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一愣,蹙眉半晌,看看我,又看看銀杏姑姑,這才緩緩點了點頭。不錯,不知姑姑有何高見?
後來母親進宮訴冤,又派人建議新任的汴城尹黃智請銀杏姑姑來勘查此案。銀杏姑姑也不知用了什麼法子,數日之間,便將縱火的一干盜匪捉拿歸案,案犯供認不諱,並指認主使之人。又從他們的藏身之所搜出許多來不及拆夥散發的金銀等物,並有一些尚未用完的黑油。人證物證俱全,君威之下,啓家的管家只得伏首認罪,不過數日,便斬首棄市。
案情大白的當日,皇帝召銀杏姑姑入宮詳陳原委,銀杏姑姑推病不去,命府中的錢公公與簡公公二人進宮。兩人歡歡喜喜地回府,說不但得了許多賞賜,還見了許多故人。銀杏姑姑問他們,該說的都說了麼?
二人俱道,都說了,能不能領會卻要看老天的意思了。
銀杏姑姑說,皇太后病危,啓家的命數就在漏刻之間。就看這小皇帝能不能領會。
兩人都笑,這皇帝明明已二十五六歲了,怎麼還叫他“小皇帝”?
銀杏姑姑也笑,我出宮的時候,他才只有十二歲,怎麼不是“小皇帝”?只要能抓住這“小皇帝”的心,咱們廬陵王府就算穩如泰山了。
我想了很久,方纔明白銀杏姑姑爲何能洞觀全局,又爲何派人去火場中救我。原來,我便是抓住“小皇帝”心的那枚魚餌。而母親的那一薦,非只薦她破了燒殺道觀的懸案,更是將她的話“薦”入了母親心中,“薦”入了皇帝耳中。她要爲廬陵王府火中取栗。
春
案子果然被銀杏破了。好在髙朠只處置了啓章家中的一個管家,啓章既沒貶官,亦不曾降爵,甚至連俸祿都沒有動過半銖。我問他,難道皇帝便沒有一絲疑慮麼?
髙朠說,舅父不偏袒家人,足見赤誠忠君,也是體恤母后的意思。朕嘉賞還來不及,怎會有疑慮?母后多慮了。
我點點頭,本宮聽聞皇帝很喜歡朱氏,果真有此事麼?
髙朠說,相識不過數日,倒也沒有多喜歡。
我又問,朱氏果真被燒死了麼?
髙朠說,十幾具焦屍,早已無法辨認,或者又有趁火竊取財物逃出觀去的,亦未可知。朱氏的生死,已無從考證。然而她畢竟是順陽姑母的獨女,總歸要查一查的,畢竟這種縱火大案發生在天子腳下,實是國法不容。
我又問,廬陵王府的銀杏查明瞭縱火案,皇帝都賞了些什麼?
髙朠說,廬陵王已是親王,銀杏又是女子,還能加賞什麼?左不過是金銀財帛。
我一笑,改日宣她進宮來,本宮要仔細問問她是如何破了這樁懸案的。
髙朠說,昨日朕宣他進宮,說是病重難支,起不來身,不得已派了府中的兩個中官進宮來回話,倒也說得一清二楚。母后想聽,便由朕說給母后聽也是一樣的。
不過破了一樁懸案,髙朠便這般迴護於她了。果然母子之間,已有芥蒂。我擺擺手,今日就不必了,改日吧。皇帝政事繁忙,回宮去吧。
髙朠剛走,啓章便從屏後轉了出來。妹妹還拿不定主意麼?說是不追究,其實心裡都記得分明。叔父捨命,纔有我們啓家的今日。妹妹再猶豫,啓家便只有死路一條了。
我明知故問,你要我怎樣?
啓章冷哼一聲,自然是——廢帝。
廢了卻立誰呢?
自然是太后的親兒子,汝南王高朎。這孩子已經十五歲了,想來也是想坐這個皇位的。
待本宮問一問他。
啓章大笑,問?也罷,妹妹只管去問。莫怪做哥哥的不提醒你,今日他怪責我們啓家,明日焉知不會害自己的親兄弟?賤尼孽子,根本不配坐這把龍椅,真不知道妹妹當初爲什麼要讓他作太子。
我搖了搖頭,先帝只坐了十四年江山便崩逝了,哥哥若有能耐力排衆議,我自然扶少帝登基,母后稱制。如今說這話還有什麼用?
啓章忙道,新帝不過登基兩年,母后下詔,以不德廢帝,天經地義。如今汝南王已將冠禮,還怕國無長君麼?妹妹可要當機立斷,事久生變,若泄漏風聲,你我兄妹都死無葬身之地。
曉
銀杏姑姑說要帶我進宮,就在今夜。我問,進宮做什麼?
銀杏姑姑說,進宮見你的高朗高公子。你不要怕,高公子見了你會很歡喜的。說罷尋出一襲淺碧色長衣,又說,若有人問起,便說你就是我。
我又驚又喜,復又忐忑,這難道不是欺君之罪麼?我見了皇帝,又該說些什麼?
銀杏姑姑笑,你想說什麼便說什麼,你說什麼高公子都愛聽。
脫下道服,換上常服,離別那一刻未盡的情愫盡數涌上心頭。生離死別後,不知他可還記得我麼?
款款入殿,他的目光依舊如在船上時那般深長與眷戀。我下拜,奴婢銀杏參見陛下。
他親自下殿扶我起身,一面熱淚盈眶,你竟然……他點一點頭,轉頭遣散所有侍從,只留下心腹小任。他握住我的手,道長無恙,小生歡喜之至。
我垂頭含淚,奴婢的觀舍已被燒了,奴婢已不是道長。
他的手緊了一緊,你放心,朕一定會爲你的徒兒們討回公道。
依偎片刻,小任在旁提醒,陛下,宮中人多眼雜,朱姑娘還是儘快出宮去爲好。若被中宮知道了,就不好了。啓家知道朱姑娘還健在,更是不得善了。
我連忙直起身子。他沉吟,那邊怎麼樣了?
小任說,太后那邊,啓大人日日來請安,汝南王也在門外哭哭啼啼的。還請陛下早作決斷。眼看太后快不行了,下詔只在這一時三刻了。
他問,太后真的會下詔麼?
小任說,這……奴婢不知。
他又問,啓章還在太后宮裡麼?
小任說,啓大人是外臣,不好留在內宮,但汝南王可日日在太后寢殿外哭,聽說安定長公主也天天勸太后。陛下固然是中宮嫡子,可再親,能親得過汝南王和安定長公主麼?
這話說得奇怪,然而我也不敢插口去問。
他吻一吻我的額角,說,你就在這裡坐着,哪裡也不要去。中宮又如何?啓家又如何?沒有人再敢傷你。說罷吩咐小任,封了濟慈宮,在內的不準出,在外的不準進。把太后身邊的寧一文調出宮來,讓他用話擋住啓章。他若不聽話,只管打殺。非到太后崩逝,不準開宮!
小任領命去了,不多時又回稟,奴婢奉命封宮,這纔打聽到,原來詔書已經發出去了,只怕明晨就要發難。幸而陛下當機立斷,否則……說罷舉袖擦了擦額上的冷汗。
他先是冷笑,復又嘆息,一切都讓那銀杏料中了。
我就這樣陪他坐了一夜。天快亮了,我服侍他更衣。他轉身道,你知道麼,我就是看到你在河上笑得那麼開懷,這纔想方設法上了你的船。我若不是皇帝,隨你在汴河上悠遊一世,也是好的。
春
詔書終於交給了啓章,他只顧看詔書,口中囑咐我,別忘了明日朝服早朝,詔書雖好,終究不如皇太后金口一言。說罷看也不看我,拂袖而去。
我無力地躺下,胸中氣血翻涌。幾番動念要將他追回,終是作罷。高朎進殿侍藥,蜻蜓點水地餵過兩匙,便出去了。寧一文說,汝南王不似往常了。
我苦笑,他想要的已經得到了,再沒有什麼求着我這個將死之人了。
寧一文說,太后若後悔了,還可以追回詔書。
我心灰意冷,罷了。早知是如此,難道要我眼睜睜看着汝南王身死,啓家族滅麼?
寧一文說,恕老奴無狀,皇帝實是毫無過錯。
我落淚,他的錯便是託生在智妃的腹中,卻又做了我的兒子。下去吧,到時喚醒本宮,更衣上朝。
我是被上朝的鐘聲驚醒的,天矇矇亮,我忙吩咐人來爲我更衣。然而喚了十幾聲,殿中只有我自己微弱而蒼老的嚶嚶迴響。好一會兒,纔有宮人挨進殿,跪下說,陛下已派人封了濟慈宮,現下宮中只餘十幾人。奴婢想着太后沒那麼快醒,因此都在殿外灑掃,不想太后醒了,實是罪該萬死。
我慌亂問道,寧一文呢?
那宮人回說,寧公公已調出了濟慈宮。
啓大人派人來過麼?
奴婢不知。
正說着,小任躬身走了進來,太后,更衣上朝煞費精神,還請安心養病。陛下正在朝上處置亂臣賊子,想來不過晌午,就能安定。說罷命人上了早膳,又吩咐宮人取藥來,太后再歇息片刻,陛下必親自前來交代,奴婢告退。
自道觀縱火案發,直至今日,纔不過七日。我動念廢帝,亦不過六日。他果然是先帝的親兒子,雷厲風行、當機立斷,其冷酷無情絲毫不亞於他的父親。也好,這江山總該有能者居之,汝南王又何德何能,能與髙朠爭天下?
宮人端上藥來,我推了開去。誰要聽他親口交代?此刻他當在殿上,指斥啓章與高朎矯詔廢帝,意圖謀反。或許我應當支持到請求他饒恕我兒子的那一刻。
思慮多日,今日總算看到了結果。生死禍福,無不自求。我應當在髙朠回宮之前,識趣地死去。他無法對質,必將念着多年的母子之情,痛哭一番。只有這樣,汝南王或許能逃得一命。
忽聞身後一聲長哭。不知是誰在哭誰,我已不想再回頭。又不知誰將饒恕誰,我總在這裡等待後人的亡魂。
忽然看到先帝與文皇后,我年少時的暘哥哥和玉機妹妹,在明光極盛之處雙雙向我伸出了右手。論起來,我這一生,還是最喜歡和他在西南吃苦的日子。無需希望,哪怕這苦無窮無盡,心中亦無憂無懼。直到此刻,我終於明白,爲何她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的兄弟推上了腰斬臺。她不必否認,不必遮掩,我亦不必苦問,不必追尋。
我毫不猶豫地向前走去,褪去一身蒼老,變成年少時他口中的春兒與她口中的啓姐姐。
我們三個,原本就是這樣纔好。
註釋:
[1]《尚書·無逸》:“其在高宗,時舊勞於外,爰暨小人。作其即位,乃或亮陰,三年不言。其惟不言,言乃雍。”
[2]《孝經·天子章第二》:“子曰:‘愛親者,不敢惡於人;敬親者,不敢慢於人。愛敬盡於事親,而德教加於百姓,刑于四海。蓋天子之孝也。《甫刑》雲:‘一人有慶,兆民賴之。’”
[3]《孝經·諸侯章第三》:“在上不驕,高而不危;制節謹度,滿而不溢。高而不危,所以長守貴也。滿而不溢,所以長守富也。富貴不離其身,然後能保其社稷,而和其民人。蓋諸侯之孝也。《詩》雲:‘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4]《中庸》:“中庸何爲而作也?子思子憂道學之失其傳而作也。蓋自上古聖神繼天立極,而道統之傳有自來矣。”
[5]《春秋左傳·文公》:“秦伯猶用孟明。孟明增修國政,重施於民。趙成子言於諸大夫曰:‘秦師又至,將必闢之,懼而增德,不可當也。詩曰:‘毋念爾祖,聿修厥德。’孟明念之矣,念德不怠,其可敵乎?”
[6]《詩經·國風·周南·螽斯》:“螽斯羽,詵詵兮。宜爾子孫,振振兮。螽斯羽,薨薨兮。宜爾子孫,繩繩兮。螽斯羽,揖揖兮。宜爾子孫,蟄蟄兮。”
[7]《司馬法》
[8]《春秋左傳·文公》:“晉陽處父聘於衛,反過寧,寧嬴從之,及溫而還。其妻問之,嬴曰:‘以剛。《商書》曰:“沈漸剛克,高明柔克。”夫子壹之,其不沒乎。天爲剛德,猶不幹時,況在人乎?且華而不實,怨之所聚也,犯而聚怨,不可以定身。餘懼不獲其利而離其難,是以去之。’”
[9]《梁書·列傳第八·江淹傳》:“淹乃謂子弟曰:‘吾本素宦,不求富貴,今之忝竊,遂至於此。平生言止足之事,亦以備矣。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吾功名既立,正欲歸身草萊耳。’”
[10]《後漢書·楊李翟應霍爰徐列傳第三十八·霍諝傳》:“傳曰:‘人心不同,譬若其面。’斯蓋謂大小、窳隆、醜美之形,至於鼻目衆竅、毛髮之狀,未有不然者也。”
[11]《說苑·敬慎》:“老子曰:‘得其所利,必慮其所害;樂其所成,必顧其所敗。人爲善者,天報以福;人爲不善者,天報以禍也。……’”
[12]《列子·湯問》
[13]《隋書·列傳第四十九》:“聖上奇謀潛運,神機密動。遂使百世不羈之虜,一舉而滅,瀚海龍庭之地,畫爲九州,幽都窮髮之民,隸於編戶。實帝皇所不及,書契所未聞。由此言之,雖天道有盛衰,亦人事之工拙也。”
[14]《墨子·親士第一》:“今有五錐,此其銛,銛者必先挫;有五刀,此其錯,錯者必先靡。是以甘井近竭,招木近伐,靈龜近灼,神蛇近暴。是故比干之殪,其抗也;孟賁之殺,其勇也;西施之沈,其美也;吳起之裂,其事也。故彼人者,寡不死其所長,故曰:太盛難守也。”
[15]《大戴禮記·小辦第七十四》:“公曰:‘不辨則何以爲政?’子曰:‘辨而不小。夫小辨破言,小言破義,小義破道。道小不通,通道必簡。是故,循弦以觀於樂,足以辨風矣;《爾雅》以觀於古,足以辨言矣。傳言以象,反舌皆至,可謂簡矣。夫道不簡則不行,不行則不樂。夫亦固十祺之變,由不可既也,而況天下之言乎?’”
[16]《春秋左傳·昭公》:“初,(齊)景公欲更晏子之宅,曰:‘子之宅近市,湫隘囂塵,不可以居,請更諸爽塏者。’辭曰:‘君之先臣容焉,臣不足以嗣之,於臣侈矣。且小人近市,朝夕得所求,小人之利也。敢煩裡旅?’公笑曰:‘子近市,識貴賤乎?’對曰:‘既利之,敢不識乎?’公曰:‘何貴何賤?’於是景公繁於刑,有鬻踊者。故對曰:‘踊貴屨賤。’既已告於君,故與叔向語而稱之。景公爲是省於刑。”
[17]《後漢書·袁張韓周列傳第三十五》:“臣聞功有難圖,不可豫見;事有易斷,較然不疑。伏惟光武皇帝本所以立南單于者,欲安南定北之策也,恩德甚備,故匈奴遂分,邊境無患。”
[18]《韓非子·喻老》:“昔者紂爲象箸而箕子怖,以爲象箸必不加於土鉶,必將犀玉之杯;象箸玉杯必不羹菽藿,必旄、象、豹胎;旄、象、豹胎必不衣短褐而食於茅屋之下,則錦衣九重,廣室高臺。吾畏其卒,故怖其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