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恆留下爲孟湛收屍,姜芃姬帶人離開,將空間留給孟恆。
衆人都離開了,唯獨聶洵沒走。
孟恆跪得雙膝發麻,半晌纔回過神,餘光瞥見瞧不清神情的聶洵。
“誠允,你手臂還有傷,不適合待在潮溼寒冷的地牢——”
他將孟湛冰涼的屍首放在地上擺平,掰開握劍的雙手,將蜷曲的手指一根根鬆開。
聶洵這纔回過神,喉間發出野獸急喘一般的動靜,好似忍耐着強烈的情緒。
“哇——”
聶洵用完好的右手扶着牆,難受地乾嘔起來。
孟恆擡手將孟湛睜圓的眼睛合上,似乎沒注意到聶洵反常的反應。
“你與孟氏有什麼淵源?”
聶洵用手背抹掉嘴角殘留的污漬,喘息道,“洵出身中詔汴州聶氏,與孟氏能有什麼淵源?”
“孟家主是自盡而亡,誠允也是爲了護恆而誤傷他,這一切罪不在你。”孟恆手一頓,似是鬆了口氣,“今日多虧誠允出手相助——不然的話,此時此刻躺在地上的人怕是恆了。”
聶洵目光復雜地望了眼孟恆的背影,平日挺得筆直的脊樑,此時微微蜷曲。
孤零零一個人,看得人心酸。
“洵以爲柳州牧是至情至性的人,經此一事才知道自己錯了,大錯特錯。”聶洵離開地牢,毫不意外地看到姜芃姬,他上前道,“柳州牧這麼做,難道不怕與士久離心,生出嫌隙?”
“這已經是最好的局面,恆表哥是個聰明人,他知道怎麼選擇纔是最好的。”姜芃姬笑着道,“孟湛這條命保不住的,若是他的死可以換取孟氏其他族人苟延殘喘,豈不美哉?”
按常理,孟恆即沒有怨恨,多少也會生出嫌隙、與她離心。
這麼做的代價是什麼?
孟氏無人庇護!
孟恆性格寬和溫潤,但不意味着他是個感性的人。
恰恰相反,他很冷靜很理智。
“孟湛是恆表哥的生父,但他們之間的父子情早被孟湛磨得不剩多少了。”姜芃姬冷靜地望着聶洵,輕笑道,“人心很複雜,但也很簡單。恆表哥若是要怨我,我也無話可說。”
聶洵聽了這話,喉頭滾動幾下,望向姜芃姬的目光帶着幾分駭然。
“你——你已經猜出我的身份了吧?”
聶洵幾乎可以肯定,姜芃姬知道真相。
“你怕是不知道,你的臉和庶姨母很像。多年之前,庶姨母曾和我說過她那個夭折的幼子,一生下來,眉心便有一顆硃砂痣。”姜芃姬笑了笑,“乍見你的時候,我只覺得這張臉有些眼熟。後來從伯高口中知道你來東慶尋親,這纔開始懷疑。不過沒有證據,我也不敢肯定。直至恆表哥逃離滄州,你對他額外照顧,我纔敢確定幾分——怎麼,你對孟湛有孺慕之情?”
聶洵咬牙道,“這怎麼可能?”
孟湛沒有養過他,還狠心讓庶子佔了他的身份,將出身不滿月的他埋入冰冷的地底——
但凡他運氣稍差一些,這條命早沒了。
孟湛之於他,不過是有血緣關係的陌生人罷了。
姜芃姬冷笑以對,“既然如此,那你怨憎我,豈不是更沒道理?”
聶洵被噎得說不出話。
半晌之後,聶洵望着自己雙手,上面的鮮血已經乾涸。
“設計人子殺父,柳州牧不怕報復?”
姜芃姬道,“你我立場本就對立,我的敵人多了海去,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成者爲王,敗者爲寇。倘若有一日,我成了你的階下囚,這條性命隨便你這麼取——”
說罷,姜芃姬越過聶洵,頭也不回地離開此處。
沒走多遠,她遙遙望見熟悉的身影立在長街盡頭,心底升起些許暖意。
她不需要旁人理解她,但若是有人願意與她交心,許是最大的收穫。
時期特殊,孟湛又是階下囚,他的喪事自然要從簡。
但等孟湛的棺槨下葬入土,孟恆瘦了一大圈,原本合身的衣裳都顯得空蕩了。
孟氏宗族爲了避嫌,竟無一人過來送葬,這令送葬隊伍顯得稀稀疏疏,格外淒涼。
若非衛慈、豐真等人看在孟恆的面子上出席葬禮,只怕更加蕭條。
姜芃姬雖然沒有出席,但要是沒有她暗中撐腰,孟湛的靈堂早被孟郡百姓砸乾淨了。
“真不知道孟湛上輩子做了什麼好事,這輩子壞事做盡,死後還有好兒子爲他摔盆送終。”
孟渾大仇得報,但心中鬱結卻不是那麼容易解開的。
如果妻女不曾出事,如今他也該抱上外孫,當個安樂祥和的岳家翁了。
豐真笑着給孟渾斟酒,再給自己酒樽滿上,“孟校尉不如再續一房?嫂夫人和侄女的仇已經報了,你也該看開了。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你過得好了,她們九泉之下才能安心。”
孟渾搖頭,他是不想再續絃了。
這輩子只想爲主公盡忠,報答當年知遇救命之恩。
豐真狀似不經意道,“孟湛已死,當年恩怨終於有個了結了。”
孟渾哼了一聲,哐得一聲放下酒樽。
“子實不用拐彎抹角,渾是個粗人,有什麼話就直說好了。”
豐真也不尷尬,反而灑然一笑。“孟校尉既然開口了,真也實話實說。孟湛惹的禍事,禍不及子嗣。主公對待孟氏旁支,怕是會輕拿輕放。這事兒,先和你知會一聲,以免你心裡不舒服。再者,士久是主公的表親,不缺才華,以後也會得到重用,孟校尉和他——”
文武不合,這可是大忌。
孟渾沉默一下,問道,“這是主公的意思?”
豐真笑道,“不是主公,真猜的。”
孟渾一口悶下酒樽的酒,哼道,“孟士久投奔主公也有一陣子了,你瞧我爲難過他?”
豐真拱手恭維,“孟校尉心胸寬闊,這是真想多了,自罰一杯。”
孟渾擡手攔下他的動作,怒道,“美酒僅有一罈,你這廝想喝多少?”
喪事結束,孟恆當即換下喪服,穿上顏色清淡的素服,腰間綁了一條素白的腰帶。
當晚便去尋姜芃姬。
“我以爲恆表哥會早些來找我——”
姜芃姬不意外孟恆的拜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