妥協,因爲那個人值得妥協。
放棄堅持,因爲那個人重要到你丟下所有原則。
在分離前夕,給予對方最好的一面,讓他快樂,讓他開心,不留下半點遺憾。所以他會對我送到嘴邊的任何奇怪食物來者不拒,所以我會對他的任何要求都儘量滿足。
昔日那個囂張的少年,曾經那名癡纏的男子,都在兩人相伴的時光裡,溫柔了臉龐。
他對毒物的需求越來越大,每一分改變都在告訴我,他在逐漸好轉。
這幾日我已經感覺到了他強勁的內息,現在的他縱然還不及巔峰時期的一半,卻已是難得的高手了,不再是任由人宰割的孱弱瞎子。
若有一日他恢復了,看到我的面孔,會察覺到不對吧?
或許,到了該離開的時刻!
我一個人走在青石板的路上,迎着微涼的寒風,摸着懷中兩個燒製好的陶偶,也許他說的對,這段錯誤的緣分,最終留給對方的,不過是唏噓中一個冰冷的紀念。
猶記得今日起牀時,他頸項間斑駁的吻痕,我極少刻意地留下自己的印記,卻不知道爲什麼,失控了。
或許這個男子,從來都不曾屬於我,一場錯,偷來了他的癡情。在日夜相對中,在肌膚相親裡,在被翻紅浪下,漸漸不捨了。
我沒有驚醒他,獨自一人來取這兩個陶偶,想要重回一個人的寧靜,卻發現腳步已然不再從容,因爲心已亂。
我會習慣性地去想,當他醒來沒看到我時,會不會生氣;會不會等了一會就沒有了耐性,會不會又衣衫不整不着鞋襪地衝出房間,會不會四處張皇地尋找我。
腳步從慢變快,當路過一家糕餅鋪子看到鮮花餅的時候,會不由自主進去,買了。
拎着餅走出老遠,才恍然自己剛纔做了什麼。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曲忘憂的癡情,遠比他的蠱更可怕,曲忘憂的真我,比他的毒更入骨髓。
和他在一起,最大的快樂就是他是個沒有隱藏的人,想什麼就做什麼,不似鳳衣的溫柔,青籬的冷清,合歡的純淨,都是不過是一層表象,真正的本我要靠心去體會,卻挖掘。
忘憂簡單,簡單到不需要花費任何心思去猜,輕鬆的不必擔心一句話中是否有其他的意思。
論毒蠱,他或許是天下第一的,但是論心智,我總是擔憂的。
他沒有陰謀詭計,不懂天下間最強大的殺人利器是心,愛與恨都那麼明顯的少年,強與弱也如此分明的男子,我不放心。
照顧已成習慣,付出多的人,總是容易動心的那一個。
不期然的,在照料的期間,在與他日常的點點滴滴中,就開始放縱了心。
站在大門前,我擡頭看了看,頭頂上方正是我與她住的客棧,窗戶緊閉,他似乎還沒起呢。
也是,想他昨夜那麼瘋狂,將近天亮時分才睡呢。
想起昨夜他特別的“道歉”方式,我不由低頭,揚起了笑意。
正待舉步,忽然感受到一抹殺氣。
我眉頭一緊,不敢驚擾客棧中的人,快步衝上了樓。人才到門口,我就察覺到了兩股氣息,兩股緊繃的殺氣。
一股張揚的,讓我頗有些熟悉,是來自曲忘憂。
另外一股,與他的氣息極爲相似,同樣帶着詭異陰玄。
兩股氣息遙遙對峙,誰也沒有退縮,卻也沒有大打出手,更像是大戰前的試探。
我的手已經放在了門上,卻又縮了回來,站在門口,凝神細聽。
“聖王也會受傷,居然還傷到如此嚴重,我以爲你會早早地回到族中療傷呢,看來你還挺享受這瞎子的生活嘛,居然都沒回去。”
他的眼睛,要回到族中才能復明?
曲忘憂一聲笑,我的眼前彷彿出現了一幕幻景,當年他站在高臺之上,不屑又囂張的笑着,“即便我受傷,你也不是我的對手。至於我回不回族,那是我的事,不牢你掛心。”
“聖王,你忘記了你的任務了嗎?”男子的聲音淡淡地飄起,帶着毫不遮掩的諷刺,“還是說,你決定拋棄‘紋葉族’的聖王之位了?”
“怎麼,我還沒說放棄,你就迫不及待了?”曲忘憂的聲音也是涼薄而無情,“別忘了,你只有最後一次機會了,聖王之位只能挑戰三次,你已經失敗兩次了,這麼急着絕了念想?急到追蹤我,來催我回族裡。”
那道陌生的氣息一緊,殺氣忽然濃了些,肆意張開,彷彿要侵佔整個房間一般。
就在他殺氣剛剛擴張的剎那,冷然的氣息頓時壓制住他,“你想現在就挑戰我,在這裡用掉你的第三次機會?”
殺氣陡然一收,笑聲亦是驕傲滿滿,“曲忘憂,莫要忘記了,雖然我對聖王的挑戰機會只有三次,但若想永久保留聖王之位可還有一個條件呢,還有半個月的時間可就到你的期限了,即便贏我,這個位置只怕你也坐的不穩呢,更何況現在的你未必是我對手。”
我的心頭一沉,沉吟着聽到的話。
在與曲忘憂一路行走中,他從來沒提過,也從未表示過要回族,上次提及“紋葉族”時,也不過是對那紋身的讚歎。
而上次提及回族,是在“紫苑”畫舫中的胡言亂語,我聽到過一次他要帶我回去,之後就再也沒有了。
原來這其中,竟隱藏着他這樣一個秘密。
他的聖王之位,他的眼睛,都要回到族中才能延續和治療,可他始終沒有對我說過。
“那你不妨試試?”熟悉的輕慢語氣,無形的狂妄在短短几個字內展露無遺,“不如我多給你一次機會,就在這裡讓你挑戰我,看看你的長進如何?”
我感覺到,那殺氣在一瞬間有些許的暴漲,然後收縮,膨脹,收縮,膨脹,證明這氣息的主人,陷入了極度的心裡鬥爭中,但是最終,那氣息還是默默地收了。
“還有半個月,既然要爭,就在族人面前一定勝負,只希望半個月後,你還有這個資格。”
“藏杞,你連與我一戰的勇氣都沒有嗎?”悠悠然的聲音,更似嘲弄。
男子憤憤地哼了聲,“半個月內,你若不歸,就將沒有資格再繼續霸佔聖王之位,到時候你就要交出身上的千年蠱王,那時候的你可還敢如此篤定能勝我?你不過仗着千年蠱王在身而已。”
“你太小心了,你怕我趁機傷你,是嗎?”曲忘憂呵呵一笑,我若要傷你,你以爲你還能站到現在嗎,或者說,你與我說了這麼久的話,你就不怕我已經動了手腳嗎,剛纔你的本命蠱沒有騷動嗎?”
屋內傳來腳步倒退的聲音,在沉默了片刻後,那藏杞的聲音傳出,“曲忘憂,你不敢的!”
“你說呢?”輕描淡寫的話語,讓人猜測不定。
“半個月後,族中見!”氣息推出,窗飛掀,衣袂破空聲起,轉眼遠去。
我聽到屋內人一聲長長的嘆息,然後靜默無聲。
我站在門外,心頭,也嘆息着。
佇立了良久,我才輕輕推開門,看到桌邊那個俊豔的少年忽然擡起頭,臉頰中盡是嬌蠻的不滿,“你去哪了?”
那口氣刁蠻的像是在抓姦,偏又充斥着滿滿的撒嬌,在意和不捨都那麼明顯,讓人心裡盡是被人牽掛的柔情。
他,就是用這樣的方法,侵入了我的心裡,牢牢佔據他的位置。
“我去拿人偶了。”我走到他身邊,將兩個人偶放入他的手心,他的手細細撫摸着,從一個摸到另外一個,“這個是凰,這個是我。”
那笑容,那呢喃,總帶着幾分淒涼,雖然很淡,卻逃不過我的眼睛。
“還有鮮花餅,剛剛出爐的。”我掰下一塊,送到他的嘴邊,“還是熱的呢,快嚐嚐。”
他張開脣,咬了一口,舌尖舔過我的手指,微微的癢。
“你自己吃,我幫你梳髮?”我儘量讓自己的口氣一如平常那邊。
“不要。”
“那我餵你吃,你自己梳髮?”每日這樣的情形都要上演數次,他用他的小任性提要求佔便宜,我縱容他的小任性,體會他獨有的愛戀方式。
“不好。”
“那你說,要如何做?”
“先餵我吃,再替我梳髮。”他噙着笑,滿是靈氣的眼睛轉了轉,一點也看不出是毫無視力的人。
曲忘憂的美,就像那山裡的茶花,野性濃麗,有着山林獨有充沛靈韻,跳脫飛揚,奪目絢爛。
“喜歡嗎?”我問着他。
“凰送我的,什麼都喜歡。”他低頭念着,手指又一次摩挲過那兩個人偶,愛不釋手。
我相信他說的都是真的,象他出身山林,對於花葉有着獨特的喜愛嗜好,城中這些手工複雜的糕餅食物,卻未必合他的胃口,可無論我給他吃什麼,他都是歡歡喜喜的接受,即便對他來說十分可怕的臭豆腐,他也嘗試着吃完了。
原因只有一個,因爲是我給他吃的,他想要靠近我所有的一切,所以強迫自己接受,想要努力擠入我的生活中。
“你還喜歡什麼,儘管提要求,我都滿足你。”
我的這句話,是門前思量了許久之後的妥協。只要他說,要我送他回族中,我願意陪他再走一遭,幫他拿回聖王之位,替他治療眼睛。
只要他說,我就會答應!
哪怕又一次違背了對鳳衣的承諾。
“凰。”他忽然喊了我一聲,然後擡起甜笑的臉,“上次你曾對我說,‘觀若城’中有特別好吃的‘五色糕’,全是用鮮花做的,我想去吃,能帶我去嗎?”
我一愣,沒想到他會提出這個要求。
並非我不能帶他去,而是我們一路行來,始終是向着西南而行,這裡是傳說中“紋葉族”棲息的地方,於曲忘憂而言,也更爲熟悉些。
但是“觀若城”則是在東南方向,不僅與我們一貫行進的路線不符,甚至有些刻意遠離的感覺。
在這個時候,他要遠離“紋葉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