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道:“我也聞不出了,究竟是年輕人的鼻子靈些。”
銀杏笑道:“姑娘這一出宮,也不會回來常住了,當去茶房瞧瞧,向桂旗姑姑道別。”
我會意道:“正有此意。”
一時進了茶房,果見桂旗倒轉扇柄指指點點,扇下一縷淡綠色流蘇如柳枝搖擺。“茶要淡些,放些柚子皮最好,皇太后愛喝。”“皇太后不愛甜膩的,少灑些糖霜。”“櫻桃要剔了核纔好。”……
我笑道:“姑姑好生忙碌。”
桂旗連忙起身行禮,又笑道:“茶房裡悶熱,君侯怎的來了?折煞奴婢了。”
我還禮道:“玉機就要出宮,特來向姑姑道別。”
桂旗一怔,垂頭道:“君侯竟還記得奴婢。”
我輕輕拈起團扇下的流蘇,似一抹春水淌過指尖,絲絲沁涼:“十六年,宮中的故人也不多了。”
桂旗微微侷促,以扇掩口,含淚道:“正是。奴婢也是僥倖,一直在這裡服侍,才能又見到君侯。”說罷親自奉茶,“君侯坐一坐,歇息一會兒再走。”
我旋身坐下,飲一口茶:“好茶。”緩緩放下茶盞,關切道,“適才我在椒房殿,見皇太后的面色十分不好,莫不是病了?有沒有召太醫來瞧瞧?”
桂旗想了想,徐徐道:“太醫沒有來過,倒是信王妃帶了一兩位女醫來瞧過,應無大礙,君侯放心好了。”
我點了點頭:“那就好。”於是又寒暄幾句,飲了大半杯茶,起身道,“姑姑還要服侍皇太后,玉機先告辭了。”
三月的天氣,清晨尚有寒意,午間卻有些燥熱了。天色青中泛灰,一兩片碎雲悠閒自在。在宮中歇息了三個月,我自覺精神好了許多,一想到午後便要出宮,便更加興奮。
身後綠萼向銀杏道:“皇太后也是奇怪,宮裡的名醫不瞧,卻尋信王府的女醫來瞧。”
銀杏嘻嘻一笑:“綠萼姐姐,你還沒有明白麼?”
綠萼愕然:“明白什麼?”
銀杏壓低了聲音:“皇太后倚重信王府,自然也信得過信王妃帶來的女醫,這倒不出奇。可有什麼病是女醫能瞧,太醫不能瞧的呢?”
綠萼仍是不解道:“什麼?”
銀杏伏在綠萼耳邊耳語,綠萼大吃一驚,幾乎跳了起來:“這也太荒唐了!”
銀杏笑道:“想一想椒房殿中久久不散的藥氣,掩飾藥氣的牡丹花,我的推斷難道全無道理麼?”
綠萼搖頭道:“我不信。或許皇太后得的是……隱疾,不方便讓太醫瞧。”
我哼了一聲,嘲諷道:“歷代女主,多有恣情淫逸的,養幾個面首實屬平常。當年秦國的宣太后和趙太后都還與情人生下孩子呢。咱們這位皇太后,也不是頭一位了。安胎藥吃了這麼久,想必是要生下來的。”
雖然左右無人,我又低聲細氣,綠萼仍是向四周張望。不待她說話,我又道:“怕什麼,生下來也是我的親侄子,我必定疼他。”
午後出宮,卻是小錢親自來接。他一見我,便跪下磕了一個頭,歡喜道:“奴婢恭迎君侯回府,君侯請上車。”
我連忙扶起他,笑道:“都是自家人,何必行此大禮?”
忽見朱雲從車後轉了出來,笑道:“錢管家好幾個月沒見二姐了,二姐受他一禮又如何?”只見他一身華衣,神采飛揚,每一絲笑紋都被春風浸透。高淳縣侯朱雲已晉封爲高淳郡公,加封邑二千戶,封右將軍,領侍衛司都指揮使,仍兼無敵營指揮使。
高暘一手遮天,彷彿過去幾個月的忐忑惶恐終於都被淡忘了。
朱雲笑道:“母親親自下廚,做了二姐素日喜歡的菜餚。瞳兒和兩個孩兒都到了,單等二姐回府了。”
我笑道:“尋常出宮而已,倒讓母親操心了。”說罷扶着朱雲的手上了車,接着車子重重一歪,朱雲也跳了上來。綠萼和銀杏見狀,只得坐後面一輛車。
剛剛坐穩,朱雲便迫不及待道:“信王殿下知道二姐今日出宮,特命我來接二姐。殿下說過,每年二姐出宮,他都要親自來接。可是今日各處報了春旱,殿下實在脫不開身,這才命我來。”
我惘然一笑:“今時不同往日。小時候隨口說的,何必放在心上。”
朱雲笑道:“不錯。信王早已不同於昔日,依我看,比之太宗皇帝也不過就差個名分!二姐爲什麼放着活生生的人不要,倒願意念着一個死人活一世?二姐稀世才貌,真的要孤獨一世麼?”
我心中一跳,不覺冷笑:“這樣殺頭的話你也敢說!”
朱雲輕蔑一笑,愈加無所顧忌:“我不過實言。當今皇帝是個奶娃娃,說信王是太上皇也不爲過。不過,太上皇雖好,終究沒有皇帝好。二姐說,是不是?”
我側過頭去,懶怠搭理他。朱雲又道:“近來京中流傳着好些閒話,不知二姐聽說了沒有?”
我仍舊不看他:“我整日在宮裡坐着,哪裡知道京中流傳些什麼。”
車子有些顛簸,朱雲的聲音卻甚是沉穩,透着不可言喻的興奮與期待:“他們都說,皇太后遲早會代皇帝將皇位禪位於信王。”
【第二十二節 亦有博弈】
漫漫長路盡是不平,車子每晃一下,心就更痛一層。終於要禪位了。
倘若高曜是因病崩逝,那麼高朏要讓位於高暘,我也許還會爲高暘歡喜。可他偏偏是被刺殺的,且刺殺他的人將要取得他的皇位,我便不能不在意。朱雲的笑容像一隻漲得滾圓的刺蝟,滿是虛張聲勢與張狂試探。我恨不得推開他的臉,終究只是於袖中攥緊了拳頭:“我從未聽說過這些。”
朱雲微微傾身,一張面孔扭曲而醜惡:“信王殿下若真做了皇帝,二姐高興嗎?”
我本不願理他,他卻不肯放過我,彷彿要迫不及待地攫取我對高暘的忠心。我深吸一口氣,胸中盡是沉鬱的寒冰之氣:“我歷經兩朝,所有的富貴與官爵,都是太宗與先帝所賜。他父子二人待我有天高地厚之恩。你問我皇太后要禪位,我高興不高興?”我嗤的一聲輕笑,像是聽到一則最諷刺最荒誕的寓言,“你倒說說,我該如何回答你呢?”
朱雲的笑容微僵,好一會兒,他定一定神道:“信王對我纔是天高地厚之恩。”
我不屑道:“那你一人爲他高興便好,實在不必攀扯我。”
朱雲的臉色有些難看,一張臉憋成青灰色,雙脣抿得發白。好一會兒他才訕訕笑道:“我聽說前幾個月信王去二姐府裡,二姐和他說了許久的話。自二姐回京,從來不愛與信王說話的。”
“這都是去年的事了。我與信王不過談了幾件國事。”從前想起高暘,總還會記掛少年時在熙平長公主府中隔着一道牆聽彼此讀書的日子,記憶中滿是朝陽般鮮亮而溫暖的色澤。此時想起,唯餘一抹冷灰。我漠然一笑:“除卻國事,也無話可說。”
朱雲忙道:“能談一談國事,總好過無話可說。”
我不覺好笑。想起那一日高暘命我寫信給昌王的事,不由問道:“昌王可回京了麼?”
朱雲一怔:“二姐如何問起昌王?”
我笑道:“那一日信王命我寫信給昌王,讓他回京。我便照信王的吩咐寫了,自然想知道昌王究竟有沒有回京。”
朱雲搖頭道:“並沒有。”
車廂狹小,坐久了竟有些熱了。我搖一搖自繪的火器美人圖摺扇,徐徐清風撩動鬢髮:“看來我的信並無用處。”
朱雲搖了搖頭,憂慮道:“西北的消息很難打聽到。我上個月才隱約聽說,昌王本來都快到京城了,不知何故,竟然迴轉了。”
我淡淡道:“昌王人不在京中,卻未必沒有探子在。他若聽說華陽長公主和昱貴太妃獲罪的消息,以爲朝中形勢不明,自然迴轉。有何出奇?”
朱雲哼了一聲:“如今這種局面,只怕昌王更不會回京了。”
我合目端坐,緩緩搖着摺扇,不動聲色道:“信王安心輔政,昌王專心邊事,兩不相干。昌王回不回朝,有何要緊?”
朱雲的口氣急切起來:“皇帝幼弱,皇太后又信任信王,天賜良機,怎能白白放過?”
我嗯了一聲,不急不緩道:“既是天賜的,又何懼昌王?”
朱雲還要再說,我忙伸手止住他:“我們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便是了,誰做皇帝這樣的事,我不想理會。”說着微微一笑,關切道,“倒是順陽郡主,我進宮之前聽府里人說,你待她十分不好。你既說信王待你恩重如山,就該對他的妹妹好些纔是,況且她才生下我們朱家的長孫。”
朱雲皺眉道:“是誰這樣多口?善喜麼?”
我笑道:“你別問是誰,只說我說得對也不對?”
朱雲緊靠車壁,縮了頭敷衍道:“二姐所言甚是。不過二姐身子不好,家中的瑣事,便不勞二姐掛心了。”
我笑道:“你們夫妻之間的事,我本也不想管。只別讓母親擔心便是了。”
朱雲忙道:“二姐放心,絕不會鬧出什麼事來的。”
用過晚膳,我送母親出府。因白天畏熱,只穿了單衫,夜晚出了門,只覺冷風似生鐵壓在肌膚上,氣都透不過來了。母親怕我着涼,連忙登車先走了。朱雲騎馬,乳母抱着朱雲的次子坐車跟在母親後面。順陽郡主高曈帶着長女乘坐最後一輛車。
自孩子滿月後,高曈急劇消瘦下來。常常神情抑鬱,消沉不語。纔剛在席上,她不是發呆,便是隻顧着張羅女兒的飯菜。昔日乖巧活潑、膽大心細的高曈,如今變得心事重重,木然癡呆。母親的車已緩緩移動,高曈方纔向我道別。她凝視片刻,眸光躍動,似是有話要說。然而前車已開動一丈之地,朱雲駐馬回首,默然注目。高曈垂眸含淚,終是黯然無語。
回到府中,小錢已站在西耳室中等我。新沏的薑茶泛着辛辣的熱氣,還沒有飲便已覺得周身舒泰。我坐下,撫一撫僵硬的脣角:“雖說是母親親手整治了酒菜爲我接風,可這一頓飯吃罷,着實是累。”
小錢奉上薑茶,笑道:“君侯回府,只有老夫人是真心高興的。公子嘛,即便高興,也是爲了別的事情。至於郡主,奴婢瞧她精神不大好。一家子各有心事,難怪君侯受累。”
薑茶太熱,我飲了一口便放下了:“早知道是這樣了,倒也不必多說。我不在府裡的這三個月,府中可有事麼?”
小錢退了一步,道:“啓稟君侯,這三個月府裡沒什麼特別要緊的事。只是不大不小的也有幾件瑣事,君侯聽聽就好,不必放在心上。”
未待我說話,綠萼嘻嘻笑道:“既不必放在心上,那又何必說給姑娘聽?怪勞神的。”
小錢笑道:“原本是可以不必讓君侯勞神,可是君侯既然問起,奴婢便不敢不說。”說着清一清嗓子,“這三個月來,日日夜夜都有人藏在咱們屋子周圍窺探,連除夕之夜、新年的三天也不例外。奴婢已嚴令府中的丫頭婆子們不準擅自外出,違者重責。直到最近一個月,想是一無所獲,所以略放鬆了些。”
綠萼又笑道:“錢管家,你好大威風!”
小錢微微一笑道:“這都是綠萼姑姑平日裡調教有方,不然府中上下這麼多人,小的未必能一一約束。”
這五年來,新平郡侯府全賴綠萼方能井井有條,小錢此言倒也不虛。綠萼聽了卻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臉一紅,揚起頭道:“這是自然。”
我和銀杏相視而笑。銀杏笑道:“錢管家,你只說你的,何必理她。”
小錢欠一欠身,斂容道:“不知君侯在宮中,境況如何?”
喝了半盞薑茶,隱有汗意,我隨手拿起榻上的摺扇,一下一下敲着手心:“周圍除了綠萼和銀杏,都是宮裡人,還能怎樣?”
小錢一怔,道:“是奴婢蠢笨多口。”頓一頓,又道,“老夫人每月朔望過來,各處查看一番,倒也沒什麼。公子也來過兩次,說是找一件火器,急等着用,把咱們府裡翻了個底朝天。公子把君侯收集的所有火器都翻了出來,也沒見他要找的那樣的。因此……”小錢忽然失神,好一會兒不說話。
綠萼催促道:“因此什麼?”
小錢搖了搖頭,歉然一笑:“這……奴婢也說不好,公爺彷彿鬆快了,又彷彿不大高興,神色忽陰忽陽,忽喜忽憂。奴婢也說不清他究竟是高興還是懊惱。”
朱雲趁我不在府中,竟然親自來翻找證物了。我微微冷笑:“他倒是不客氣。”
小錢笑道:“公子是君侯的親弟弟,自然也是咱們新平郡侯府的半個老爺,公子要來尋東西,奴婢們只能幫着找,不敢阻攔。說來也巧,自那以後,外面對咱們的盯梢竟慢慢鬆懈下來。”
我正要命銀杏去添茶,轉頭瞥見她焦灼與期盼的神色,頓時瞭然,於是放下空盞:“這三個月,劉鉅去了哪裡,你可知道?”
小錢笑眯眯道:“劉公子一直不見蹤影,奴婢也不知道他去哪裡住了,彷彿也並沒有在自己的家中居住。這三個月裡,劉公子統共只回府一次,給了奴婢這個。”說罷自腰間解下一隻青灰色囊袋,雙手奉上。
腰囊以絲爲經線,棉爲緯線織成的,平展厚實,觸手光滑,並無任何紋飾。束口的粗繩斷口齊整,是用利刃削斷的。內中裝着一枚小小銅牌,幾錠碎銀子,一張疊得齊齊整整的青綢帕子,兩張應收的債券,各一百兩白銀。銅牌上端端正正鑄着一個“信”字。
銅牌直徑寸許,光可鑑人。我掂一掂,笑道:“這是信王府的腰牌。黃銅價貴,那人身上帶的銀兩也多,還有一方青綢帕子和兩張大額債券,許是信王府的大管家也說不定。”說罷將銅牌裝入囊中,“劉鉅怎麼說?”
小錢笑道:“劉公子說,他那日出去喝酒,足足在城裡被人跟了一天,做什麼都不痛快。於是甩開他們,反跟了回去,便看見他們與這腰囊的主人說話,當下悄無聲息地拿了來,交給了奴婢。”
銀杏忙道:“果然這些日子盯梢咱們府裡和劉公子的,都是信王府的人。”
我將腰囊交給了銀杏:“收起來吧。還有別的事麼?”
小錢笑道:“還有兩件小事,一是前兩日君侯生辰,雖然沒在府裡過,禮卻不少收。君侯要看麼?”
我笑道:“迎來送往的,都是你和綠萼做主,不用看了。”
小錢道:“還有一事,西南陽苴咩城的牟亦送了好些孩子進宮爲奴,內阜院特意挑了兩個模樣好的丫頭送了過來。這二人該在哪裡當差,還請君侯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