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啓卉進來侍疾,才坐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便泫然欲泣。我問她,他們的意思都很清楚了,你呢?啓卉一呆,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扁起嘴,埋下頭,又哭了起來。這也是這些日子的常態了。我揮手令她退下。
殿中復又靜了下來,舉目四望,再無一個可與之攜手相商的人,只有無窮無盡的勸說與逼迫。將死的爲在生的兩難,在生的卻只想要將死的一個決定。誰說事死如生?不過是演示給生者的把戲而已。
黃昏時,我的長子髙朠來了。他扶我坐起來,問,母后今日可好些了麼?
我苦笑,老樣子。皇帝有些日子沒來了,近來在忙些什麼?
髙朠說,汴城尹出缺,百官薦了人上來,朕正在挑選。
挑中了誰?
母后看黃智如何?
我笑笑,那是出了名的酷吏。
髙朠也笑,母后謬矣,那只是強項令,並非酷吏。
我無話可說,只得佯裝咳嗽。
當夜,我又夢見了文皇后,我年少時的玉機妹妹。倘若她在,又會如何行事?她會怎樣對待她的兄弟子侄?她會像我一樣陷入兩難的境地麼?
曉
據說事情是因我而起的。我姓朱,名曉曉,生於明道三年。我的母親是順陽大長公主,先帝的親妹妹。我十六歲時,嫁入劉家爲婦。自小祖母和母親便教導我,女子無才便是德,嫁一個好夫君,安安穩穩一輩子,比什麼都好。千萬不要學我的姑母,一生心力交瘁,終至鬱郁而亡。
母親說,你姑母從未真心實意喜歡過先帝。
我問,母親怎麼知道?
母親說,若真心愛重,怎忍心早早離去?我的姑母——文皇后朱氏崩逝時,我還只有六歲,母親的話我不能明白。母親又說,我對你沒有別的指望,只望你與夫君相敬相愛,白頭到老。你千萬不要學你的姑母那般任性。之後的十年,祖母和母親爲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讓我成爲一個溫柔端莊的賢妻良母。可惜我終究令她們失望了。
嫁入劉家不到一年,我的丈夫便在外眠花宿柳。我勸他好生做官,若在瓦舍勾欄裡被人撞見,必是要去御史臺吃官司的,到時不但前程沒了,還令宗族蒙羞。
他宿醉未醒,忽然跳起身子,嘿嘿冷笑,不錯,是我令宗族蒙羞。你可知我因何令宗族蒙羞?就是因爲你!你這個通姦弒君的逆賊孽種!若不是我家道中落,何須衝你老孃的顏面來娶你?若不是我,這滿京城的公子王孫,又有哪一個肯娶你?說罷將我一腳踢倒,復又矇頭大睡。
我呆了,連疼痛也覺不出。我只身回了順陽大長公主府,我問母親,父親真的是通姦弒君的逆賊麼?
母親神色淡漠,認真回憶了好一會兒,方纔說,是的。又說,你若不問我,我險些想不起來了。這麼早便回孃家,不用服侍夫君,也不向翁姑請安了麼?
我掀起衣裳,請母親看我腰間的淤青。這就是母親千挑萬選,爲我選定的夫君。他嫌棄我是逆賊之後,女兒還如何與她舉案齊眉,白頭到老?
母親卻看也不看,他喝醉了而已。回去吧。你若忍耐些,將來未必不得封誥,你若像你姑母一般任性,一輩子都是通姦弒君的逆賊之後,我也只當沒生過你這個女兒。
出了大長公主府,我茫然四顧,竟無處可去。呆了片刻,我纔想起我原來還有一位姑母——太宗的婉妃朱玉樞,現與她的兒子高晆住在城外的一座農莊之中。於是我僱車出了城。
姑母正在教孫兒認字。雖然我們姑侄很少見面,但她見我忽然來到卻也毫不驚奇。她隨意招呼我坐下,又命人上了茶。我掀起衣衫,請她看我腰間的淤青。
姑母一笑,原來你母親這樣恨你父親和你二姑母,我也是今日才知道。我不解,亦不敢回話。姑母又說,她從前不是這樣的,如今竟變成一個老頑固了。
我倉惶不安地問,姑母,我究竟應該怎麼辦?
姑母說,若是你二姑母,她是不會再回那個家了。
我又問,那母親呢?母親也不要了麼?
姑母說,對啊,連母親她也不要了。你二姑母,一向是這麼任性的。你母親難道沒有告訴你麼?
春
與其說事情是因朱曉曉而起,倒不如說是因爲我。先帝病危,是我力主立已經成年的髙朠爲太子。髙朠雖不是我所生,但名義上卻是嫡長子,一向沉穩幹練,又在朝爲官多年。先帝欲言又止,終是支撐病體,御筆擬詔,封髙朠爲皇太子。
我知道,他想立我們的親生兒子高朎爲太子。然而他知道自己得國不正,高朎只有十二歲,又素無功績,恐彈壓不住羣臣。而髙朠其時已二十四歲,頗有令名,又娶了我的內侄女啓卉爲妻。於太平年間的酷烈之後,躬行仁政,國政庶幾可平,江山或可千秋萬代。
髙朠即位,尊我爲皇太后,封啓卉爲皇后。啓卉善妒,兩個寵妃貶的貶,死的死。髙朠礙於我和啓家,未加苛責。後雖不再納寵,然而待啓卉,終是敬而遠之。
啓卉向我哭訴,爲何他待我不能像先帝待姑母一般專心一意?我又到底哪裡不好了?
我哭笑不得。髙朠怎同先帝?啓卉又如何與我相較?我與先帝在她這個年紀的時候,正在西南吃苦,哪比得他們,年紀輕輕便富有四海。哪裡不好?便是哪裡都太好,才覺不出當前的安逸與可貴。
自先帝去後,我日益病重。啓卉不過是我的堂侄女,我也無心去應付她。她哭了一會兒,見我無語,只得悻悻而退。
我的堂兄啓章時任參知政事,自新帝即位,他仗着啓家是前朝重臣,於新帝有定策之功,他又是皇太后的從父兄長,皇后的父親,因此權勢日盛,所用皆啓家親黨。我一再告誡,奈何一病再病,無力約束。我又令髙朠秉公執正,他卻說,舅父行事向循國法,並無出格之處。即便有那麼一星半點,朕也當寬宥,都是骨肉至親,朕不忍心令母后傷心。我見他純孝,一時也無話可說。誰知啓章日漸跋扈,同僚下屬,稍有不如意者,睚眥必報,這兩年已在京城鬧出不少人命案子。髙朠屬意“強項令”黃智爲汴城尹,分明是要待我死後,待啓家惡貫滿盈,一舉剪除,明正典刑。
原來這兩年,他亦在耍“將欲敗之,必姑輔之;將欲取之,必姑予之”的老把戲。我卻被他的恭順柔弱所矇蔽,待得醒悟,已然太遲。
不多日,啓章進宮探病,提起髙朠對女兒的不公和冷落。我嘆息,夫婦之間,由他們自己去好了,哥哥這又何必——
他不待我說完,他反駁道,我只有這一個女兒,難道我不管?況且,他薄待我的女兒,便是不將你這位皇太后,不將啓家放在眼中。
我不耐煩,皇帝對皇后向來禮敬,何來薄待?哥哥這話我聽不懂。哥哥總不能管到夫妻的閨房中去吧。
啓章冷笑,夫妻之間,不看牀笫之事,看那些虛文禮敬做什麼?!太后還是趁早拿個主意吧。
我不解,什麼主意?
啓章說,我兒自幼不曾受過什麼委屈,與其將來被廢,不如先廢了他!太后現有親生兒子在,那纔是我們啓家的至親骨肉,髙朠算得什麼?!
曉
我父親誠然是通姦弒君的逆賊,然而這一切又與我何干?我清清白白,勤勤懇懇,我的兄弟尚可以建功立業,我卻只能靠夫家的封誥來洗雪自出生就縈繞周身的污穢與惡名。只因我是女子。
我不想回城,於是姑母安排我住進了白雲庵。晨鐘暮鼓,早晚功課,聽經參禪,吃齋茹素,這一住便是月餘。劉家和大長公主府都派人來尋過,奈何我立志出家,劉家百般致歉無果,只得休妻。母親嘆道,出家也好,出家也是本本分分地過一輩子,好過夫妻不和,鬧出醜事來。你就在這裡好生反省,無事不必回京了。
姑母卻說,你是不願回劉家方纔出家,如今劉家既已休妻,你還出個什麼家?況且你母親也不要你了,你樂得自在。我出錢爲你建一個道觀,去祠部爲你討一張度牒,你便在觀中自在修行,養兩個小徒,衣食自有香火供奉,天皇老子也管不着你,不是比剃了頭髮做女比丘好一萬倍?日後遇見可心如意的,自己做主嫁了,好歹是自己選的夫君,生死無憾了。
我遲疑,如此,是不是太過任性?
姑母大笑,你若不任性,又何必反出劉家?人生苦短,貴在愜意。從不從隨你。
太平十四年春,我在仁和屯東面起了一所道觀,置了幾畝田地,收了兩位女徒。雖粗茶淡飯,卻安寧自在。誦經煉丹,呼吸吐納,蒔花弄草,遊河賞景。春去秋來,香客漸多,竟又添了兩處房舍,收了好些知客居士。到了治平二年,我已全然不必待客,每日悠遊,無所事事。
在汴河上游蕩多了,漸有文人墨客過船來賞景吟哦。雖不免有輕佻之徒,終是止步於道門之外。風言風語,對我來說亦不過清風過耳。別說我整日遊蕩,便是循規蹈矩安居觀內,風言風語亦不曾止息。這本是世人藉以自娛的不二法寶,我又何必在意?
這一日,船上忽然多了一個新面孔。他也不與衆人聚飲賦詩,只坐在船尾呆呆望着我。我在船頭向他頷首致意,他亦還禮。如此三日,他方過來行禮,道,小生高朗,字伯通,這廂有禮了。
我笑,公子姓高,莫非是宗室?
高朗搖頭,非也。說來也巧,我本名叫做高英,只因犯了當今聖上的諱,因此改作高朗。
我指着我那爲衆人謄抄詩作的小徒,公子怎麼不過去飲酒?
高朗說,小生此來,本不爲飲酒,更不擅作詩。在此安坐片刻,得瞻道長仙姿,於願足矣。
從此以後,高朗便時常隨我遊河,衆人散盡,只有他日日送我回道觀。他總是在道門外數丈停下腳步,施禮目送我回觀。久而久之,我的心竟也不足起來。這一日,我挽留他,公子何不進來歇歇腳?
他笑笑,觀中都是女子,進去不便。道長請。
我進了門,又回身目送他離開。這一刻,我深恨這一身青絲道袍,是如此的不解風情。
當天深夜,觀中起了大火。我被濃煙薰倒,不省人事。待醒來時,卻見一中年女子正坐在牀沿傾身望着我。這不是我的房間,也不是我的道觀。眼前女子似曾相識,我想了好一會兒,方開口喚道,銀杏姑姑。
春
那一日,我飲過藥正準備歇息,啓章進宮來告訴我,他派人燒了仁和屯外的那座道觀。
我一時摸不着頭腦,哥哥爲何要去燒一座道觀?
啓章說,這就要問一問你的好兒子了。宮裡那麼多美貌的女子,他偏偏要去寵幸一個道姑!
我這才明白。兩個寵妃一死一逐,你讓皇帝還如何寵幸宮中的女子?一個道姑而已,哥哥竟連一個民女也容不下麼?
啓章冷笑,這女子如同螻蟻,我何曾放在心上。只是說起這樣不檢點的出家人,妹妹就沒想起別的什麼人來麼?他癡戀此女,就沒有點別的意思麼?
誰?
他的生母,藍山城的豔尼智妃。他早已看不慣我們啓家,這我知道。可如今,他連妹妹也不放在眼中了,難道妹妹還要姑息他?讓一個賤尼的孽種坐在龍椅上,就不怕他將來害你兒子麼?
我嘆息,皇帝向來對舅父恭敬,哥哥很會給皇帝安罪名。
啓章說,恭敬?他心裡怎麼想的,我不信妹妹不知道。事已至此,妹妹還是打定主意要緊。
啓章走後,我連忙喚人去前面打探消息,回說皇帝已得知觀主朱曉曉正是自己的表妹、順陽大長公主的獨女,因此龍顏震怒,降旨汴城府、大理寺一起調查道觀縱火、燒殺人命之事。順陽大長公主亦進宮來哭訴,說自己的女兒獨居觀中,無故惹來這等禍事,請朝廷務必徹查,還朱氏一個公道。
順陽大長公主是有功之人,又素與先帝親近,向來連啓家也要避忌三分。不想啓章竟燒殺了她的女兒,我便是想息事寧人,也張不開這個口。髙朠任命黃智爲汴城府尹,主持調查道觀失火之事。可惜這黃智剛直有餘,智力不足,查來查去也分辨不出衆多的焦屍之中究竟哪一具纔是朱曉曉的,更查不出究竟是何人燒了道觀。
三日後,髙朠過來問安,侍藥過後,他突然問道,母后知道廬陵王府的銀杏是何許人麼?
我心中一沉,彷彿還記得些,皇帝問她做什麼?
髙朠說,朕命黃府尹去查道觀縱火的案子,只是查不出個眉目。今日他提議,從前文皇后的侍女銀杏曾隨文皇后斷案無數,也曾獨力爲汴城府和大理寺辦過幾樁懸案。再過幾日就要下雨,趁着火場初情還在,請她來驗看,說不定能查出些端倪。母后以爲如何?
當年我將文皇后困在王府中十數日,銀杏一直不見。我試探她,卻被她遮掩過去。“獨力辦過好幾樁懸案”,恐怕這最要緊的“懸案”,便是朱雲刺殺仁宗一案。可恨我竟尋不到她們主僕半點破綻。她在廬陵王府安分守己多年,不想今日又撞上來。
本宮以爲甚好。只是她多年未曾斷案,也不知當年的眼力還在不在了。
髙朠笑,多一個人看,總是多一分希望。母后既然也說好,那朕明日便命她去現場勘驗。早日查出真相,也早日還姑母一個安心。母后說,是不是?
曉
銀杏姑姑說,我的房門被人從外面鎖死,若不是她派人將我救出,我必葬身火海。她又問,你可知自己得罪了什麼人,竟惹來如此殺身之禍?
我茫然搖頭,又問,姑姑既能救我,想必知道原委。
銀杏姑姑說,我不但知道是誰要害你,還知道他爲什麼要害你。
我苦笑,我不過是個出家人,最與世無爭的,能結下什麼仇家?
銀杏姑姑笑了,那都是因爲那個髙朠啊。我不解,哪個高英?想了想,這才恍然,姑姑說的是高朗高公子?
銀杏姑姑說,他根本不叫高朗,他就是當今的高官家,髙朠。
母親來到廬陵王府,見我安然無恙,頓時抱住我大哭起來。她說,她便知道朱家的女兒一個個都過不了安生日子,婚姻不諧,出家也就罷了,不想連出家也能得罪貴戚,偏偏我又沒有姑母的智謀膽識,這該如何是好?
銀杏姑姑勸道,殿下既知小姐無恙,還請寬心。眼下卻有一件難事,須得殿下相助。
母親擦了眼淚,何事?
銀杏姑姑說,啓家一日不除,小姐便一日不得安寧。未知殿下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