臉來,瞧那小太監兩眼,哼一聲,“自這府裡出來的,你說我是誰?”

鼻尖尚還掛着血,連眼神也是兇狠,這人惡聲惡氣沒個好形容,就差要鐵口直斷給人定罪。

那小太監聞言沒忍住一瑟縮,即便本先是個膽大的,這時候聲勢也要矮下去三分,討好擠出一個笑,話出口先帶三分諂媚,“大人說的是,奴婢有眼不識泰山,長的一副狗眼……”

沒說完,叫韓功予不耐一轉頭,再也不理。

反是濟陽不知自何處鑽出來,勾肩搭背纏上那兩個小太監退到一邊。

“這是我們家大爺……”指一指後頭巍峨府邸,全然忘了這府邸掛的名是旁人。

“大爺?卻不不知這殿下同……”幸在還有點警惕之心,要將人來意門道摸清。

“過來過來,我說給你聽……”

胳膊肘一拐,尚未長成的少年有個武林豪俠夢,手臂一伸一攬拖着兩個人便走,留個清淨場地給自家主子,真可謂忠僕。

耳側一時清淨,連呼吸也莫名順暢起來,臨光聽見那腳步聲漸漸去得遠,這纔有骨氣擡頭去看韓功予。

她頰面還沾着血,溼溼黏黏糊成一團,沿着皮膚朝下滑出一道痕,最後止於脣邊,勾出皮下一層小小雞皮疙瘩。定然是她太過神遊天外,不然怎的瞧見他露出一個似笑非笑模樣,把這一生所有鄙夷都展露無遺。

所有的風都在此間停止,她沒忍住倒抽一口氣,捏緊了手上一柄尚還糊着他溫熱血漬的銀簪,猶猶豫豫將話說得艱難,“你這是……”一口血就卡在喉口,她覺得他又在看她笑話。

韓功予提步上前,有光落在他脊背上,現出一個柔而弱的影子,“我說是來瞧你笑話,你信嗎?”

臨光有氣無力,她實則還是有些虧心,莫名其妙在這醒轉來,又望見一張晚*娘臉,活似她欠了他兩萬五千八百兩銀未還。

可轉念一想,可不就是這樣,要不爲何這人緊追不放,瘋狗一樣惱人。

於是一瞬冷下面色,半晌沒吭氣。

韓功予愣了愣神,不自覺有點惱恨,可這惱恨像是一拳砸到了棉花上,後繼無力。他垂下眼,居高臨下將她落魄形容盡收眼底,“這回有些事情同你說,旁的廢話也不多說,由得你信與不信,我言盡於此,全看你聽幾分……”

果真是一句廢話都沒有多講,閒閒抱臂站於她三尺遠,只等着她理也不理,扭頭轉身就走。

倒是臨光一瞬猶疑,似乎很是搖擺不定,一手攏於袖中,只將一張臉埋下去,並不看他。

良久,只得她一句不痛不癢的話,“好吧……”

脊背一緩,當是信了他這話。

兩人之間靜了一靜,連一陣風聲都能聽得清晰,韓功予萬萬未料到她這般直爽,尚還愣着,便聽臨光有氣無力又說,“這回怪的是我,以後還了你就是……”事到臨頭還不忘嘴硬,大概天下也只此一家,再無旁人。

他瞧她一眼,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是斂眉開口,“隨你的意,左右從來都沒有還清楚的時候……”袖子一擡,也顧不得她到底是一臉驚詫還是一臉驚怒,已然兩手將她環抱過來。

極親密的一個姿勢,從前也曾貼得這樣近,可要麼是他無意,要麼是她意識昏沉,這樣頭腦清明叫人佔了便宜,於臨光來說,還是第一回。

她忍不住有些懵,要掙要躲,後知後覺想起袖中還有柄銀簪可作防身利器,正要動,冷不防聽見他輕飄飄一句,“姜臨光,你應該知道,我從來都不是什麼好人,忍耐也是有限。”

她一僵,再沒其他動作。

好罷,她認輸,她吐出胸間一口濁氣,再不同他作對,連口舌之利都不同他爭,老老實實同他離着三寸遠。

幸在他還有些良心,只不過片刻尋到自家馬車便將她朝車內一放,動作說不上粗魯,可絕對也談不上憐香惜玉。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則道理臨光懂得,自然也踐行得透徹,擰一擰眉不同他計較,生於力氣全都拿來整理凌亂衣衫。

那邊濟陽早留意到,忍着肉疼做一個散財童子,自袖袋裡掏出三五兩銀奉上,還不忘說兩句好話,“宮裡頭的規矩想必兩位哥哥都懂,也不用再多說,這銀錢是辛苦費,兩位只管拿去喝茶,今日倒是沒什麼功夫,不然怎樣也要陪上一陪……”

那兩個小太監得了好,忙不迭打千躬身,話也說得利索,“自然自然,哪裡還用什麼茶錢,沒來由要爺們破費……”可手下到底忍不住,順手接過了白花花銀兩就往袖子裡掖。

濟陽瞥這兩人見錢眼開模樣一眼,雖不大屑,可還是笑着同他們作別,“既然這樣,少不得說一句勞煩……”

“不勞煩不勞煩……”一人擺擺手,反是另一人多了個心眼,又多嘴問上一句,“這爺究竟是個什麼來頭,怎的往日這府裡頭未曾見過?”

濟陽一臉笑僵住,眉毛皺成一團,好半晌才答話,“都說是遠王府裡頭的,哥哥還問這話,莫不是不信?”他腦子活,眼珠子一轉就平白得了個身份,二話不說給自家大爺安上,“府裡頭新近來的幕僚,最得殿下信,這總得了吧……”

“哦哦哦……怪不得……”那兩個小太監點頭哈腰,終是信了。

濟陽懶怠再同他們說下去,又囉嗦幾句好話終是把人糊弄住,哄得人樂顛顛走了,這才一溜煙小跑過來,在馬車前點頭哈腰一個笑,“大爺。”

韓功予已等了他片刻,見他來了,也不多話,只是平靜問道,“妥帖了?”

濟陽再點一回頭,“沒差池……”又嬉皮笑臉過來,要同主子討賞,“這趟差事大爺可還滿意?可是花了好些銀錢……”

話沒完,得韓功予一個白眼,“回去再說。”

好罷,他灰溜溜摸摸鼻子,再也不敢廢話,只好認命過去牽了馬,再給自家大爺賣命,當一回趕車的車伕。

他這邊愁眉苦臉哀嘆連連,覺着伺候自家大爺真是不容易,丫頭管家車伕的活都要做不說,領的工錢卻少,還抵不上人家討一個賞,那邊車內韓功予卻是如臨大敵。

他甫一入車便對上臨光一雙沉得堪比海深的眼,可奈何這人臉皮厚比城牆,不動聲色撩袍坐下去,半分客氣也沒有。

倒也是,這本便是他自家車產,是坐實躺全憑自己意願,哪容得旁人置喙。

臨光掀一下眼皮子,瞧他半句話也不多說,自己索性也閉了口。

沉悶如同一場暴雨將來,兩人拼的是忍功,端看誰先忍不住,那人便輸了。

好半晌,臨光垂眉,心下嘆一口氣,自己先沒了聲勢,打破這沉默,“給你。”

韓功予擡頭,對上她兩眼,漆黑如同黑珍珠的眼,偏偏裡面光點閃爍,星子落入她眼眸一樣,映出他一張茫然的臉。

他定定神,不解,“哪裡敢勞煩……”眉一低,恰恰望見她一張攤開在他面前的手,託着一方錦帕,疊得方方正正,正要往回收。

遂忙不迭改口,領了這殷勤,“多謝。”

臨光也曾見過這人翻臉無情模樣,目下只不過反覆無常,倒也還能忍受,待他拿了帕子才收回手,安安生生坐着沒再說話。

韓功予便在昏昧不定的光影裡抖開她一方趕緊錦帕,也沒多看,擡袖將自己眉邊拭了拭,手就停了。

那帕子上繡的是一朵山茶花,翠枝粉花開得何其妍麗,叫這鮮血一染,沒來由平添三分妖嬌。

他看也不看一眼,只是把帕子又疊成原樣,放在手裡託着,兀自開口,“有些事當是輪不到我說,可事至如此,卻沒那個道理眼睜睜瞧着你掉進火坑裡去……”

臨光沒接話,只是眉頭皺得緊,一隻手也忍不住在袖下捏緊。

韓功予沒察覺她異樣,似是在糾結措辭,頓了片刻方又繼續朝下說,“這回是我唐突,思來想去道理要同你說明白,不然省得你又一股腦怪罪到我頭上……”

“我何曾……”臨光正要辯,可少不得想起從前舊事,話也就噎了回去。

他立時擺一張“就是如此”的面孔,理所當然壓低了聲音,“罷了,不同你爭,且還是說眼下,這遠王這宮廷,還有這時局……”

臨光身子僵住,只有聽他說話的份兒。

他聲音低得不像話,柔柔軟軟似是暗夜裡流淌的河流,“這話本不用我來給你說,可思來想去,到底是韓家虧欠你一回,這恩還了也就罷了……”小几上有茶,他自顧自倒一盞來潤喉,直言不諱,“不日,那巍峨府第怕是要倒了……”擡袖一指,恰恰是片刻前轉過一個街口的遠王府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