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正殿,我便垂頭急趨,匍匐在地,拖長了哭腔道:“舍弟朱雲弒君犯上,罪無可逭。賴太后仁慈睿哲、沉審明辨,恩赦微臣一家性命,微臣感恩不盡。”
芸兒的聲音平靜如水:“朱大人請起。本宮久居深宮,懂得什麼‘沉審明辨’?實賴信王與諸位大臣,方能繩拿真兇,又不至牽累素日有功之人。如此寬猛相宜,實是社稷之幸。”說罷命薛景珍將我扶起來。我謝了恩,方纔起身。
只見芸兒一身牙白鳳紋廣袖曳地長衣,發間一對素銀嵌珠簪子,眸中的淚光比珠光還要閃亮,眼底盡是感激之意。當初芸兒派薛景珍傳出高曜駕崩的消息,大理寺一公審,她自然也就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她瞟了一眼柱下站着的一個年輕內監,緩緩道:“朱大人別忘了多謝信王纔是。”
我感激涕零:“是。謝太后。”
芸兒覆面的白紗已不知不覺多了兩道淚痕,她的聲音卻毫無破綻:“退下吧,去瞧瞧婉太妃。”
我躬身退了兩步:“是。微臣告退。”
退出正殿,卻是小簡自帶了兩個心腹送我出來。見周遭無人,這才輕聲道:“施大人和董大人公審朱雲之事,太后已猜到是君侯所爲。只是太后身邊有好些信王的人,說話實在不便。大人有什麼話,對奴婢說也是一樣的。”
我微微嘆息:“我知道。我有一事,一直想請教簡公公。先帝駕崩,宮禁森嚴,太后身邊的薛公公究竟是如何將消息傳遞出來的?”
小簡嘆道:“君侯心思縝密。此事說來實是萬幸。先帝駕崩,本來宮裡是隻準進不準出的。小薛謊稱給一貴人送人蔘吊命,然而那玄武門的小校已翻出太后給君侯的信物,小薛急出了一身冷汗,生怕自己被當賊拿了,不但見不到君侯,還會連累太后。不想那小校竟放薛公公出去了,又親自候着小薛回宮,這纔沒有驚動人。”
我詫異道:“那小校爲何如此?”
小簡道:“君侯不妨猜一猜此人是誰。”
信王被迫腰斬朱雲,廢去柔桑,賜死熙平,心中已極爲不痛快。昌王藉口防備吐蕃,屯兵洮水,信王也調集了軍隊駐紮渭北,對峙已近一月。大戰一觸即發,兩位親王都已到了生死關頭,國家社稷岌岌可危。當此時,我可沒有心思去猜這些無關緊要的小事。“玉機猜不出來,還請公公實言相告。”
小簡低着頭,聲音雖輕,口氣卻甚是興奮:“原來那小校便是唐省蘭!實是先帝有靈,先帝有靈!”
我一怔,想了半日卻想不起唐省蘭是何人,不禁轉頭望着綠萼。綠萼低低道:“姑娘忘記了?當年李瑞派了一個小子來報,說劉鉅託了一個玄武門的侍衛打聽姑娘的模樣、品行與行蹤,這纔在景靈宮救下姑娘的性命。當時那侍衛怎麼也不肯告訴咱們劉鉅的來歷,給賞銀也是無用。李大人也不好逼迫,因此姑娘直到離宮都不知道是誰救了姑娘。”
我恍然道:“原來是他。難道唐校尉知道薛公公是送信給我?”
小簡道:“這奴婢也說不清楚,待梓宮入陵,薛公公纔有工夫再去尋他。誰知唐將軍早已辭官,人都不在了,這城門前的事,便再說不清楚了。”
芸兒出身卑微,既無外戚相助,又不干預朝政,宮外的故交只我一個而已。她偏偏在宮禁的時候派內監拿着貴重的信物出宮,唐省蘭大約已經有所察覺,又知道劉鉅在我府上,因此大膽放薛景珍出宮去。原來所有一切都懸在唐省蘭掛着銅鑰的指尖上,經過玄武門偶爾被推開的縫隙,纔有今日的局面。
眼見已到了重華門,出了重華門便是益園,小簡實在不便跟着。於是我笑道:“簡公公請留步。”小簡會意,停下腳步目送我進了益園,這纔回轉。
又到了紫藤花盛開的季節,花藤靜靜垂下,似春雨被齊齊裁斷。紫雲似錦,肆意漫鋪,直到益園的東角門。我撥開紫藤花,在池邊呆站了片刻。池水吃飽了暮春的綠意,中心是蒼白的雲天,四周是深紅的高牆。原來連皇城的四季也是不自由的。
小錢笑道:“園子的景色這樣好,君侯倒嘆氣?”
我笑道:“沒什麼,只是覺得惶恐罷了。”當年將韓復的遺物送給劉鉅的母親,我雖添了一百兩銀子,到底有限。不想劉鉅感恩至今,這些年來不知多少次助我成事,又救我性命。如此一來,直有“取非其有以與於人,行虛惠而獲實福”[92]之感了。忽而又想起華陽與祁陽,彷彿所有的冤屈與禁錮,都在等着他去解救。
算時辰,高晅兄妹都去前面上學了,我這才離了益園,緩緩往濟寧宮來。無論宮中發生何事,太妃們居住的濟寧宮永遠是最安靜的。即使昱貴太妃母子在這裡被掖庭屬逮捕,所有的掙扎與哭喊都像隔了一層透明的板壁,沉悶而空洞。很快,雜亂而荒誕的現場便被抹去了所有的痕跡,留下華麗的空殿,若無其事地等待新的主人。不止濟寧宮,整個皇城都是如此。只是並非每一個新的主人,都明白“上帝既命,侯於周服。侯服於周,天命靡常”[93]的道理。
走進玉樞所居住的後花園,卻見慧太妃正與玉樞坐在梔子花樹旁做針線。玉樞一身淡櫻色交領長衣,青絲半綰,不施粉黛。慧太妃一身水色衣裙,腦後綰着兩團平髻,只以一根五色碧璽梅花簪修飾。她的臉龐比往年稍稍豐腴,一雙丹鳳眼笑成一線。兩人靜靜相對,偶爾拿起花樣比對,或有一字半語。
綠萼遠遠看着,笑道:“這倒奇了,從前水火不容的兩個人,竟這般要好。”
玉樞聽見綠萼的聲音,忽而身子一顫,丟下針線,急轉過身。眼睛還來不及變紅,淚水便洶涌而出。她奔上前來抱住了我,雙臂緊緊地箍住我的肩頭,我頓時有些透不過氣來。慧太妃也站起身,也不知是不是我看錯了,慧太嬪眸光一動,竟閃出幾分懼意。她草草行了一禮,便帶着丫頭離開了。
我好容易才掙脫出玉樞的雙臂,一面給玉樞擦眼淚,一面柔聲道:“姐姐,我來遲了。”
玉樞泣道:“你哪裡是來遲了,分明是來得太遲了。”
我關切道:“這些日子,姐姐可還好麼?孩子們都好麼?”
玉樞抽抽搭搭道:“我在宮裡倒沒什麼。只是不通消息,母親又沒了封誥,不得進宮,家中的情形,我竟是一點也不知道。”提起帕子胡亂拭去涕淚,又問道,“你是幾時回京的?可見過母親了麼?郡主和侄兒們都怎樣了?”
我聽她說個不停,不禁有些厭煩,打斷道:“我不在京城,所以沒有見過母親,也不知道家中的情形。只是昨日我去朱雲的墓上看過,順陽郡主打理得甚好,想必也會好好照料母親的。”
玉樞一怔,目光在我的臉上轉了兩轉,終於止住了哭泣:“朱雲真的弒君了麼?”
我頷首:“這件案子是施大人主理的,證據確鑿,朱雲已然認罪了。”
玉樞的淚水又涌了出來,兩隻手在臉上蹭得精溼:“全城皆知,只有我這個親姐姐不知道。”
我拉起她的手,緩緩用帕子拭去她掌心的淚水,低低道:“這些醜惡的事情,姐姐不知道也好。”
玉樞凝視片刻,遲疑道:“你好像並不傷心。”
我將帕子塞在她的掌心,淡淡道:“一早往太后宮裡請罪,也累了。我們進去說話吧。”
玉樞連忙擦乾淚水,這才轉過身,誰知慧太妃早已不見了:“慧太妃呢?”小蓮兒回道:“慧太妃看見君侯來了,站起來發了一會兒呆就走了。”
玉樞一怔:“都這麼多年了,她還是這樣怕你。”
我想起慧太妃方纔的神情,她眼中懼意就像春夏新滋長的藤葉,曲折而鮮翠,分明已不是舊的仇恨。宮外的悽風冷雨也浸泡着宮裡的人心,無論是我大義滅親,還是我身爲弒君逆賊的親姐竟然能全身而退,都足以令她心生懼意了。我微微一笑道:“怕我也是應當的。何況若沒有我那兩銃,她今日也不能好好地坐在這裡與姐姐說話。”
玉樞頓時忘了哭泣:“這是什麼歪論?”
我坐在慧太妃先前所在的位置,隨手拿起玉樞的針線活,但見是一套石青色的襦裙,胸前與腰下都繡着牙白的梨花。“‘威不立,德不能馴也,德不修,兵不足恃也’[94]。便是這個道理。”
玉樞白了我一眼,沒好氣道:“你說的這些,我不懂。”
我淡淡道:“這說的也是當下的形勢,姐姐不懂也是平常。”
玉樞深深嘆道:“這形勢,我是看不懂。不是說昱貴太妃與華陽長公主合謀弒君麼?邢陸二族已然伏誅,怎麼忽然又說是雲弟弒君?不是說華陽長公主自刎了麼?怎麼又忽然去了公堂?不是說雲弟與順陽郡主十分恩愛麼?怎麼雲弟又與曹氏混在一處?如何順陽郡主又藏起了雲弟所穿的衣裳和靴子?到底是誰弒君?又是誰告發了雲弟?當真是順陽?還是別的什麼人?還有——”
我拿起桌上的團扇掩住她不斷髮問的嘴,正色道:“弒君是誅族的大罪,若不是信王力證是順陽揭發了朱雲,藉此與朱雲劃清界限,即便姐姐是太妃,我是郡侯,要保住咱們一家的性命,也是難上加難。”
玉樞垂眸想了一想,這才道:“你這樣說,我懂了。只是順陽既然做僞證,施大人便這樣相信了?”
施哲當然知道,所謂的證物是劉鉅臨時放入朱雲書房的樟木箱裡的,然而他須得裝作毫不知情,自然就不能反駁高暘與高曈兄妹的僞證。“施大人只管取證,至於證據從哪裡來,他無從理會。”
玉樞甚是痛心,嚶的一聲又哭了起來:“既是這樣,究竟是誰在害雲弟?”
我一哂:“‘害’?我也不知道是誰‘害’了他。”我把“害”字咬得極重,毫不掩飾嘲諷之意。
玉樞揚眸,目中寒光更盛:“我瞧你……似是不在意雲弟。”
我又一哂:“在意?他明知我半生所繫,唯先帝一人。他不但弒君,爲了不讓我有機會查明此事,默認信王妃將我重傷,害我險些命喪信王府。他既已不在意君恩臣節,不在意父母妻兒,更不在意我這個二姐,我又何必在意?”
玉樞並不知道我受傷的真正因由,聽罷不禁瞠目結舌:“我竟不知道——”
我嘆道:“我已在朱雲的墓上哭過。要再多的眼淚,也沒有了。”
玉樞呆了半晌,道:“你的心思,我明白了。只是你這副樣子千萬別讓母親看見,否則她老人家該恨你了。”
我不覺好笑。母親若要恨我,又何止這一件?“母親向來以爲我鐵石心腸——”
忽聽玉樞問道:“不會是你吧?”我一怔,頓時明白過來。不待我回答,玉樞又道,“能翻昱貴太妃與華陽的鐵案,整個大昭也沒幾個人。究竟……是不是你?”好奇與懼怕在玉樞的眸中此起彼伏,一張俏臉霎時間沒了血色。
這五年來,我名聲太盛,以至於連玉樞也開始疑心了。真不知該高興還是難過。我搖頭道:“不是我。”
玉樞立時鬆了一口氣,雙頰恢復了血色:“是我不該疑你,你便是再鐵石心腸,也不會害親弟弟纔是。”見我神色冷淡,又道,“雲弟也太不成器,怎能做出這等傷天害理的事來?難道真的是因爲曹氏麼?”
柔桑寵幸朱雲,當是在高曜駕崩以後。否則良辰要麼因我是朱雲的二姐不敢來見我,要麼會告訴我柔桑與朱雲通姦之事。然而她並沒有提到此事。而熙平長公主更不允許女兒在大事未竟之時便如此胡作非爲。因欲令高暘廢殺柔桑,我方纔令李萬通混淆胡謅了一番。我淡淡一笑道:“雲弟已死,事實已無從問起。姐姐就當是陰差陽錯,鬼使神差好了。多想也是無益。”
玉樞見我有了笑容,便不敢再提朱雲,忙又問道:“妹妹日後有何打算?”
我答道:“今日出了宮,便回青州。”
玉樞焦急道:“你纔回來便又要走?”
我嘆道:“母親去了青州,我自然要跟去青州請罪與服侍。”
我們都去了青州,玉樞獨自在宮裡,難免孤獨害怕。她忙又問道:“那幾時才能回京?”
我嘆道:“若母親還願意見到我這個不孝的女兒,我便在青州不回京了。”
玉樞一扁嘴,又哭了起來:“本來我們一家好好的,如今倒要天各一方了。”
我寬慰道:“青州與汴城算什麼天各一方?本來咱們一家是要廢居嶺南的,因爲順陽郡主的緣故,改在青州,已是極大的恩典了。姐姐在宮裡,好生教導晅兒,過些年待他開府,姐姐便想去哪裡便去哪裡。在京城也好,在青州也好,一家子在一起再也不分開。”
玉樞破涕爲笑,晨光中更顯清麗無邪。我忽而心中一動,倘若是玉樞爲了令高晅登上帝位而刺殺高曜,我還會不會像對待朱雲一般對待玉樞?只這一念之間,頓感芒刺在背。連忙摒除了念頭,轉眼卻見玉樞也在出神。她緩緩道:“如此看來,信王待妹妹是真的好。不然李萬通鬧得沸反盈天,信王犯不着冒着天下之大不韙令順陽郡主做僞證,保全我們一家。”遲疑片刻,又小心翼翼道,“信王如今已是大昭最有權勢的人了,妹妹難道沒有想過……”
我笑道:“昌王正在西北虎視眈眈,焉知信王不會敗呢?”
玉樞見我並沒有生氣,忙又道:“你是女帝師,只要你肯爲信王籌劃一二,何愁昌王?”
我搖頭道:“我並沒有這樣的大才,信王也並不需要我。”
玉樞道:“黃金萬兩易得,真心一顆難求。妹妹便想一想又如何呢?”
我垂眸一笑:“現下,我哪裡有心思想這些。”說罷站起身,“我該走了。看到姐姐在宮中並未受到牽連,我便放心了。姐姐有什麼話要我捎去青州麼?”
玉樞嘆道:“請母親保重身子,少些傷心吧。如此變故,我竟不知道該如何寬慰母親了。”說罷牽起我的袖子道,“你真的不等晅兒與真陽回來麼?壽陽甚是想念姨母。自你出宮了,總是盼着你回宮來給她講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