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幾乎是用撲的,衝到了窗臺邊。
風吹過,花瓣輕微地顫抖着,散發着濃郁的香氣。
我聽到了自己心跳的聲音,好快好快。
伸手將那朵花拾起,掌心中的花瓣帶着夜風的溫度,有些微微的涼,軟軟地睡在我的手心中。
我不會錯認這朵花,也不會錯認這花香,是他來了、一定是的!
在短暫的失神後,我才忽然想起,曲忘憂的出現可不是來找我敘舊的,人家是來找我報仇的。
收了他的功力,卻毀了對他的承諾,爲背叛血誓而付出的代價,被他一世追殺!而我居然在激動之下,忘記了他那出神入化的毒蠱之術,連花上有沒有毒都忘記了去探查。
他再出江湖,眼睛已好了嗎?
他能來無影去無蹤,他的武功又從何而來?
一串串的疑問在我心中閃過,眼睛透過窗臺觀察着外面。
燈火通明之處依然燈火通明,語笑闌珊之地依然語笑闌珊,唯不見那一抹張揚與倔強的人影。
他的出現,帶來了太多的猜測,我想要知道,卻不能問。那些因他而起的內疚與悸動,甚至還來不及平復,就讓我又一次見到了藍色的山茶花。
“怎麼了?”木槿從我的身後探出頭,看着我手中的那朵花,不由一聲讚歎,“好美麗的花,這個季節怎麼會有山茶花?”
我平靜地回望他,給他一個安慰的笑容,“沒事呢。”
隨手,關上了窗。
“你騙我。”木槿搖着頭,指着我手中的花,“是那少年來了吧?我記得你曾經說過,他最愛藍色的山茶花。”
怪我當初嘴賤,爲什麼要把忘憂的故事告訴他。
“他是來追殺你的嗎?”木槿的眼中有着複雜的情緒,“你說過你背叛了他的血誓,他將會一直追殺你,不死不休。”
“不會的。”我再度安慰他,“你忘記了,我不是端木凰鳴,不是他心中的愛人,我與他的那段錯緣,我若不說他永遠都不會知道,我就算想接受他的追殺,也是不夠資格的。”
“你真的喜歡過他,他也真正地愛上過你,或許你對他而言,早已經勝過了端木凰鳴。”木槿輕聲感慨着。
我搖頭苦笑,“不可能,他是癡情的人,他心中只有端木凰鳴,不會改變。”
“是嗎?”木槿一聲反問,突然伸手將那窗戶推開,一把奪走我手中的山茶花,朝着我嬌笑着,“吟,這花好美,你爲我簪上好不好?”
簪花……
神智有片刻的遊移,而木槿早已經抓着我的手,帶着那朵花,別向他的鬢邊。
空氣,波動
一縷勁氣厲嘯而來,直奔我的脈門和木槿的面門。
我手指反轉,勁氣彈射,迎着那縷勁風,化解了那淒厲的力道。眼睛也同時看向力道彈射來的方向。
錦衣短衫,赤裸的足踝,雪白的大腿,七彩的紋繡花紋綴滿衣衫,精緻無暇如精靈般的面容,悄然盛開在臉頰上的藍色山茶花,還有那……冰冷的視線。
熟悉的打扮熟悉的人,卻是不熟悉的眼神。
一切都放彷彿回到了我第一次在皇宮中見到的那個曲忘憂,我與他的數個月相伴纏綿,都像是被抹去了般。
事實上,端木煌吟與他,也的確就是這般的關係,一面之緣而已。
他遙遙地站在房頂上,與我隔着長長的距離,不說話也不動,朝着我的方向站着。太遠了,我看不清楚他的眼神,卻能聽到木槿在耳邊小小的聲音,“若不愛,便不會妒忌,他獨有的花卻不讓你簪上我的發,一切還需要猜嗎?”
我又一次苦笑,“他出身異族,性格乖張偏激,行事也與衆不同,你莫要想太多了。”
這句話與其是說給木槿聽,不如說是給自己聽的,當我看到忘憂的那一刻,心中的感覺是開心的。
他的眼睛好了,他的武功也恢復甚至更勝從前了,我雖然無法詢問原因,看到這些卻是開心無比的。
滿腦海的都是那個毫不掩飾自己撒嬌與依賴的忘憂,所有相處的一幕幕迅速地在眼前翻騰,可是我不能,不能表達出一點點對他出現的喜悅。
他愛的人不是我!
他擡起手指,手中的山茶花紛飛如雨,朝着我和木槿席捲而來。
我心頭一緊,身體穿窗而出,整個人擋住了小小的窗口,也擋住了那數十片激飛而來的花葉。
花瓣入手,疊滿我的手心。我落在他的面前,慢慢展開掌心,“蠱王大人,不必對沒有武功的人出手吧?”
他看着我的眼神終於有了一絲變化,豔紅的脣輕輕張開,“蠱王大人?”
我在他的眼神裡讀到了一抹受傷,那麼熟悉的聲音,就在一個月前,他還軟軟地喊着我凰,就象我手中的花瓣一樣,嬌嫩而乖巧。
我單手背在身後,掐着自己的掌心,讓自己的表情變得自然,輕輕哦了聲,飄起笑容,“不然我該叫你什麼,曲忘憂閣下?”
一陣風吹過,攤開掌心裡的花瓣被吹起,紛紛揚揚地飄上我的肩頭,我的臉頰,帶着屬於他的味道,侵蝕着我的呼吸。
“曲忘憂閣下……”他咀嚼着我的話,臉上彷彿是在笑,笑容中又藏着說不出的悽楚。
我的心口一抽,他這樣的神情對我來說,就似一把刀。
我忘不了在河中時,他倉皇中的絕望。
我也忘記不了後山旁,他痛苦中的絕望。
就是這絕望的眼神,此刻再現我眼前,卻是帶着笑的,更傷人了。
“我問你一句話。”他擡起臉,死死地盯着我,“是不是你?”
沒頭沒腦的話,有心人又怎麼會不懂?
我臉上半露迷茫,“什麼是不是我?”
我不願意承認,並非害怕他爲血誓而追殺,而是我不忍心,不忍心摧毀他心中愛情的信仰。
縱然憎恨背叛,他的心底深處,對端木凰鳴的愛也是真摯的,如果他知道那個人是我,那就是殘忍地破滅了他的愛情。
一個連自己愛人都認不清楚的男人,一個連獻身對象都弄錯的男人,談什麼一心一意,說什麼癡情愛戀。
他的手慢慢地擡起,撫上自己的臉龐,然後輕輕地滑下。
衣衫敞開,半抹胸膛印入我的視線裡,他的掌心貼着自己的胸口,貼着那被補完的山茶花圖案,再度冷冷地開口,“是不是你?”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副圖案,當初爲他紋好之後,就再也無緣見它。現在傷口痊癒,花瓣越發嬌豔起來,美的讓人心驚。
這圖真好看,栩栩如生地讓我忍不住想要再撫摸,當我落針的時候,他眉頭微蹙卻滿臉幸福的模樣,血珠與汗珠同時沁滿肌膚的姿態,都是我今生無法磨滅的記憶。
有一個男人,曾經因爲我而幸福過。
“曲公子,雖然是你‘紋葉族’的人,不受我們禮儀束縛,可我終究還是個女人,是個愛人在側的女人,你這麼敞胸露懷給我看,似乎不太好吧。”輕佻的語氣連我自己都討厭我自己了。
“是啊,不該給你的。”他的嘆息聲,聽的我又是心頭一顫。
我太瞭解他,瞭解他的決絕。
果然,就在那一聲嘆息中,他擡起手腕,細薄的匕首反射出耀眼的寒光,朝着胸口劃去。
我不想動,可我不能不動。
人欺近,手擡起,在他揮落的一瞬間死死捏住了他的手腕,“忘憂兒,你這又何必?”
他的臉上,古怪的笑容又浮現了起來,“你,再喊一遍。”
我閉上眼睛,輕輕搖頭,“忘憂兒,你這又何必!”
何必傷自己,何必逼我,何必一定要知道真相,何必讓自己痛上加痛?
“你終於肯認了?”他看着我,一雙眼睛裡滿滿的盡是傷楚,“端、木、煌、吟!”
我握着他的手,“你又何必一定要執着於真相,有些事不知道永遠比知道好。”
他笑了。
曲忘憂的笑容,永遠都那麼豔麗,“我也不想知道,但是我的蠱兒們對你有感應,你莫要忘了,我們有過肌膚之親,它們認識你的,縱然我不想承認,也不得不承認!”
是啊,縱然我能欺騙他的人,又怎麼騙得過他身上那些感知敏銳的蠱?
他擡起臉,明明是很輕的幾個字,卻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我恨你!”
他恨我,他應該很我的。
“你當初爲什麼要救我,我寧可死在蠱毒的反噬之下,我也不要你欺騙的僞裝她,我寧可一生一世失明,我也不要你那些欺騙的溫存,我寧可被驅逐被追殺,我也不要好心地送我回去,我恨你!”他的手掙扎着,強大的力量從手腕間涌向我,“我寧可永遠都空着這幅圖,也不要你替我紋上!”
他恨的,是因爲那個人——是我。
我沒有資格阻攔他,那幅圖,是他恥辱的象徵。
我的手慢慢鬆開,“忘憂兒,你若要很我,對我出手便是了,不要傷害自己,至少在爲你紋那圖案的時候,我的心是真的。”
他的手無力垂下,人卻笑了,縱聲恣意狂笑,笑到眼淚都出來了,掛在睫毛上搖搖欲墜,笑到整個人都顫抖着,“你的心是真的……”
我想靠近他,卻不能靠近他,不敢也沒有資格靠近他。
突然他動了,整個人朝着那扇窗戶飛掠而去。手揮出,窗戶應聲而來,露出了窗邊木槿秀麗的身影。
我大駭,立即騰身追去,“你不要傷他!”
短短的距離,他又突兀,縱然我再快,還是慢他一步,當我撲入房間的時候,曲忘憂已經站在木槿的身邊,一隻手扣着木槿的脈門,冷冷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