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珠重新拈起蜜餞,一面翹起蘭花指虛點我:“怨不得姐姐四平八穩,一點兒也不在意。”
不一時綠萼回來了,笑吟吟道:“奴婢剛纔出去看了一出好戲。”
易珠笑道:“什麼好戲?”
綠萼笑道:“纔剛是劉公子回來了。在門口遇見李威,李威的神氣不大好,命劉公子解劍。劉公子便說,我進府向來是帶着兵刃的,君侯也不禁。李威只是不放他進來。劉公子數次想繞過李威,李威只是攔着。劉公子一生氣,一甩胳膊,就把李威摔成了烏龜大王八!”還沒等易珠和采薇露出笑容,綠萼先自掩口笑得好一會兒說不出話。李威身材魁偉,想是被劉鉅摔得極其狼狽,在兩個下屬面前顏面盡失了。
我們三人也不出聲,只望着綠萼笑夠了,才道:“只顧笑,快說下面的。”
綠萼笑道:“那李威跳起身,還沒站穩,就又被劉鉅丟了出去。那樣牛高馬大的一個人,竟經不起劉公子單手一摔,這一下竟爬不起來。奴婢在一旁看着,好生爽快!”
易珠笑道:“成日說姐姐府上的劉鉅武功奇高,今日終於可以一睹其風采了。”
我笑道:“劉鉅曾得名師指點,李威如何比得。”又問綠萼道,“劉公子既已摔了李威,怎麼還不見他進來?”
綠萼道:“劉公子摔了李威,向裡走了兩步,不知怎的,又回身親自將李威扶了起來,轉身出府了。銀杏妹妹追了出去,奴婢就先回來回稟姑娘。”
采薇甚是可惜:“今日竟見不到劉公子了。”
易珠頷首道:“劉公子武功雖高,人卻也不笨。雖然摔了李威,終究不忘忌憚着信王府。能伸能屈,方是跟隨過姐姐的人。”
我淡淡一笑,只顧飲茶。好一會兒,只見銀杏走了進來,躬身道:“鉅哥哥纔剛來過了,因李威攔着不好進來,讓奴婢將這個交予姑娘。”說罷呈上一張字條。我看罷字條,隨手在燭焰上燒了。
易珠揚起下頜,虛目打量我半晌,忽而一笑:“瞧姐姐的神情,劉公子定是帶來好消息了。”
燒落的灰燼,盡數拈碎了,拋在漱盂之中。我拿起隨手把玩的牛骨長簪一攪,水色混沌:“這個好消息,我今日不說,你們過幾日也就知道了。”
待得病癒,已是端午。家家聚首登高,蒸角黍,飲雄黃,門前掛菖蒲艾葉,滿城清香。雖然前線正在作戰,好在汴城戒嚴已解。汴河上仍舊有龍舟賽。信王府的龍舟最長最華麗,龍頭昂揚,揚半月白幡,龍尾飛翹,豎三角青旗。一溜錦帶華衣,口中呼喝不絕,兩行桂棹蘭槳,描畫飛龍競渡。條條銀浪似若排甲,陣陣鼓聲有如進軍。人山人海,穿紅着綠,企踵揚臂,歡騰呼嘯。
我在露臺上坐着,呆望太陽升起又落下,人羣聚合又散去。汴城萬家燈火,像倒映在海中的星光,起起伏伏。簫管絃歌,歡聲笑語,徹底淹沒了連日來的號哭悲泣和怨聲詛咒。忽而想起初入宮的那個端午,我給高曜說了孟嘗君的故事,五歲的孩子極認真地問我:“父皇也會像靖郭君一樣立孤做太子麼?”那時我十二歲,也極認真地回答了許多冠冕堂皇的話,囑咐他要做孟嘗君這樣的君子和孝子。
心中劇痛,切齒難言。我竟然教他做一個君子?到底是對還是錯?
忽聽銀杏在耳畔道:“姑娘又想起了先帝。”
我掩面而嘆,好一會兒才按下淚意。只見銀杏倚在美人靠上,呆呆地望着我,神色鬱郁,落落寡歡。我微笑道:“今日過節,該當高興些纔是。”
銀杏微微遲疑,鼓起勇氣問道:“鉅哥哥好些日子沒來家了,姑娘是差他做什麼了麼?”
我笑道:“我若差他做什麼,怎麼會不教你知道?”
銀杏哦了一聲,一扁嘴,雙眼一紅:“這樣說,鉅哥哥定然與華陽長公主在一起了。不然這麼多日過去了,華陽長公主又該來咱們府上要人了。”
我拉起她的手笑道:“都是我不好,坐在這裡胡思亂想一天,倒惹你傷心了。這會兒府裡有酒麼?好容易病好了,又過節,也該樂一樂了。”
銀杏悄悄拭去眼角的淚痕,強顏歡笑:“早就備好了角黍和雄黃酒,就怕姑娘不下樓。”
【第三十九節 莫樂莫哀】
當夜人人都有酒喝,衆人鬧到半夜,都微醉薄醺,隨意躺倒睡了。第二日起得遲了,正梳妝時,忽報白雲庵來人送帖子,我忙命請進後堂。但見來人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尼姑,緇衣芒鞋,神色清減。她自稱靜空,合十問安,便遞上一個帖子:“寂如師太明日授牒,請君侯前去觀禮。”
授牒便是將度牒授予新剃度的弟子。我看罷帖子,不禁笑道:“寂如師太出家十數年,從未收過弟子。這位女娘定然甚有慧根,方能入得師太的法眼。不知是何許人?”
靜空道:“貧尼不知。”
寂如以長公主之尊遁入空門,在白雲庵的地位十分超然。多年來,她身邊只有兩個北燕女人貼身服侍,好容易收一個弟子,當是白雲庵的一樁大事。此人奉命下帖,竟不知寂如所收何人,當真有些奇怪。然而我也不便多問,只笑道:“煩請師太回去上覆寂如師太,玉機恭賀師太收取高徒,宣法弘遠,後繼有人。”靜空應了。我又問道,“除了我,寂如師太還請別府的女眷觀禮麼?”
靜空道:“除卻君侯,便就是信王妃,再無旁人了。”
我與銀杏相視一眼,更是驚奇:“信王妃?那信王妃答應去了麼?”
靜空道:“信王妃親自接下帖子,說明日準到。”我思忖片刻,終是不得要領,於是命綠萼領了靜空下去用午齋。靜空一走,銀杏便迫不及待地問道:“寂如師太請姑娘去觀禮也就罷了,如何還要請信王妃?”
我搖了搖頭,腦中如腹中空空:“雖說出家人當五蘊皆空,然而畢竟有家國之恨,寂如師太既曾幫我藏匿華陽,論理當憎惡信王妃纔是。巴巴地請她去,必有緣故。”
銀杏忙道:“信王妃如此心狠手辣,明日姑娘去白雲庵,必得帶上劉鉅纔是。”
我望了她一眼,笑道:“不必了,有李威跟着,諒也不會出事。”
第二日,天不亮我便出了城。到白雲庵時,已近午時。住持寂雲師太帶着兩個小弟子在樹下候着我。我下了車,忙上前見禮。寂雲打了問訊,笑道:“貧尼寂雲已恭候多時了。”
我笑道:“寂如師太授牒,不是在未時麼?師太怎麼這樣早就出來了?”
寂雲道:“寂如師妹說君侯必定早來,果然不出所料。”說罷親自引我進了山門,向北繞過重重寶殿,一徑向後面走,不一時便到了衆尼的起居之所。再繞向後山,便是一間草屋並兩片菜地。
寂雲遠遠地停住腳步,示意我向前:“請君侯在此歇息片刻,貧尼告退。”
我一時不明其意,便依照她的指示向前走。但見柴扉後一間三進寬的草屋背山而立,茅茨土階,竹門蒲牖。屋前一片葫蘆架子,雪白的葫蘆花含苞欲放,碧綠的葫蘆葉灑下一片濃蔭。左右用竹籬圍着兩片翠油油的菜地,左邊是青菜葉,右邊是蘿蔔葉。
草屋中走出一個白衣少女,抱着一團顏色鮮明的衣裳,搭在晾衣繩子上。淺紫的妝花羅蜷枝小黃菊的廣袖長衣,在日光下泛起溶溶霧氣。她小心翼翼地將衣裳撫平,動作緩慢得頗有幾分鄭重其事的意味,彷彿在與舊時光道別。素袖褪下,露出皓腕間一串鮮紅的梅花香珠。她將香珠褪下,在葫蘆架下掘了一坑埋了。因太過專心,她竟沒發覺我已走近。
我故意放重了腳步,這少女方纔轉過身來。但見一張圓臉,眸色憂鬱,正是松陽郡主。我恍然:“原來郡主在這裡。”
松陽不想會有陌生人來,不自覺地向左右一望,語氣狐疑而生硬:“君侯怎麼來了?”
我施了一禮:“寂如師太授牒,下了帖子請玉機前來觀禮。”
松陽看了我半晌,忽而醒悟:“我已不是郡主。君侯依然是君侯。”
想起那一日她隻身來到新平侯府,以那串梅花香珠請見,求我查明弒君的真兇,搭救昱貴太妃與濮陽郡王的性命。臨走之前,她面對無邊無際的黑暗,頭也不回道:“有人說你故意使苦肉計,栽害華陽妹妹和昱貴太妃。這樣荒唐的話,我是不信的,就像我不信姨母會圖謀皇位一般。”她說這話時,施哲還沒有揭發朱雲,她亦不敢直面我。不敢直面我,便是不敢直面自己的心。雖然如此,我心中仍舊感激她:“玉機深知有負郡主所託,甚是慚愧。”
松陽淡淡道:“不必慚愧。君侯的親兄弟弒君,而君侯卻是忠正之人,我知道。”
睿王不在了,她在這世上已是孤苦無依。雖與華陽姐妹一道逃了出來,但餘生怎樣度過,是比死更難面對的問題。今日,她終於作出了選擇。我無暇理會她話中的譏諷之意,只笑道:“原來郡主便是寂如師太今日所收的高徒。寂如師太佛法深湛,郡主是有緣之人。恭喜郡主。”
松陽道:“多謝君侯。”說罷行禮作別,“茅舍簡陋,不堪奉承貴客。君侯還是往前面安坐,用些茶飯吧。”於是我只得還了禮,帶着銀杏退出茅屋。
走得遠了,銀杏回望一眼,十分不滿:“果然天下的公主郡主都蠢得很,她也不想一想姑娘因何來到此處。”
我笑道:“寂如師太請信王妃來觀禮的意思,便是讓她親眼看着松陽出家,這樣便不必抓捕她了。我既是信王的同黨,自然也要來觀禮。對松陽來說,我與信王妃是一樣的。”
銀杏道:“可不是每一個來觀禮的人,都能來這後院裡看她澆瓜種菜的。”
我笑道:“何必在意?能活下來總是好的。”
午齋後,啓春匹馬前來。一身牙白色寶相花紋窄袖交領長衣,烏紗點珠抹額,玉環束髮,英氣逼人。明明前些日子屠戮甚多,眉眼之間卻無半分暴戾殘虐之氣,佛前參拜,更顯虔誠與悲憫。我冷眼看着,一面不屑,一面又忍不住欽佩。熙平的眼光畢竟不錯,唯有這樣的信王妃,才能助高暘成大事。
未時已到,寂如由兩個北燕女人推出來,親自爲松陽剃去滿頭青絲,松陽跪受度牒,行拜師禮。寂如爲松陽披上緇衣,緩緩道:“爾被法服,而作比丘。獨處閒靜,樂誦經典。從此世間再無松陽郡主,唯有靜虛。”說罷又授了佛經與法器,衆尼席地,奉頌不絕。我和啓春分站大殿東西,專心觀禮,並不向彼此望上一眼。禮畢,寂如一言不發,由松陽推着往後面去了。
十六年前在益園初見昇平長公主,長公主隨手贈了一串梅花香珠給我,以爲中選女巡的賀禮。後在端陽宮宴上,兩歲的松陽郡主吵着要我腕上的香珠,於是我將那串梅花香珠轉贈於松陽郡主。今日她二人由姑侄而成師徒,冥冥之中,自有緣法。
待衆尼散盡,我方與啓春見禮。啓春笑道:“不想妹妹也來了。”
我笑道:“如此盛事,自是不能錯過。”
啓春笑道:“寂如師太請我來,是出自一片慈悲仁心。請妹妹來,又是爲了什麼?”罪家女眷,若非隨男子一道誅滅或遁入空門,通常是沒官爲婢或於西市賤賣。寂如師太特意請啓春親眼看着松陽出家,便是令松陽借佛祖的慈悲苟活。緇衣蔬食,青燈古佛,永世居於白雲庵,於松陽來說,與死了也沒什麼分別。於啓春更是。她主動請啓春前來,不但慈悲,亦有膽識。請我來,則是爲了令我放心。
我笑道:“佛法雲,衆生平等。王妃與玉機,於佛祖眼中,都是一般。”
啓春問道:“華陽和祁陽究竟在何處?”
我笑道:“這如何來問玉機?”
啓春笑道:“也罷,我自己派人尋就是了。”說罷大步跨出,飄然下殿。
早有人牽過馬來,啓春一躍而上。我低眉垂首,端立在檐下恭送。啓春正待揚鞭,忽而駐馬。她側頭睥睨,口角微噙冷笑。我只作不見,姿態愈加溫婉和順。殿前槐蔭森森,只聽一記清脆的鞭響,驚起一樹飛鳥。啓春的身影如青雲飛渡,一徑下山去了。
自當日起,汴城內外對松陽郡主和華陽長公主姐妹的搜索戛然而止。啓春贈了一大筆銀子給白雲庵,還給靜虛送去了許多日常吃用之物。綠萼聽聞後十分不解:“奴婢初聽寂如師太請信王妃去看松陽郡主剃度,還以爲寂如師太失心瘋了。郡主好容易藏起來,師太倒把人往外推。不是說信王妃心狠手辣麼?如何這般不聲不響地就過去了?”
高暘聽說我病了,命人送了許多藥材與補品。爲了打發李威,我特意一一看過,這才命人收起來。章華宮剪去的長甲慢慢長了起來,指尖一股濃重的藥氣,淹沒了新染的鳳仙花汁的草木清香。我笑道:“信王妃是心狠手辣,可是沒有必要殺的人,她不會殺。越國夫人如此,松陽郡主亦是如此。只要她知道郡主在白雲庵,一生唸佛茹素,永遠也逃不出她的掌心,這便足夠了。”想了想,又道,“這樣也好,信王妃輕輕放過鬆陽,也算示人以廣。畢竟松陽一個女孩子家,能鬧出什麼動靜來?再者寂如師太一輩子藏着松陽,也不是長久之計。置之死地而後生,方是寂如師太的性子。”
綠萼好奇道:“松陽郡主既藏在白雲庵,那華陽長公主和祁陽長公主又去了何處?這些日子城中靜了不少,信王妃不再尋她們了麼?”
我慢條斯理道:“靜虛既肯露面,華陽與祁陽必是藏得更加隱秘。華陽的功夫不弱,或許已遠走高飛了,也未可知。”
“遠走高飛?”綠萼先是愕然,隨即醒悟,拖長了聲音道,“是了!這樣說起來,奴婢果然有好些天沒見劉鉅了。”
我用玉簪緩緩調弄白礬與鳳仙花汁,望着窗隙中一縷盛夏的鮮翠,嚮往不已:“仗劍江湖,爲博紅顏一笑,不是比坐困愁城來得更好麼?”
綠萼半信半疑:“姑娘真的讓劉鉅帶着傻公主走了?銀杏妹妹若知道了,還不知要傷心成什麼樣子。”
不錯。我尤其不敢讓銀杏知道,我讓劉鉅帶華陽姐妹離開了京城。這一去,我與他再難相見,我很想親自去送一送,然而有李威跟着,我哪兒也去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