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座, 我家陛下有請。”
當魔後元綾紗降臨梵宮,帶來了三十三重天的一道邀約。
帝緋紅私人的邀請。
頓時,首座白蟬成了梵宮最耀眼的一道風景線。
最緊張的還是老龜, 自從立下了蒼生詔之後, 老龜對於自己的弟子看得更緊了, 當然, 師弟它也沒落下, 隔三差五就拉人去開講經會。眼看這禪心好不容易給它老龜拉回了一點,又被三十三重天召過去了,他師弟焉有命在?!
怕是被帝緋紅一弄, 蟬鳴都啞了!
咳,它出家龜, 不想這事。
老龜故作淡然, “不知陛下有何要事?我這師弟, 尋常都不愛動彈,這諸天四界之事, 怕是沒我老龜來得清楚。”
它唯一慶幸的是,優曇沒在家。
那小子神神叨叨的,說是要找什麼娑婆訶,因爲它的幽暗深處生長着一種“與我長歡花”,能讓斷情絕愛者重新長出她的情根。這個傳說是優曇翻爛了梵宮典籍才找到的, 從仙界回來後, 他的《衆生如是觀》更進一步, 幾乎能閱覽所有的文字真言。
每每想到這裡, 老龜都淚如雨下。
多好的佛祖苗子啊, 怎麼就一去不回頭了呢?
它毫不懷疑,只要帝緋紅一句話, 優曇就能一邊罵着休想誘惑老子,一邊飛快脫下僧衣跟人跑了,第三世他就是這死樣子。
同樣一去不回頭的,還有死性不改的師弟。
釋蟬月捧起了老龜的龜殼,對弟子說,“外面日頭太大了,傷着我師哥了,你抱着寺主,去青蓮池涼快涼快。”
老龜:“?!”
你個忘恩負義的,你敢讓你師哥喝羅漢的洗澡水!
你忘了哪個傢伙,趁着老龜我睡覺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把老龜稱帝那一日蛻下的龜殼給昧了!這一世可不是第三世,是你釋蟬月爲了證道,自己給姻緣線打的結,還把龜殼壓上,防止自己動心,這些事情你都忘得一乾二淨嗎!
釋蟬月沒忘。
但第一世與第二世、第三世的軌跡重合起來,他始終都覺得,自己不是之前個純潔的蟬靈了。
從前它是它,現在他是他。
禪心染絮,菩提又惹塵埃,想要脫身並不輕易。
釋蟬月跟着元綾紗去了仙帝的清都紫微。
她在一片絢麗的天光中迎接他。
那一剎,釋蟬月想到了他出家前看到的那一尊佛,它倒在一處衰敗的佛廟裡,金身粉碎,卻還在拈花一笑,令他頗爲震撼。而眼下,他的女施主坐到了諸天共主之位,身後亦不是殘破寺廟,而是天風乍起的瑤臺銀闕,繁燦得令人不敢直視。
佛在心中,心上人卻在眼前。
“帝施主。”
釋蟬月手纏佛珠。
“首座來了。”
她笑着走上來,元綾紗很有眼色地避讓開來。
“這次找首座,是想讓首座幫我一件事。”
“施主請說。”
釋蟬月跟她行走在三十三重天裡,腳下的星辰與日月在不斷流轉。
“幫我招一尊怨靈。”緋紅輕描淡寫,“還得是香狐族的怨靈。”
釋蟬月一愣。
香狐族出了一個甘香兒,她因爲貪心,吃了帝緋紅的半顆道珠,被她處置了生生世世。而香狐族又出了一個甘媚兒,私自佔有帝緋紅的道琴,祭煉成了護山大陣,下場也沒好到那裡去。
這香狐一族本就是犯了盜竊香果之事,被狐族流放,他們不以爲恥,反而固態萌發,落得這般下場。釋蟬月雖然是出家蟬,但他也不同情香狐族。
佛家亦講究善有善報,惡有惡果。
“怎麼,首座不願意?”
緋紅挑了下眉。
她只修過梵宮的歡喜梵冊,還是她從歡喜妖窟裡要到的,幫她收集了衆生的情愛之後,又被她一朝領悟,盡數崩斷。也因此,緋紅沒有正統修行過梵宮的功法,對招靈一事並不精通。佛子是曇花之體,更不能沾染腥怨,緋紅只能想到了白蟬首座。
他活了十萬年,想必見多識廣。
蟬靈問她,“施主要招香狐族的怨靈做什麼?”
緋紅笑了一笑,並未迴應,但釋蟬月已經明瞭。
帝緋紅向來是眥睚必報的。
他宣了一聲佛號。
“施主帶我去誅仙台吧。”在緋紅面前,釋蟬月並不拖泥帶水,直奔主題,“誅仙台想必是他們怨氣最深重的地方,更能尋找到怨靈的蹤跡。”
很快,他們來到了誅仙台,九重鎖生着血鏽,透出一種幽冷的氣息。
釋蟬月扯開了他念珠手串,準確拋出了一顆狀如心形的阿修羅子。
他傾吐梵音。
“……歸窠!”
那阿修羅子跳入誅仙台,過了一刻鐘,挾裹着一陣粉紅光芒歸來。
它滴溜溜地落入釋蟬月的掌心。
“施主,這便是香狐族死去族人匯聚起的怨靈,它盤桓在誅仙台之下,以吸食陰怨爲生,如今也有了怨皇的修爲,還誕生了靈智!我雖然封住了它的一時神智,也不知它何時掙脫開來,你要當心。”
釋蟬月神色凝重。
壯大的怨靈比鬼靈更加可怕,上次僅僅是一尊怨侯出世,就屠盡了妖族的十九座城池。
白蟬首座攤開自己的掌心,宛若心形的黑色阿修羅子靜靜躺在他的掌紋上。
緋紅伸手去拿,指尖落入他的掌心範圍。
首座掌根微擡,那手指如同一瓣瓣潔白的蓮花,綻開起來又紛紛合攏。
雪色蓮花含住了她的手。
阿修羅子在她的指尖裡,而她的指尖在他的掌心裡。
僅是一般觸碰,他的三千世界就泛起了萬丈波瀾。
釋蟬月亦知——
他這一出手,就沒有回頭路。
可這世上,哪有什麼雙全之法?他對得起佛祖,就對不起他的心。
溫暖乾燥的手掌包裹緋紅的同時,三十三重天也響起了熱烈聒噪的蟬鳴聲。首座彷彿早就預料到了這一幕,面容十分平靜。
“施主。”
首座望着她,青蓮般清雋出塵的眉眼染着一抹紅塵之色,他輕聲道,“貧僧爲你招回了怨靈,你又要如何回報貧僧?”
緋紅能聞到這位白蟬首座身上傳來的檀香,古樸又深厚。
“吾以爲,得道高僧當不求回報。”
釋蟬月低語,“出家人自當不求回報,但貧僧只是一頭動了情的蟬靈,便厚着臉皮,問施主討一些歡喜。”
“那高僧大人,想要如何歡喜?”
她往他胸口傾斜,女子肌膚透出的闢寒香籠罩了釋蟬月。
他喉結微動。
但掌心卻突然落空。
帝緋紅已經抽出了她的手,指尖把玩着那一顆阿修羅子,豔粉色的光芒在她掌心流淌,映襯眉眼都妖冶起來。“衆生有情,亦有怨。首座,第二世若非你攔我,我也不會破你的戒。如今重回第一世,你我恩怨了結。”
“吾只願首座,五蘊皆空,六塵不染——”
她單手作禮。
“早日成佛,解救衆生。”
那一道嫣紅身影消失,釋蟬月站在誅仙台邊,久久未語。
“阿彌……陀佛。”
高僧雙掌合十,緩緩低下了頭。
長庚,獄山。
晝代替琴族出戰,率領了他的首徒以及十七弟子,踏入這個流放之地。只聽見一聲聲呼喊,魔後元綾紗駕馭一道流光而來,她身披紫紗,美豔得不可方物。此女媚眼如絲道,“我伺候我家大人去了,倒是讓君後久等了。”
“無妨。”
這位從三十三重天來的君後抽出了自己的鶴骨笛,風輕雲淡道,“去鬼界伺候鬼帝,也是一樣的。”
年輕男人一襲元青色衣袍,天風颯颯,鶴骨笛落在脣邊。
《歸息》。
笛聲輕緩悠揚,元綾紗的魔界大軍當場陷入渾噩。
她心中暗罵,這些仙界的傢伙,怎麼一個比一個兇猛?
白衣首徒就不說了,他本就是妖孽,接連墮魔爲鬼,按照常人的極限,這道早斷得不能再斷了,偏偏他還能修得下去!而仙帝呢,歷經九世情劫,氣運應該衰微纔對,可他第三世修成了婆娑蝶帝,更在這一世修成了笛皇!
幸虧老孃英明,早就投靠了帝緋紅,不然怎麼跟這個男人來鬥。
仙帝還有一手吉光片羽,若不是帝緋紅給破了,怕是之前她怎麼死都不知道!
元綾紗心下忌憚不已,面上卻是一副嫵媚情態。
“綾紗也有一首小曲,還請君後鑑賞!”
她啪啪擊掌,手背上戴着一副被緋紅賞賜的招魂鈴。
“嘩啦啦——”
仙界陣營變故突生!
晝被招魂鈴擾了心神,忽覺身上沉重。
“噗嗤!”
伴隨着劇烈的絞痛,一條條鎖鏈突然襲來,血淋淋穿透琵琶骨,將他的氣機困鎖。
那枷鎖上面的玉鳥紋路晝很熟悉,是迦陵頻伽。
這是他贈送給自家大徒弟的法器,名爲四靈頻伽鎖,還是他一手一筆親自打造的。
誰能想到,這四靈頻伽鎖,有朝一日鎖的是他自己!
他緩緩擡頭,不僅是黑衣首徒,餘下的十七名弟子也盡數反叛,他們位列四方,各自掌管一條四靈鎖鏈,將他重重圍困。他親手培養起來的弟子,投注了無數心血的弟子,他們叛了他!
何其荒唐!何其可笑!
晝指尖滴血,他眼睛也失去了溫度,“爲何?”
黑衣首徒捏着一方鎖鏈,語氣發狠,“爲何?你還問我爲何?師尊,你忘記了,那日在香林霧海,若你不出現,陛下本該屬意我的!”
“我不是你,是琴族的四太子,哪怕憊懶,也有天大的機緣送到你眼前!我費盡心思往上爬,同其他人掙得頭破血流,你卻能輕鬆奪走我的一切!”
他眼睛猩紅,“陛下多偏愛你啊,她看出了我的恨,非但不理解我,還爲了你警告我!折辱我!琴蒼晝,你可知道,這本該是我的厚愛!所以你去死好了,你死之後,我的心魔纔會消散!”他又是催動四靈頻伽鎖,生生折斷晝的腿骨。
……好狠。
元綾紗眼皮一跳。
果然不管石扶春穿的是白衣還是黑衣,都是諸天第一狠人!陛下明明叫他穿琵琶骨,他還擅自加了點自己的理解,把人的腿也給廢了!
晝悶哼一聲,脣角溢出絲絲鮮血。
不能任由這四靈鎖鏈捆住他的法身了,否則他的血肉遲早被絞個乾淨!
晝一咬舌尖,強迫自己清醒過來,他迅速催動體內的道珠。出征之前,以防萬一,他在道珠上鐫刻了一道法陣,以備救急。
“天之四靈,鎮守四方,二十八星宿大陣,啓!”
道珠自晝的口中吐出,發出煌煌之光。
“破!”
二十八星宿大陣投射星辰,破開了四靈頻伽鎖。
“嘭!!!”
黑衣首徒以及十七名弟子紛紛遭到反噬,被甩入羣山當中,剎那山崩河枯,自己身負重傷。
“咳咳——”
晝同樣傷得不輕,單手撐地,視線一陣昏眩。
“咔嚓。”
他聽到了細微的裂聲,胸口也洶涌起一陣痛楚,再一看,道珠竟裂成兩半,更有逃離他掌控的趨勢!
晝伸手一抓,只抓到了一半。
“咻——”
另一半道珠落入了石頭縫裡。
晝踉踉蹌蹌去撿。
嘩啦。
鮮紅的、蓬鬆的尾巴招搖掃過,藏在石頭縫隙裡的火狐一口叼起道珠,當着晝的面,吞個一乾二淨。
它身手敏捷,在主人的眼皮子底下撿完了便宜,拍拍屁股就跑了。
混蛋!
晝目眥盡裂。
“嘭——”
晝原本想去追它,但道珠被融,他又身受重傷,剛邁出一步就昏迷過去。
結果可想而知。
他被魔後元綾紗囚鎖在獄山之下,整整六百年,因爲膝骨被廢,他就沒一日是站起來的。
疼,無盡的疼。
晝硬是憑着一口氣,與魔後元綾紗周旋,最後用半顆道珠自爆,他逃出了龍淵。他的雙腿在六百年中勉強修復了一些,但走起路來仍舊顛簸,他就那樣,瘸着腿,忍着疼,一步步回到了三十三重天。
他走向那熟悉的天門,一身痛楚也彷彿輕了。
他從地獄活着回來了。
他答應她們,就一定會回來的。
令晝頗感怪異的是,三十三重天比往日要熱鬧多了,天廓籠罩着一片片霞彩,宮娥手持花燈,額頭貼着花鈿,裝扮得十分美麗。
也許是他在天門帝臺外駐足太久了,也許是他一身狼狽太悽慘了,宮娥們竟認不出他是三十三重天的男主人,頗爲憐憫給他一籃仙果玉釀,“這位飛昇的修士,這裡是三十三重天,你需要去一重天登記,若是運氣好,或許您能參與今晚的生辰宴!”
“……生辰宴?誰的生辰宴?”
“自然是丹琉公子的生辰宴!”宮娥笑盈盈地說,“琴皇大人還要認丹琉公子做義子呢!”
“不止!不止呢!”
另一個活潑同伴嘰嘰喳喳地討論,“也不知道陛下會不會收了丹琉公子?”
“我覺得會!”
“是啊!陛下對丹琉公子多好呀,連君後的衣衫都贈他了,想來是頗爲疼惜的!”
晝脣心微白。
他在獄山承受六百年痛楚,他們卻已經找好人來替代他了?
他突然扒開宮娥,跌跌撞撞跑了起來。
越跑越快。
腳踝幾乎錯位,扭得發疼,但他已經無瑕細顧了。
許是人們都沉浸在這場盛事裡,守備鬆懈,竟然讓他跑進了三十三重天的清都紫微。
那一眼,便讓他心魔叢生,萬劫不復。
狐狸少年抱着一罈烈酒,還未開宴,便醉醺醺倒在女帝的腳邊,那一截毛茸茸的鮮紅尾巴鑽進裙襬。
“……嗯?”
她低頭。
狐狸少年撅起紅脣,撒嬌着說,“陛下,人家就喜歡你,你就讓人家纏纏腿嘛!好不好嘛!”
“小狐狸,別胡鬧,我有夫君了。”
“可他死了嘛!再說,那種守規矩的有什麼好玩的?你不是說,跟我在一起,你才真正的快活嗎!”
狐狸少年捧起緋紅的臉,得意與她接吻。
“噗——”
晝心頭一痛,生生噴出了心頭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