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轉過頭,望着塘心冷冷道:“我不去。”
高暘也不生氣,依舊笑道:“去不去隨你。一來便聽你問起表妹,我很高興。”
高暘數日前遇刺,此時頜下已經一絲痕跡也沒有了。他見我看他,故意揚起下頜,讓我看個仔細。我問道:“殿下的傷都好了麼?”
高暘笑道:“小事而已。”因遇刺,高暘足有兩日沒有出府,想來養傷事小,肅清內府纔是最要緊的。
我舉起白玉盞:“殿下英武。玉機先敬殿下三杯。”
高暘連飲三杯,面色微微泛白。水中蓮葉尚蜷,浮萍翩翩,晚風中有初夏的溼暖與草木香氣。高暘展開摺扇,但見畫面上水色似有若無,寶藍色的荷花一枝獨秀,一隻淡紅色蜻蜓盈盈立於草頭。如此一豔一淡,一重一纖,一沉一顛,卻並不覺得有何偏頗失衡,果然是名家手筆。高暘見我盯着扇子瞧,便一指岸邊的荷葉,笑道:“你這裡景緻倒好,可惜差幾支白蓮與月光爭輝,我這支青蓮,算是勉強抵過。如何?”
我淡淡一笑:“甚好。”
菜是清蒸鮮鯉、水晶蝦仁、牛腩燴筍蒲、淮山紫蘇芍藥醬並兩道新鮮時蔬,滿滿擺了一桌。高暘笑道:“原來你喜歡南方菜,以後我專門請幾個淮揚、江南、嶺南的廚子服侍你,好不好?”
我搛了一隻蝦仁放在他的碗中:“多謝殿下好意,府裡有兩個江南來的廚娘,已經夠用,實在不必添人了。”
高暘笑道:“你常年在外,所以府中的人事用度從簡。如今既已回京,便不能這樣馬虎了。你的身子不好,又受過傷,不但廚子是要的,女醫也不能少。”
想起啓春手下的那兩個女醫,我不覺好笑:“玉機俸祿微薄,采邑貧瘠,怕是供養不起那麼多廚子和女醫。”
我的嘲諷之意高暘如何聽不出來?他口角一揚:“‘阿堵物’[105]之難,有何難哉?人和錢,我一併送來便是。”說罷環視一週,目光在門口的玉蘭樹上停了一停,“城中的居所已是簡陋,這裡豈不是更加不便?爲何不回城居住?”
我笑道:“住在城裡,我怕被人生吃了。”
高暘道:“他們不敢。”
我笑道:“連殿下的王府都混了奸人進去,玉機就更不敢在京中露面了。”
高暘搖頭道:“你在這裡,只怕更容易着道。我派李威來保護你,如何?”不待我回答,他忽然曲起中指一彈眉心,將我嘲諷的口氣悉數學了去,“我忘了,有劉鉅在你身邊,你自是誰也不怕。”我懶怠回答,只坐直了身子,無聊地晃着團扇,靜靜地看着他。
高暘餓了,一個人吃了大半菜餚。我只吃了幾片筍,喝了兩口茶。綠萼與銀杏撤下殘餚,上了瓜果,又服侍高暘浣手漱口,這才退下。高暘酒足飯飽,似是心情大好,笑問道:“你本已回了青州,怎的這樣快便回來了?令堂與曈兒都還好麼?每日都做些什麼?”
我緩緩剝了一枚荔枝,用小銀勺子剜了核出來,將晶瑩的果肉放在青瓷碟中遞與他:“母親與郡主都好,母親禮佛,郡主教子,只有玉機無事可做,只得回京來了。”
高暘一口吞了荔枝,蹙眉道:“涼!”
我笑道:“才從冰水裡拿出來的,自然是涼。殿下慢些。”
高暘咂一咂口,自己剝了一顆,也用小銀勺子剜了核去:“自你出了長公主府,我們再沒有這樣飲酒暢談過。”
我搖頭道:“在長公主府,我與殿下也不曾如今日這般。”
高暘舉杯笑道:“那我要多謝你請我喝酒纔是。”
只見他的脣上蓄了淡淡的須,肌膚比少年時粗糲而暗沉,一張臉愈加的長而瘦削,一笑起來,已有幾分中年人的模樣了。我曾見高思諺老去,並不覺得有何異樣,因他畢竟長我十數歲。然而高暘卻與我年貌相當,同在無窮無盡、生死難料的謀算中蹉跎多年,看着他,就像看着鏡中的自己。如此相視片刻,終是他先低眉轉眸。
我嘆道:“殿下與玉機,都老了。”
高暘笑道:“你還是和從前一樣,只有我老了。”
月下水邊,花香果香,清茶美酒,故人閒談,我彷彿已經忘記他是我的仇人。然而該問的,卻不能不問,遂現出一絲事不關己的好奇神色,問道:“我聽說皇太后在冊封大典上,說那封告發朱雲的密信是自己親手所書,不知殿下可查清此事了?”
高暘不動聲色,依舊低頭剝荔枝。但閒談中徜徉的古舊柔情已被狂風吹散,連月光都顯得太過明亮,照得他的臉微微發青。“並沒有。”
我又問道:“薛景珍是不是還在王府?”
高暘拋下剝了一半的荔枝,凝眸冷笑:“他已經咬毒囊自盡了。”我眉心一顫,頓時說不出話來。高暘哼了一聲,“這麼些年,我竟不知道薛公公也是神斷,一夜之間就破了一樁奇案。我請他來王府,不過是想問問他是如何破案的,不想還未問,他就毒發身亡了。真是可惜。”
我嘆道:“薛公公的遺體在何處?”
高暘道:“和東公公葬在一處了。改日我命人將他出入宮禁的腰牌送給你,你拿進宮去還給皇太后吧。”
我甚是感激:“多謝殿下。”
高暘也無心再用瓜果,也不喚綠萼服侍,起身蹲在塘邊洗了手,自袖中取出絹帕擦乾:“我問過章華宮其餘的奴婢,他們都說先帝駕崩的那天夜裡,宮中的確未見薛景珍。他是如何趁黑去了畋園,如何找到朱雲藏身的洞穴,怕是永遠問不出來了。”
我依舊端坐:“殿下覈對過密信的筆跡麼?”
高暘道:“那封密信,我曾看過,上面的字微向右斜,一望而知是爲了隱藏筆跡,用左手寫成。這種似是而非的字跡,本就難以覈對,而且……”他本面水,忽而轉頭,露出半張苦笑的臉,“我想留下這封密信,施哲卻執意將此信存入卷宗,一番爭執之下,我心中惱怒,將信燒成了灰燼。”
雖然密信中提到信王弒君,然而朱雲於公堂上並未供出高暘,高暘便不是主謀。施哲要將密信存入卷宗,傳諸後世,高暘自是不願。引高暘毀去密信,令他永遠也查不出信是何人所寫,想來正是施哲的一片苦心。更何況,高暘一心懷疑我,寫密信的人,總逃不過我身邊的那幾個,密信要不要留下,本也無關緊要了。只是他哪裡想得到,竟還有人肯挺身送死呢?
我笑道:“殿下燒掉那封信,並沒有錯。”
水光一晃,高暘的眼中忽然閃過一絲殺機,被柳條一拂,復又平靜如水:“我不是怕施哲將密信收入卷宗,我是怕他不知天高地厚,自己走上絕路。”
【第三十四節 需事之賊】
那一絲殺機甚是明晰,它只是隱沒,並未消失。或是時機未到,或是礙於啓春與采薇的交情,高暘暫未行動。但若昌王兵敗,施哲便凶多吉少。然而施哲既與我合謀,就當有舉家赴死的決心。想到這裡,我微微嘆息:“殿下仁慈。”
高暘轉過身,凝視片刻,意味深長道:“薛景珍已死,字跡也無法覈對,我便當此密信是皇太后所寫。你還要再問下去麼?”
我欠一欠身,微笑道:“玉機失禮,請殿下恕罪。不過玉機還有一事想請教殿下。”
高暘道:“你說便是。”
我又問:“昱貴太妃與邢氏一族既已平反,何不讓濮陽郡王回內宮居住?”
高暘面色一沉:“高曄年紀大了,內宮都是庶母嫂輩,恐不方便。留在監舍中,待滿了十二歲,出宮開府便了。”
我頷首道:“殿下所言甚是。只是濮陽郡王在監舍似乎常常捱餓。”
高暘冷冷道:“內監嘛,刑餘賤人,慣會拜高踩低,各個心思刁鑽,難以管束。你既這樣說了,我命人留心便是。”
我又道:“濮陽郡王畢竟是太宗之子,在監舍與內官們在一處廝混,實是不成體統。”
高暘終於按捺不住,切齒暴怒,忽然俯身,雙手猛地踞案。盤子盞子跳了兩跳,荔枝李子滾了一桌。雙眼冒火,隨酒氣兜頭撲下,“太宗的兒子,你爲何如此關心!那孩子又不是你生的!”
我並不迴避他的目光,只淡淡道:“殿下既知道那是太宗的子孫,就該對他們好些纔是。否則天下人都以爲殿下有私心——”
高暘一捶桌子,嗵的一聲。遠處綠萼與銀杏聽到聲音,面面相覷,卻不敢上前。“有便有好了!我偏這樣對他!你不是不知道太宗當年是如何對待伯父和他的嗣子,我待濮陽郡王已十分仁慈!”廢驍王高思諫被高思諺滅族,嗣子高昕才只有四歲,小小年紀隨父王一道問斬。稚子無辜,聞者落淚。
再說下去只會更加激怒他,我只得垂頭嘆道:“殿下說得是。”
我這樣快便退縮,高暘有些意外。彷彿一把劍戳在了水中,他不甘心結束爭吵,口氣愈加森冷:“你若求我,我便給他立一座府邸,現在就放出宮去。”
我搖了搖頭,不慌不忙道:“濮陽郡王並非玉樞之子,更非玉機所生,不過看他可憐,才向殿下提一提罷了。濮陽郡王住在何處,由何人教養,全憑殿下做主。”
高暘哼了一聲,眼中怒火收了大半,這才坐下:“罷了,既然是你開口,我便依你。內宮是回不去了,便賞他一座王府好了。”
心頭一鬆,在王府中雖然也是軟禁,總好過在監舍中忍飢挨餓,受內官欺凌。“多謝殿下。”說罷招一招手,令綠萼上來收了瓜果,重整杯盤。
高暘自斟一杯,一飲而盡,愁緒紛紛,掩飾不住:“小時候,我問母親,爲什麼父王總是醉酒,對我們母子也不甚好,母親不肯回答,只是哭。我又問熙平姑母,姑母說,因伯父謀反,父王的身家性命都捏在皇帝手中,唯有自己當了皇帝,才能穩穩當當地活着。姑母問我想不想當皇帝。我以爲她只是說笑,誰知沒過兩年,她便將你送入了宮中,這一去便是十幾年。”
我不甘心只做一顆棋子,所以我下定決心,盡心盡力扶助高曜取得太子之位。不想這點僅有的自由與自尊,也早早在熙平長公主與高暘的謀算之中了。明月自以爲高,影子卻困在小小的水塘中。我冷冷道:“若早知有今日,我寧願永遠留在長公主府,一輩子都爲奴爲婢。”
高暘又飲一杯,雙頰微紅:“這十幾年,我們雖然稀少見面,但我知道,你是爲了我進宮的。在我心裡,你一直與我和熙平姑母在一起,從未分開。”說着愈加懇切,“你既說我們都老了,以後應當好好在一起,纔不負這分開的十幾年。”
他說得動情,我卻無言以答。心中的恨意像一個陡然張大的無底洞,瞬間吞沒一切似是而非的感動和即將涌起的熱淚。他自斟自飲,片刻間便有了醉意,又說了好些年少時在長公主府的舊事,有些我知道,有些我不知道,有些有我,有些沒有我。
月輝清透,照見一切深藏的往事和不可言說的心願。聽得多了才發現,昔日長公主府的人和事,我竟大半都不記得了。
忽見綠萼急急走上前來,草草行了一禮,也顧不得高暘正在說話,便道:“啓稟信王殿下,李威到了,說是有緊急軍情呈送。”
高暘有些掃興,然而聽到是軍情,也不得不打起精神:“讓他過來。”
綠萼轉身引李威過來,李威行過禮,看一看我,欲言又止。高暘不耐煩道:“說便是了。”
李威躬身道:“收到軍報,昌王已攻破奉天、盩厔與鄠縣,屯兵渭北。”
高暘嗯了一聲,雙手揉一揉臉,再睜眼時,醉意全無:“多少人?”
李威道:“約三萬人。”
高暘向我笑道:“昌王在狄道長了,是時候該動一動了。反軍久駐,易生疑悔。所謂‘需,事之賊也’[106]。你說是不是?”
我笑道:“看來昌王是想拿下長安。”
高暘冷笑道:“長安嚴固,兵士衆多,京兆府尹常樂乃是宿將,又是我的舊部。想要拿下長安,還要分守各處,區區三萬哪裡足夠?不出一個月,高思誼就得退軍。”
我笑道:“玉機本以爲,殿下果斷處置了朱雲與高氏,廢曹氏爲庶人,昌王聞訊該當退兵回朝纔是。這樣快便攻打長安,怕是動了旁的心思。”
高暘道:“檄文上明寫着要殺我這個竊國之蠹賊,弒君之惡逆,又怎會輕易退兵?我勝了,皇位是我的。我敗了,難道就輪到高朏那小娃娃麼?”
比之高暘登基,我寧願高思誼稱帝。想起鹹平十八年夏的那場風波,不覺莞爾:“畢竟也是沾染過天子氣的,總得由他爭一回纔是。殿下會親自入關麼?”
高暘正自沉吟,忽聽急促的馬蹄聲驚破了村居的寧靜,犬吠聲聲,此起彼伏。不多時,一人在屋前滾下馬來,伏地氣喘吁吁道:“啓稟……殿下,軍情十萬火急!”
高暘和李威都是在村口下馬,步行進仁和屯。此人如此驅馳,想來軍情不但緊急,亦且不利於高暘。高暘皺起眉頭:“何事?”
那人不敢擡頭:“昌王已攻破長安,常將軍夜半在府邸被殺,軍衆毫無防備,出城逃逸,倉皇北渡,昌王在北岸伏擊,殺傷萬餘,渭水不流。”
高暘霍然起身,滿肚子酒化作一臉的冷汗:“長安城如此堅固,昌王怎能輕易攻破?!”
那人顫聲道:“聽聞……聽聞是涇州太守裘玉郎入城拜訪常大人,夜半起來殺了常大人,開門迎昌王入城……”
高暘頓時怔住,良久方恨恨道:“常樂,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李威催促道:“軍情緊急,還請王爺回城再議。”
高暘向我點一點頭,以示告別,便再也顧不得我,起身斷然道:“回城!”
高暘騎了下屬的馬,一陣風似的走了,我竟無暇相送。我站在柳樹下,目送高暘疾馳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天色與水色俱是黑沉沉的一片,相對突兀地含着兩個月亮。村屋的燈光稀稀落落地亮起來,照亮門前的方寸之地,又慵慵懶懶地退了回去。村裡吵鬧了一陣,很快安靜下來。我抱臂發呆,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憂愁。昌王與裘玉郎攻下長安,高暘極有可能會親征。煎熬半載,決一死戰的時刻終於到了。
綠萼不敢驚擾我,悄沒聲息地收了水晶杯和白玉盞。唯有銀杏膽大,將剜出的荔枝核拋入塘中,嗵的一聲,砸碎了水中的月亮。我這纔回過神來,吩咐道:“明日請鉅兄弟去城裡打聽一下,關中戰事勝負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