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齷齪腌臢

這一回宴席同往年沒什麼兩樣,除卻多出一場馮掌司的怪病,另外加一個沒在預料之中的韓功予。

及至宴席散時,臨光果真再沒瞧見過馮掌司。倒是她出門時候遠遠同蘭嬤嬤撞見,也只是作一個禮,隨後便一人回立身館,一人往萬平宮裡去。

博金照例是同臨光一路的,兩人出門時也沒瞧見韓功予,不知是先一腳走了,還是在何處叫誰絆住,總之落得一個輕鬆,兩人一前一後走回頭路。

因天晚暮色沉,司禮監當差的小太監早早得了囑咐,提了燈籠要一直送到家門口,真是會做人,叫人推拒的話半句都說不出口,只得生生受下這殷勤。

那小太監一面拎了燈籠在前頭領路,一面提足踏過宮道上齊整青磚,厚鞋底啪嗒啪嗒落在青磚上,無人的宮道聽來格外的響。偏他大嘴巴,說話的聲音要將風聲都蓋住,“博金大人同女官真是好運道,遇見個這般通人情的上官……”只差沒明說那人是個護犢子的,張牙舞爪能將瞧不順眼的都撕巴撕巴填了喂狗。

臨光本正垂着腦袋專心走路,誰知猛然聽見這樣一句話,擡起頭來迎面便是一陣涼而寒的夜風,刀子一樣刮上她的骨,引得人眉頭也要皺。她斂斂眉,沒說話。

反博金是個好談閒天的,見縫插針的本事又是一等一的高強,聞言便接過話去,瞧着那小太監一顆壓得極低的後腦勺,好笑問道,“你怎的知曉我們二人運道好了?”他存心要作壁上觀,想一想突地噁心思上來,又補道,“上官好與不好,你一個局外人,竟也妄言?”

那小太監冷不防碰見這樣一顆軟釘子,面子拉不下來,只有賠笑的份兒,忙道,“博金大人這是說的哪裡話,奴婢妄言!”惶惶恐恐要撲要跪,若不是手中尚還有黃紙燈籠一盞,真怕是能將膝蓋骨也摔到青磚上。

博金扯了衣袖,不大在意,“行了,我還不知曉你們這起子人,最是油嘴滑舌。”

那小太監陪着又笑過一回,這事也就掀了過去再不提。

轉過長長宮道,立身館便在不遠,巍峨的檐角隱在一片濃密黑雲之後,不知是何時起了一點薄而淡的霧,連檐下晃着的風燈都瞧着不大真。

臨光遠遠擡頭瞧一眼,只覺這偌大的殿宇屋瓴似是隻潛伏着的獸,不動聲色張開血盆大口,專等着吃人。

她心中突地起了點古怪難言的隱憂,望上一眼,旋即瞥開頭再也不瞧。可偏偏那邊博金是個眼睛尖利的,察覺她異樣,側過頭來瞧她,問道,“臨光,你呆着做什麼?”

臨光神情是木的,可她耳朵卻靈活,那話音乘着夜風一縷,徐徐飄散到她耳裡,教她忍不住皺皺眉,還是出言道,“無礙,想起來一些不大緊要的事。”

博金倒是一剎那出神,也不盯着她,只循着她視線擡目朝前望,自然將那不大清晰的殿宇形狀收入眼內,嘆了一聲,聲音低不可聞,“你這模樣可不似是什麼不緊要的事……”也怪自己多管閒事,一顆心飄啊蕩啊被帶累得不安生,忍不住就又要問,“可是晚間鴛鴦廳裡生了什麼事?”

臨光冷不防聽聞,訝異擡眼,不大置信,“你怎的會這樣想?”寡淡如水的一雙眼掃過去,恰撞進他擔憂兩眼,沒忍住,還是泄露了心事,“說來也不是什麼大事,只不過入內廳時撞見萬平宮裡蘭嬤嬤,閒扯了幾句話罷了……”

她說得稀鬆平常,輕巧到好似這事同自己半點干係都不沾,說上兩句真話又攙着假,一時險些連自己都要迷惑。

博金沉思一瞬,袖下手指拈過衣上卷草紋一朵,摩挲兩下,終還是出聲,“我道是怎樣,害我白白擔心一場,不過是瞧見個熟臉孔,你便神不守舍到這般地步,出息!”頗有些嫌棄口吻,可說到最後還是低下話音來,“勿憂,左右不是什麼大事。”

道理臨光都知曉,可心裡終究還是有個疙瘩,說不上來是爲的什麼,也有可能是今晚乍然害了“壞病”倒下的馮掌司,亦或是那旁人眼中“護犢子”的韓功予,要不然就是些旁的什麼,左右她今日不大對勁,這倒是真的。

臨光一默,將博金這話聽入心裡,點一點頭,決意把這好大一個難題拋到耳後,再也不想理,“如此說來也是,船到橋頭自然直,總是有它的法子,急不得。”

可不等着她話音落,那邊聽了好久壁角的小太監要插一句話,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真是好大的豪情,“女官說的可是萬平宮裡那蘭嬤嬤,團臉和氣面孔那個?”

一顆心又吊起,臨光不動聲色,半真半假瞧他,“你識得這嬤嬤?”

那小太監是個話多的,一陣風也關不上他好說的嘴,聞言得意一笑,“那是自然,這嬤嬤時常往我們司禮監跑的,奴婢在外頭聽差也瞧見過幾回,有一回還說上兩句話……”

博金一咳,覺着他愈發沒遮沒攔,好意道,“扯遠了。”

他這才一頓,將話又拉回原來路子上,“博金大人說的是,不過這嬤嬤確然是個臉熟的,奴婢雖往司禮監裡頭當差沒幾月,可總也見過她……”他盤算一陣,不大確信,索性掰扯出一雙手,將一盞火苗搖曳的燈籠自左換到右,“八回九回,約略記得底下人都喚這嬤嬤作蘭嬤嬤,當是不岔了……”

說罷一臉邀功模樣將人望着,好似肉骨頭遇見了餓狗,那白毛貓見了鼠。

臨光叫這不加掩飾的目光瞧得起來一陣心悸,蹙眉,“差不離。”聲音不高不低,卻不妨礙在場兩人聽清。

那小太監正邁步跨過腳下一道門檻,聞言腳下險些收剎不住,也不知是氣還是惱,亦或是興頭上來,止也止不住,一雙眼滴溜溜將人望着,“不過說來女官定然不知,這嬤嬤也是個厲害人物——”

心裡頭藏了天大的一個秘密無處去說,這滑頭今日也不知是撞了什麼邪,要將這秘密坦誠於人前,萬般因果都不計較,倒是傻。

恍惚一陣風來,將毛月亮也推到雲朵後,翻一個身呼啦扯過一片雲當被蓋,這冬日真是好涼的夜晚。人亦是,心潮起伏不定。

臨光心裡存了兩分好奇,可還是強自壓住心口一點奇異,平緩着語調問,“這話又怎麼講?”徐徐誘哄,這人當是好計較,要拐得旁人說出真心話來。

那小太監是個沒大見過世面的,眼前人縱不是個天仙,可總也比那平素瞧見過的灰頭土臉小宮娥好上了十萬八千里,雲端地下,遙不可及。

他不由得有些呆,先前伶牙俐齒到此時全都是白費,訥訥許久方纔省起自己要做什麼,“雖是不知真假,可這嬤嬤真是了不得,先前常見她往司禮監來,底下便好些閒談,說是這嬤嬤同我們提督很是有些……”他說到這裡不知是想到何事,“哎呀”一聲竟還扭捏上了,死活再不肯往下說。

偏博金是個沒大有腦子的,男女之事他一概不知,也是,年幼即叫家裡頭送進這吃人的大染缸裡來,學的是打落牙齒和血吞,又不是旁的些什麼,這沒根的人,半點不同外人交遊,還奢望他懂這些做什麼。

只聽博金道,“他兩人有些什麼……”瞥一眼瞧見臨光欲言又止神色,腦內突福至心靈,似是懂了些不得了的東西,忙又將那話噎了回去。

宮裡頭那些齷齪腌臢,還能有些什麼。不過就是我瞧上了你你瞧上了我,左右離不得這深宮內苑,又一個娶不得一個嫁不得,索性兩個人在一處作伴,吃個飯也好有人陪不是。

臨光鬆下一口氣,一面爲博金這不解風情愁得腦仁子疼,一面又驚又愕,只覺不慎之間竟叫自己窺破一個天大的秘密,一晚上將這世事倫常瞧了個遍。

她定定神,吐出胸間一口濁氣,一張臉卻板起來,難得的嚴厲正經,“底下人不過是嚼一嚼舌根,這樣聽風就是雨可真是要不得,況彭提督又不是個好相與的,那蘭嬤嬤……”話到這裡自己也要猶疑,可斷斷沒有一句話說一半的道理,想一想,只好又續道,“蘭嬤嬤如何自有萬平宮中貴妃娘娘做主,他兩人也算得半個主子,說這起子閒話,你們命還要不要了?”然則自己也要迷惑,這樣的事竟半點口風都不曾聽聞過。

便是一朵嬌花,含羞帶惱說起狠話來也仍是朵好看的嬌花,那邊多嘴多事的小太監聞言連連告罪,眼珠子忍不住朝上瞟,“是是是,女官教訓的是,奴婢一時漿糊糊了腦袋,沒思量到,全賴女官提攜……”

倒是個油嘴滑舌會攀扯的,三言兩語就將自己拉攏到旁人陣營之下,誰說這宮中癡人多,那是沒瞧見底下一羣弄虛作假的。

臨光生了點惱,也懶怠理這人,只等着到了立身館中便遣了他走,落得一個眼不見心不煩,再同博金說上幾句話徑自回自己住處。

反博金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無緣無故瞧了她一張木臉,自己跟着想了半晌,沒想出來,嘆一口氣折身也去睡。

冬深宮寂,這一時不知要生出點什麼事來,偏偏還有那見不得人太平的,上趕着要往人身上貼。

“吱呀”一聲,舊木門被從外頭敲響,山茶不緊不慢的聲音就自風裡傳來,“女官,外頭曲瑞宮裡遣了人來。”

臨光眼皮子一跳,於暗漆漆的屋內突然睜開眼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