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道,“你幽居於此,應該也查了以前的事情吧?別否認,書房裡面有什麼書,我比你更清楚。天下時局不穩,朝內矛盾衆多,母親每日要花七八個時辰忙碌朝事。你能跟着太傅進宮,一年瞧她幾次,我呢?你學得煩了便鬧脾性不學,太傅有耐心地哄着你,可我呢?我只能與書籍相伴,每日都有學不完的東西。閒暇時候還被人帶着到民間體察民情。當過碼頭勞工、學着乞兒街頭討飯、隱在鄉野查訪民情……衛琮,我能不能也怨恨你呢?我甚至不敢生病,除了侍女,無人伴在身旁,你稍微有些毛病,太傅徹夜未眠地守着,母親忙得昏天暗地還要抓着太醫多番詢問。衛琮,你過得輕鬆快樂,可有想過別人過得水深火熱?”
屋外的挽月聽得揪心。
“母親臨終之前也說了,她很後悔,讓你過得太安逸了!纔有那麼多時間想東想西。太傅自覺愧疚,將你寵得太天真。區區流言蜚語便能讓你意難平,你倒是說說,除了皇位之外,你有什麼地方值得意難平的?”女子又說,“這天下是母親打下來的,你只是她的兒子,不是她本人。這天下她要給誰便給誰,你是她兒子又如何?難道必須要將天下留給你?”
青年忍無可忍地道,“我沒想過要這天下!我只希望她承認我的身份,我能正正經經喊她一聲母親,我能堂堂正正寫入族譜……可所有人都告訴我,我只是她的恥辱!”
年少不懂事,被人利用,成了插入至親胸口的利刃,他何曾想這樣?
他守靈十二年,真以爲他是個不孝子,絲毫不傷心?
“你在衛氏族譜上,記的是嫡子。”女子道,“族譜上,太傅旁邊的正室記得是柳蘭婷。”
青年一時沒回過神。
“母親當年只想生一個便好,只是顧念太傅,便又冒險生了你,本意是讓你陪伴太傅,繼承衛氏。”女子倏地又道,“我在人前,至今只能喊他太傅,我也想正正經經喊他一聲父親呢。”
青年無言以對。
“算了,全是十幾年前的老黃曆了,我今日過來也不是和你廢話這些的。”女子道,“你與那個寧挽月也該成婚了,作爲你的姐姐,總該送上賀禮。若是你與她的後人能堪大用,我會特赦讓他們入朝堂。若是你想通了,派人與我說一聲。若是沒想通,繼續當你的守靈人吧。”
當年母親臨終前有一道遺詔,罰衛琮守靈十二年,如今期限已經滿了。
寧挽月頭一次,更是最後一次瞧見衛琮的親姐姜琰。
見對方出來,寧挽月匆匆行禮。
對方在她身側站定,倏地道了句,“替朕好好照顧他,別太寵着他了。”
朕?
寧挽月嚇得睜圓了眸子,等她回過神,人已經走了,只剩下無數“聘禮”和“嫁妝”。
“郎君?您的姐姐……”
青年沉着臉,心情很不好,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琴絃。
“喚我福壽,我想聽聽,有人再這麼喊我。”
青年有名字,姓衛,名琮,表字廷璋,曾經轟動一時的“章祚太子案”當事人。
“福壽……她……”
寧挽月還未說完,青年喑啞地道,“她不會再來了,你也……走吧。”
“你要趕我走?”寧挽月揪着袖子,咬着下脣道,“也對……我的身份,如何配得上您……”
她怎麼想得到,常年一身素衣的青年,竟然是皇室中人。
寧挽月只是個鄉野丫頭,縱然跟着青年學了數年,但終究缺了幾分。
說句難聽的,穿着龍袍也不像太子。
青年沉默地撥弄琴絃,半響才道,“跟着我,這輩子多無趣。”
寧挽月道,“我跟着你在這裡住了六年,你可曾聽我喊過一聲無趣?”
青年心煩意亂,他將那張琴放到一旁。
“你再喊我一聲。”
寧挽月本以爲沒有希望了,聽他這麼一說,遲疑之下,脆生生喊了一聲,“福壽。”
青年道,“我年少的時候,犯了一樁大錯。縱然守靈十二年,仍舊抹不平內心的創傷。”
寧挽月道,“你既然這麼懊悔,爲何方纔要跟那位大人頂嘴?”
青年不作回答。
他怕自己認輸了,連最後一個願意搭理他的親人都不再管他了。
他在這裡守靈十二年,前前後後只見親姐兩次。
第一次是他剛被送到帝陵後山,第二次便是今日。
他是個庶民,對方是坐在龍椅的天子。
若是對方不想起他,他連皇城都進不去,更遑論見到對方。
“有些事情……你不懂……”青年垂着頭,大半張臉埋在陰影之中。
寧挽月的確不明白。
青年又道,“她對我還有耐心,我可以求她給你賜一份好姻緣。”
怎麼說也是青年手把手教出來的學生,要說才學,皇城那邊的貴女少有能比得上挽月的。
若是再按一個好身份,下半輩子定能大富大貴。
寧挽月原本還傷心着,聽到青年這話,倏地笑了出來。
青年問道,“你笑什麼?”
寧挽月道,“我只是覺得,我還是有希望留在你身邊的。你若是不在意我,何苦要用‘求’這個詞?我與你朝夕相處多年,未曾瞧你用過這樣的字眼,如今願意爲我用它,可見我在你心裡還是有分量的。你說,我是不是該爲自己感到開心?”
青年無言以對。
寧挽月說,“我只是個鄉野丫頭,如今卻有機會與你締結連理,我開心還來不及呢。”
青年瞧着寧挽月,隱隱明白,當年姜琰的心腹爲何要挑了她送到自己身邊。
“福壽,你的姐姐……真是陛下?”
寧挽月雙手託着腮,臉頰泛紅,眼睛都冒着星星。
聽說前後兩代女帝皆是愛民如子的明君。
特別是如今的陛下,更是廉政愛民,對方登基那年,立誓效仿其母,未曾成婚。
雖未成婚,但幾年前也誕下了一名太女,至今不知生父身份。
不過皇帝麼,百姓更關心功績,私生活倒是沒怎麼關注。
寧挽月小的時候,常常聽父親談及兩位帝王功績。
父親出身亂世,他對兩代帝王最爲推崇,用父親的話來說,便是——能讓百姓過得好的皇帝,那便是好皇帝。至於朝廷紛爭,那些離平民百姓太遙遠了。
在父親的影響下,寧挽月也是女帝的腦殘粉來着。
青年見她面頰坨紅,再想想自家親姐的模樣,莫名有些堵。
寧挽月問他,“那個……福壽還要一直在這裡守靈麼?”
青年道,“母親……先帝罰我守靈十二年……起初,我時時刻刻都想離開,如今不想了。”
寧挽月疑惑地問道,“因爲福壽心結未解?還是十二年時間沒到?”
“期限滿了,不然的話,陛下又怎麼會紆尊降貴,千里迢迢跑這麼一趟?”青年說話言不由衷,他分明是很期待這一天的,他偶爾也從市井書籍中知道這位皇姐有多麼忙碌,不比當年的母親清閒,能抽出時間跑這麼一趟,實爲不易,“我只是不想走了。”
寧挽月道,“爲何?”
“你怕是不知道……若不是我當年太蠢,犯了大錯……先帝如何會早逝?”
寧挽月卻有些不贊同,她道,“可是,我聽說……我只是聽父親說起過,先帝身體不是很好,她當年又有禪位的意向……我想,以先帝對百姓負責的脾性,若非無可抗力的因素,她不會輕易拋下重擔,讓陛下繼位吧?也許,先帝當年是真的身體不好了,想要禪位……”
接下來的話有可能觸碰青年的痛腳,寧挽月有些不敢說了。
青年道,“你繼續說就是。”
寧挽月撓着頭道,“這個……我在想,也許先帝那個時候情況已經不大好了,她想卸下擔子,好好看看自己的江山?先帝爲其付出大半人生,終結亂世,若是不好好看看,太遺憾了。”
青年沉默地看着寧挽月。
“既然你守靈期限滿了,爲何不到處走走,替先帝多看看?你丹青極好,可以畫下來啊。”
寧挽月本意是想勸說青年放開心結的,見他眼眶微紅,反而不知該怎麼說下去了。
“讓我靠靠……一會兒就好。”
青年倚在她肩頭,半響也沒出聲。
外頭夜色降臨,青年收斂好情緒,起身打開擱置在書房一角的箱子。
箱子共有十六隻,上下摞得整齊。
數年以來,寧挽月從未見他打開過其中任何一口箱子。
“這是父親的筆墨。”青年打開一種一副,寧挽月還能聞到上面的墨香,展開之後,一副瑰麗的景象呈現眼前,她終於知道青年那一手絕妙丹青是向誰學的,“他極少畫人,大多都是山水畫。以前看着他的畫,我總覺得他鬱結於心,如今再看,才知自己淺薄。”
寧挽月這才明白,這些箱子裡面裝着青年父親的遺物。
全是書籍、詩詞抄錄、畫作,除了幾張地契之外,竟無其他黃白之物。
“清風未停,花香滿徑,紅雲千里波萬頃……”
畫中繪着盛放芙蕖,荷葉似隨風搖曳,隱隱能嗅到撲鼻馨香。
湖中亭,立着一道婀娜人影,似正朝着畫中人的視線望來,盈盈一笑。
青年含笑道,“畫中人是母親,他也只畫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