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杏垂頭撥弄着腕間的一枚小銀鈴鐺:“善喜姐姐做了公子的侍妾,可是礙於郡主,恩寵稀薄不說,還一直沒有名分。如今還是在老夫人那裡服侍,甚少和公子在一處。”
我不以爲然道:“再怎樣她也是母親身邊的舊人,既是朱雲的侍妾,境遇總比府裡其餘的丫頭好得多。她的主母是信王的親妹妹,出身雲泥之別,她難道真的想去爭寵不成?這也沒什麼好哭的。”
銀杏道:“若只是恩寵稀薄,沒有名分,這麼多年也慣了,要哭也哭過了,倒不至於這麼傷心。”
“還有何事?”
“聽說侯爺近來很是焦躁,整日整夜地不回家,對妻妾也不甚理睬。一回家,身上還帶着香氣,精神也不好。善喜姐姐說,她與郡主都覺得公子在外面有了相好的。偏偏郡主才誕下孩兒不久,心情鬱郁,又不好對公子發火。偶一口角,都拿善喜出氣。這般委屈,已有一個多月了。”
聽銀杏所言,高曈很可能對高暘和朱雲的所作所爲一無所知,更不會知道柔桑對朱雲的愛慕之情。我不禁冷笑:“刺駕的鐵證無故丟失,華陽長公主和祁陽長公主又逃了出去,偏偏那邊廂皇太后又癡纏。他自然是沒好氣的。真真是可憐了家中的兩個女人。”
銀杏道:“善喜還說,有一日信王妃過府來看望順陽郡主,郡主便哭訴說侯爺在外有了別人。姑娘倒是猜猜,信王妃是如何回答的?”
我笑道:“爲避免節外生枝,必是讓郡主忍耐一時吧。”
銀杏笑道:“姑娘料事如神。王妃不但讓郡主忍耐,擺出賢良淑德的樣子,還說,若公子的心實在回不來,便讓外面的女人進門好了。郡主聽了,很是生氣。”
當年高暘與智妃生下長子,又癡迷於村女劉氏,連去西北勘查屯田,都只帶着劉氏上任。啓春被冷落多年,心灰意冷之下,險些讓高暘休了自己。這些事情高曈一一看在眼中,想來也是極欽佩的。“從前信王荒唐,王妃寧可自行求去,也不願受這般屈辱。如今倒勸郡主賢良淑德,換作是我,我也生氣。”
銀杏轉頭望一望窗外,似是見到了變幻不息的滾滾風雲:“信王妃早已不是當年的信王妃了。”
我笑道:“你錯了。信王妃還是當年的信王妃。”
銀杏一怔:“奴婢不明白。”
我笑道:“‘事行不必同,所務一也’[74]。信王妃從前所求,是與夫君同心。現在既以夫君的心爲心,這般行事也是理所當然。可憐郡主和善喜,都不明白朱雲的心,難怪各自神傷。”
銀杏恍若無聞,自顧自道:“有好幾次,奴婢遇到難處就會想,如果奴婢沒有跟着姑娘去青州,而是留在府裡,究竟會怎樣。今日見了,才知道當年隨姑娘去青州真真是沒錯的。”
我笑道:“你又不是善喜,焉知留在府中便與她一樣?”忽然心中一動,不覺惘然,“其實你比善喜聰慧,母親也更喜歡你。若是你在朱雲身邊,也許他不會去做那等傷天害理的事情。”
銀杏失笑:“姑娘說笑了,公子哪裡會聽奴婢的!”
我拉起她的手笑道:“這可難說了。畢竟你是你,善喜是善喜。”
祭祖結束,陪母親用過晚膳,便要回府了。母親將我送到二門,又命朱雲親自送我上車。今日臘祭,朱雲卻回來得很遲,此刻更是滿臉疲憊,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話也不肯多說。
天早就黑了,巷道中卻還有一二湯麪攤子,老遠就能聞到老雞湯的香氣。油燈照着,熱氣騰騰,是這寒冷的冬夜裡,最後一點溫暖。朱雲的煩惱性命攸關,我不欲打擾,只作不見。
正待登車之時,朱雲忽然道:“二姐,我有一件事想和你說。”
我暗自冷笑。朱雲武人心性,雖然聰明果決,哪裡受得住這兩個月的煎熬?我慢慢轉身,現出好奇的神情:“何事?纔剛在屋子裡怎麼不說?倒要站在冷風裡說。”
朱雲歉然道:“二姐別怪我,實在是在家中不好說。二姐請移步。”說罷挽着我的臂膀向無人處走。
朱雲身材魁梧,我被他拖着走了十來步,甚是不悅,於是奮力掙脫:“究竟何事?”
朱雲的目光在黑夜中閃閃發亮:“二姐,你可知道這些日子京城中在尋什麼人?”
我蹙眉道:“不是說大理寺走失了一個要犯麼?”
朱雲道:“是一個要犯,卻不是從大理寺走失的,而是從宮裡走失的。”
我轉頭凝視,朱雲也定定地望着我的雙眼。我揉一揉被他扯得痠痛的上臂,哼了一聲,“是華陽和祁陽兩位長公主吧。”
朱雲十分震驚,一把攥住我的左腕,厲聲低喝:“二姐是怎麼知道的?”
我運了兩次力,都掙脫不掉:“這是大事,不可能一絲消息也不透露出來。我還聽說,因爲祁陽長公主也不見了,龔大人不堪受辱,已經懸樑自盡了。”
朱雲面色稍稍緩和,這才放脫了我的左腕,不滿道:“二姐消息倒很靈通,爲何不早告訴我?”
我坦然一笑:“若凡事遲鈍,我便不能活到今天。若凡事多口,我更活不到今天。何況聽你的口氣,你早就知道兩位公主失蹤了,爲何你不先告訴我?”朱雲一怔,頓時無言以答。我笑道,“然而你今日又爲何肯告訴我了?”
朱雲忙道:“我也是才聽說的。高氏逃脫,我怕她會來尋二姐報仇。”
高氏?朱雲吐露這兩個字的輕蔑口氣,與柔桑一模一樣。我甚是感動:“好雲弟,多謝你告訴我。”又惴惴道,“我自然是怕的,所以讓劉鉅一直在府裡住着。有他在,想來華陽沒有機會。”
若在平常,朱雲聽見劉鉅住在新平郡侯府,定然要跳起來。今夜卻似沒聽見似的,吃吃附和:“如此我便放心了。”
車子一動,銀杏便忍不住笑了出來:“這些日子侯爺定是撐不住了,竟試探起姑娘來。”
我嘆道:“接連丟失了刺駕的鐵證和要犯,換了誰都會寢食難安的。更何況信王和信王妃還要面對昌王,想必更是發愁。朱雲只是年輕沉不住氣罷了。”
銀杏笑道:“姑娘偏偏說自己早就知道了,並且命鉅哥哥住在府中保護。如此不露聲色,想來公子是分辨不出來了。”
我冷冷道:“我說的是真話,有什麼可分辨的!”
自我受傷,每日總是早睡晚起,即便如此,仍是很容易睏倦。讀半卷書、擺一局棋,聽綠萼銀杏拌兩句嘴,不知不覺天就黑了。自從劉鉅入府居住,我更加安心,睡得也更多更沉了。城中風雨瀟瀟,我自安然高枕。
汴城府搜檢多日,入臘後終於漸漸平息。整個汴城在強風暴雨中劫後餘生,百姓對即將到來的新年格外珍惜,奮力營造安樂祥和的氣氛。
明道五年終於要過去了,景祐元年即將來到。
這一日醒得早了些,天還沒全亮,綠萼在我對面睡得正香。我不忍吵醒她,便自行披衣,起身斟茶。窗紙漸漸現出深青色,小爐上的水嗡嗡作響,這一幕似曾相識。十六年前初入選時,在粲英宮的第一個清晨,也是這般情景。心中一動,我不由自主地推門出去,彷彿期待也能看見一場名劍對決。
府中一個人也沒有,我聽見後園中傳來男子低低的呼喝之聲。循聲望去,只見一片小小的空地上,一人一劍運轉如飛,凌厲的劍風盪開濛濛霧色,含光劍若隱若現,渺然如幻。銀杏一手提着風燈,一手挽着斗篷和汗巾子站在一旁,暖融融的燈光照亮她年輕的笑容。劍影紛紛,令人眼花繚亂。她的目光卻一動不動,靜默而深遠。
我不忍驚破,只遠遠地看着。劉鉅已練了一盞茶的工夫,劍勢仍是不衰。忽覺手中一暖,卻是綠萼趕了出來,塞了一隻手爐給我,一面抱怨道:“衣裳也不穿好,手爐也不帶,姑娘是存心想生病麼?”
我噓了一聲,輕聲道:“劉鉅的劍術又長進了。”
綠萼張望片刻,撇一撇嘴,別過頭:“說是留在府裡保護姑娘,倒是便宜了銀杏!一到練劍的時候,就直勾勾地看着。姑娘是好性子,奴婢纔沒有眼睛看他們。”
我笑道:“你也太較真了。把劉鉅留在府中,本來就是掩人耳目的。讓銀杏高興幾日,又有何不可?”
綠萼一奇,從我身後探出頭來:“難道劉鉅不是來防備華陽長公主的麼?”
我淡淡道:“華陽若一個人逃走,倒真要防備她回來殺我。可是城裡風聲那麼緊,她又帶着絲毫不懂武功的妹妹,便絕不敢輕舉妄動。”
綠萼更加不解:“那……什麼是掩人耳目?”
我輕哼一聲:“鉅兄弟告訴我,自從華陽失蹤,總有些不明來歷的人跟着他。”
綠萼掩口笑道:“都說劉鉅的功夫好,哪裡會被人跟到。”
我笑道:“雖然跟不住,總與無聊之人周旋,也是傷神。所以我讓鉅兄弟在家中住幾日,也省了他們的腿腳。”
綠萼問道:“是什麼人總跟着劉公子?”
我笑道:“我猜,大約和華陽長公主逃走有關。”
綠萼驚異道:“莫非他們疑心是劉鉅去掖庭獄劫走了華陽長公主?”
劉鉅的劍越來越快,銀杏已承受不住劍風,向後退了數步。“掖庭獄就在宮牆之下,以華陽的武功,要逃跑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可祁陽長公主是在守衛森嚴的內宮,身邊又有衆多宮人服侍,能不驚動宮人而將祁陽長公主救出,這樣的高手屈指可數。近來京城名聲最大的高手是誰?”
綠萼想了想,笑道:“拜那位李萬通所賜,當然是咱們府裡的劉公子了。”
我笑道:“不錯,信王妃是親自領教過鉅兄弟的暗器和內功的,信王府懷疑鉅兄弟,派幾個人跟着,有什麼出奇?”
綠萼道:“華陽長公主把姑娘傷得這麼重,論理懷疑誰也不當懷疑姑娘。信王府當真是小心。”
話音剛落,只見劉鉅猝然收劍而立,如淵停嶽峙。狂風止歇,青霧緩緩合攏。銀杏連忙上前,劉鉅退了一步,取過汗巾,自行抹汗。我悄然轉身,無聲嘆息:“信王妃何等聰明,當早知道我從出王府聽說先帝駕崩的那一刻開始,便不會相信邢陸兩家刺殺先帝的說法。”
綠萼道:“是了!信王妃一定想到,以姑娘的脾性怎能不查個水落石出?所以先是派女醫來整日盯着,再是皇太后又把姑娘召進宮去看管起來。”她想了想,恍然大悟,“難道中間信王親自登門,請姑娘寫信給昌王,也是試探姑娘的心意麼?!”
我不置可否,只冷冷道:“由他們去吧,反正鉅兄弟就在府裡,哪也不去。是了,這些日子你和銀杏沒有鉅兄弟陪着,不要隨便出門。你們都是我的心腹,小心信王府惱羞成怒,將你們捉了去拷打。”
綠萼一怔,不懼反笑:“信王府已和當年的陸府一般,黔驢技窮了。”
我愈加不屑,冷笑道:“陸府抓人好歹還顧及豪門大族的臉面,扮成河盜綁架。信王府可未必有這麼好的性子。當年信王妃從未殺過人,毫不猶豫便將宋氏主僕三人杖死了。今日她的耐心,只會比當年更差。”
綠萼掩口失笑:“奴婢想起了姑娘說過的彌子瑕的故事,不想姑娘今日也成了衛靈公。”
彌子瑕?是了,十幾年前,我曾對高曜和平陽公主說過這個故事。當時錦素和杜衡被裘後關了起來,我正在思忖如何才能“不可不察愛憎之主而後說”裘後,所以隨口說了這個故事。當年在場的人——高曜、平陽公主、穆仙、芳馨、綠萼、李嬤嬤——除了綠萼,都已不在人世。殺宋氏的事,當年贊信王妃果決,如今卻成了酷虐。
這些年下來,我終於變成自己當初嘲諷與不屑的樣子。
只聽綠萼又道:“只是信王妃便是再小心,也逃不出姑娘的計算。”
我一哂:“計算?我又沒有窩藏華陽長公主,他們便是跟一百天也不會有什麼結果。”沉厚的雲彩鎏了一層金邊,光芒萬丈穿透了小半邊天。我遮一遮眼睛,打一個呵欠道:“再去睡會兒吧。”
柔桑選了四位官宦人家的小姐襄助政務。四人不過十五六歲,俱飽讀詩書,性情沉穩。不過半月,便熟識一切規程。再過半月,便再也不需要我了。於是我每日閒着,不是睡覺養息,就是去濟寧宮教壽陽唸書。除去新年,我便是休沐之日也懶怠出宮,因此除了母親和朱雲,我沒有見過別的人,甚至府中的管家小錢也不曾進宮與我會面。爲了防止我不在漱玉齋時,掖庭屬以別的藉口將綠萼和銀杏拘走,我每到一處,二人必定隨侍左右。這樣過了三個月,倒也安然無事。
雖不與外人通消息,前朝的事仍是傳入耳中。
新年之後,因西南州郡官長賦役無度,覬覦金川河兩岸的金礦,連年輕發諸部士兵攻打吐蕃金川堡。羈縻各部不堪重負,紛紛反叛。陽苴咩城的城主牟亦趁機起兵,絕貢不朝。官軍連番敗退,西南陷入一片混亂。高暘本不欲離京,但爲了儘快平息邊亂,還是親自坐鎮成都府,懲治貪暴,招撫流人,並對牟亦啖以厚利,只用了兩個月,便再次收服陽苴咩城。
信王不戰而勝,載譽回朝,增封邑二千戶,加鼓吹、親兵,賜金銀布帛。以大將軍本職,領尚書令、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不過一旬,又賜信王劍履上殿,入朝不趨,贊拜不名,加王府官二十人,增邑五千戶,共計一萬二千戶。朝中一片洋洋奉頌之聲,無事不由大將軍決斷。司政蘇令反而顯得拱默尸祿,無足輕重。
冬去春來,轉眼已是景祐元年的三月,按照約定,我也該出宮了。
這一日,我去守坤宮向柔桑請辭。陽春三月,牡丹盛開。守坤宮的墀上階下襬滿了盆栽牡丹,漫漫蒼翠,團團錦繡,香氣濃郁,中人慾醉。綠萼忍不住道:“才幾日沒來,便擺了這麼多花。”
柔桑準我出宮,加封邑一千二百戶,賞賜頗多。然而她面色蒼白,精神萎靡,不過寥寥數語,便令我謝恩退出。綠萼道:“奴婢瞧着皇太后的臉色不大好,也提不起精神。姑娘上一回來請安時,便是如此。過了這些天,竟一點好轉也沒有。”
銀杏道:“皇太后病了。”
綠萼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銀杏點着鼻尖笑道:“雖然椒房殿中盡是花香,可我還是聞到一絲藥氣。”
綠萼咋舌道:“當真?我整日聞着姑娘房裡的藥氣,早就聞不出別的氣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