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節 混混宵練】
華陽的車駕遠遠地來了,侍衛的刀戟之光此起彼伏,森冷清流環繞車駕,無懈可擊。漸近王府,侍衛次第羅列兩旁,露出八匹雪駒和華蓋赤轂豪車,後面跟隨六輛小車,都用兩匹烏駒拉着。從人數十,皆衣着光鮮。除卻啓春,衆人俱下拜行禮。
華陽下車,啓春方纔屈一屈膝。華陽親熱道:“嫂嫂何必行禮?”又向衆人道,“請起。”
我站起身,華陽笑道:“玉機姐姐竟也來得這麼早,纔剛沒看見。是孤失禮了。”說罷頷一頷首。只見她身着白綠色蜷枝紋襦裙,外罩孔雀綠廣袖長衣,衣袖上以赤金與墨綠二色繡滿了繁複的花葉。烏髮束起,正中一枚金鈿,腦後斜簪三對金鑲玉簪。十五歲的少女,雖然端莊華貴,卻顯得太過老成。
我恭敬道:“既是長公主殿下相邀,玉機不敢遲誤。”
華陽嗯了一聲,聲音幾不可聞,轉頭向啓春道:“嫂嫂先引孤去拜見太妃與信王哥哥。”
啓春笑道:“太妃去白雲庵小住了,信王在軍中,至今未回。”
華陽笑嘆:“那當真可惜了,列子三劍之一的‘宵練’,信王哥哥竟看不到了。”
啓春笑道:“劍在殿下手中,信王日後定然得見。”
於是衆人進府,在正堂上行過大禮,華陽便去偏殿更衣。只見她換了一身黃綠紗衫,隱隱可見中單上所繡的紅葉銀花,甚是清爽嬌俏。更衣後,華陽與啓春帶領衆人一徑來到後花園的水閣之上。鹹平十七年臘月,我第一次來王府做客,便是坐在水閣對面的戲樓之上。當年待客的“彤兒”已成了順陽郡主、我的弟婦,華陽也長成了英氣勃發的亭亭少女。
今日風和日麗,衆人便在水閣之上飲茶說笑。一個年長的宮女捧着劍匣端立在旁,身後是水岸邊的戲樓,巍巍若山。華陽一味與啓春說話,並不正眼看我。我只呆坐無語。
眼見巳時已到,華陽長公主這才向我笑道:“都這會兒了,劉公子怎的還不來?”
劉鉅素來我行我素,行事“自有道理”,我早便習以爲常。遂答道:“回長公主殿下,劉鉅自從家中來,許是耽誤了。”
華陽與啓春相識一眼,不禁笑道:“劉公子家住哪裡?孤派人去接便是。”
我笑道:“殿下恕罪,微臣並不知劉鉅家住哪裡,微臣府中也無人知曉。”
華陽頗爲掃興:“竟是這樣?”哼了一聲,復又嘲諷,“這劉公子當真特別,玉機姐姐竟這樣縱容他。”
我笑道:“劉鉅乃山野村夫,殿下不必等他,既然時辰到了,恭請殿下亮劍。”
華陽嘆道:“聽聞劉鉅劍術高明,‘宵練’出鞘之時,‘含光’竟然不在,當真可惜。”
啓春看了我一眼,忙道:“殿下不必擔心,我已吩咐下去,劉公子到了便直接引進來。”說罷一指水邊的小屋,“殿下,更衣之處都預備好了,請長公主移駕。”於是華陽往小屋中換了一身白色短裝,腰束孔雀綠絲帶,有暮夏夜風的沉沉涼意。一名與華陽年紀相仿的白衣少女捧上劍匣,另一名少女掀開劍匣,躬身退在一旁。
華陽神情肅穆,緩緩抽出長劍。但見劍身爲銀灰色,甚是古樸凝重。雙刃兩道暗光,似潛埋於地底的沉睡雙眸。此劍平平無奇,我與啓春相視一眼,俱不知從何贊起。華陽驀地將劍舞成一團菸灰之色,滿場打轉。止步定身之時,雲煙遽然散去,露出一張光潔的笑顏,驚豔不已。青白帷幕並未被劍風捲起,卻已紛紛碎裂,水閣的地上恰似鋪了一層薄雪繁霜。
我和啓春這才讚道:“好劍!”
華陽甚是得意,挽起劍花,劍勢如風行雲開。啓春與我並肩而立。她於袖中伸一伸指,周遭頓時起了一陣叫彩聲與掌聲。
啓春道:“華陽妹妹自幼習劍,可惜一直沒有拜師。所以她的劍意龐雜不清,可惜了她的天賦。”
我奇道:“殿下若沒有拜師,這一身好劍術又是跟誰學的?”
啓春道:“宮中有昱貴太妃,宮外有睿王府的邢妃。我若回京,長公主也肯來跟我學幾招。七八年下來,竟也有小成。華陽自幼養尊處優,竟肯吃這樣的苦,當真不易。”華陽的身姿舒展如虹,心中卻蜷曲着堅如鐵石的仇恨。正是這份恨意驅使她刻苦習劍。我感佩道:“長公主殿下心志堅定,不比尋常皇女。”
啓春讚賞道:“正是。相比之下,祁陽長公主便遠遠不如了。所以陛下才會忌憚,想將她嫁去回鶻。”
我愕然道:“和親之事姐姐也知道了?”
啓春微微嘆息:“雖沒有明說,但前朝後宮,誰又猜不出呢?這件事,還是華陽自己告訴我的,可憐‘一上玉關道,天涯去不歸’[53]。華陽妹妹還傷心得哭了一場。”我不禁好奇:“姐姐久不在京中,華陽長公主竟與姐姐如此親近。有好劍專程拿來信王府,有心事也與姐姐說。是何道理?”
啓春笑道:“不瞞妹妹,華陽妹妹雖然師從多人,但一來昱貴太妃與睿王妃都是長輩,唯有我是平輩論交。再者,我雖然教授劍術時日最短,卻是最認真的。故此她與我最親近。”
想起十五年前啓春與表妹邢茜儀在粲英宮鬥劍的往事,邢茜儀華而不實,啓春妙招迭出。眼前的華陽,劍招更似邢茜儀。我笑道:“那倒也是。若單論劍術,姐姐比貴太妃高明,華陽長公主自然更願意向姐姐討教。”
啓春笑道:“這一次也有十數年不曾與表妹切磋劍術了。也不知她在宮中那麼多年,劍術有無長進?”劍術尚在其次,單論心志與戰意,邢茜儀怎比得啓春?只聽她又嘆道,“當年邢表妹拜周貴妃爲師,我着實心生妒意。可是沒幾年,貴妃遠遁,授業有始無終,我又代她可惜。我也是近些年纔想明白,其實周貴妃當年無論是收邢表妹爲徒,還是收我爲徒,終不過是她身在禁宮的無奈之舉。如今周貴妃已出宮十數年,當收了好些真正的弟子吧。”
當年昱貴太妃初封有孕時,也曾說道:“師尊其實很想收一個男徒,只是因爲當年孀居不便,才收我爲徒。如今她人在江湖,一定可以收幾個資質比我好許多的男徒,了卻她多年的心願。”三年後,周貴妃在宮外所授的第一個弟子——劉鉅在景靈宮救了我的性命。我害了她的孩子,她卻救了我的性命。命運糾纏,叫人難以琢磨。遂嘆道:“姐姐所言甚是。”
啓春道:“都說劉公子的功夫好,不知他師從何人?”
劉鉅從不願意向外人透露他的師從,我自然也不能說。“一會兒他來了,姐姐何不自己問他?”
啓春笑道:“這位劉公子可當真神秘得緊。一會兒他來了,我要仔細瞧瞧他的路數。”
正說話間,一陣劍風貼着面頰掃過,華陽不知何時突然欺近,雪白的衣衫在我腦中化作一片茫茫冰寒。宵練劍光暴漲,將日光捲成一道血氣,直透胸臆。我立刻被迫得透不過氣,眼見劍尖一點幽光,凝聚在華陽滿眼的殺氣之中,越來越近。
啓春大驚失色,連忙伸掌推開劍尖,卻聽鐺的一響,劍尖被一枚金黃色的暗器擊偏,宵練脫手飛出,向西北斜飛。啓春的眉心擰成一團,痛哼一聲,掌心鮮血迸濺。三棱梭穿過啓春的手掌,嵌入廊柱之中,血珠如霧撲入塵埃。
我胸口一鬆,也顧不得心痛,連忙上前查看啓春的傷勢。啓春虎口處洞穿,皮肉翻起,一片血肉模糊。她以左手握住右腕,痛得面色蒼白,滿臉冷汗。
忽聽侍衛的聲音此起彼伏:“刺客!護駕!”但覺眼前一道暗影閃過,只見劉鉅自後園最高處的戲樓翩然而下。我又驚又喜,這才略略放下心來。
誰知華陽長劍雖然脫手,卻不折不撓地追了出去,竟然挽住了銀絲劍穗。手腕一轉,長劍又回到了掌中。腳尖在欄杆上一點,宵練的灰影自半空直撲向我。
啓春忽然擡頭驚呼:“妹妹!”綠萼尖聲驚叫起來,銀杏躍上相救,已然不及。
兔起鶻落之間,背心一涼,像在冬日裡急飲了半盞冰碗。名劍入體,當真是一點也不痛,我的心彷彿還盼着能再深入一些。但是並沒有,涼意迅速散去,一股暖流自身體最深處汩汩而出,帶走了我所有的力氣。銀杏和綠萼連忙上前扶住我。綠萼滿手是血——我的血。
一道青影驅散了宵練的劍氣,華陽尖聲慘呼,又戛然而止。劉鉅緊緊扼住了華陽的咽喉,華陽半個腳掌已然離地,隨即亂踢起來。她的雙手緊緊扣住劉鉅的右腕。劉鉅已奪去宵練,左臂一震,宵練眼睜睜斷爲七八段,頹然落在劉鉅的腳邊。
啓春深深吸了一口氣,顫聲道:“劉公子——不可對華陽長公主無禮!”
我的心似被刺破,鮮血浸溼了半個身子。然而我並不覺得難過和恐懼,甚而有些歡喜與欣慰。我的血還是熱的,我欠她的,終於都還給她了。
半昏半醒間,我掙扎着說出最後一句話:“放下長公主……殿下。”
一個男子撐着一柄龍紋油紙傘,獨立在雪中。傘沿鋒銳,將天地切割成上闊下窄的青白兩片。一身白衣融在漫天風雪之中,那柄傘就像一枚潮溼的月亮。他的臉藏在傘下,只露出消瘦的下頜。我一度以爲那是高思諺,走近才發覺,那是一張極其陌生的面孔,陌生到連五官都模糊不清。我甚是失望。轉念一想,我畢竟是高思諺的仇敵,他怎會親自來接我?茫茫孤寂,無邊無涯。至少我已償清了血債。
眼前一片蒼茫,聽覺卻變得異常靈敏。在交纏如亂絲的衆多哭聲之中,那個最痛心最絕望的聲音,是母親的悲泣。即使踏上黃泉路,我也是孤魂野鬼。這纔是我的報應,至死不休。突然來到的死亡像一個盼望了很久的隆重日子。我駐足觀望,細細體味。
不知過了多久,哭聲漸漸隱去。宵練灰冷的劍光、華陽殺氣騰騰的目光和啓春掌心的血光糅雜交錯,在我腦中迴旋了千百回。劍氣透體的窒息和劍刃的清涼交替襲來,忽然背上一緊,我醒了。
眼前一片漆黑,好一會兒才漸漸分明。因傷在背上,我只能靠着厚厚的錦被,側身躺着。目光平視處,是一道側臥的身影。糊窗明紙被月光浸得幽藍,綠萼在窗下蹙眉淺眠。燭火才熄滅不久,焦曲的燈芯上逸出一絲青煙,似腦中的風暴化成了一縷嗚咽。
我回手去探背上的傷,傷口受到皮肉的擠壓,我痛得倒吸一口涼氣。綠萼頓時從榻上跳了起來,快手快腳地重新點起燈。屋子陡然一亮,我忍不住遮了遮眼睛。綠萼聽見動靜,移了燈過來查看。她張大熬得發紅的眼睛,喜極而泣:“姑娘醒了?!”
口中乾澀,全是藥汁的苦味。我吩咐道:“倒杯水來。”綠萼連忙扶我坐了起來。我一面喝水,一面問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綠萼坐在牀沿,一面把錦被往我肩上堆,一面道:“才交寅時。天還沒亮呢。”
我又問:“寅時?是哪一日的寅時?我睡了多少時辰?”
綠萼道:“就是今日的寅時。自巳時到現在,姑娘睡了大約八九個時辰。”
我撫一撫胸,心還在有力地跳動。我睡了還不到一日,看來傷勢並不重:“我們還在王府麼?”
綠萼道:“姑娘受了這麼重的傷,如何好挪動?自然要先在王府養傷了。謝天謝地!那一劍雖深,幸而沒有傷到心臟。女醫已經用蠶絲縫合了傷口,又敷了藥。大夫說,安心靜養一個月就能痊癒。”
我失笑:“竟沒有傷到心臟?華陽長公主的劍術有待長進。”
綠萼皺起眉頭:“都什麼時候了,姑娘還能說笑?若不是那個劉鉅死也不肯露面,若他肯陪在姑娘身邊,姑娘何至於受這麼重的傷?!”
我昏迷前見到的最後一幕,便是劉鉅扼住了華陽的咽喉。我不禁擔憂道:“他來了反而不好。劉鉅當時伏在後花園中最高的樓頂之上。如果不是因故遲來,便是爲了探知華陽下帖的真實目的。不想離得太遠,終究還是來不及。對長公主不敬乃是大罪,劉鉅現下如何了?華陽長公主又如何了?”
綠萼十分不滿:“要不是他這般矯情,姑娘哪裡會受這樣的傷?”
我本想代劉鉅解釋兩句,傷口一痛,便懶怠再說。“刺傷我的是華陽。何況三才梭已擊飛了宵練。”
綠萼道:“姑娘就是偏幫着他。”我推一推綠萼的左臂,她這才又道,“華陽長公主不敢回宮,還在王府中呢。王妃嚴令白天的事,誰也不得多口說出去。劉鉅倒沒有被約束,這會兒應該在自己家纔是。”
我略略放心:“誰能留得住劉鉅?約束也是枉然。”復又一奇,“華陽長公主徹夜不回宮,宮裡難道沒有派人來查問麼?”
綠萼道:“派了人來,也被王妃暫且支吾回去了。反正華陽長公主在宮裡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人物,隨王妃在王府裡住一夜,也不算什麼。雖然在王府裡,想必是睡不着覺的。”
我嘆息道:“這樣說,啓姐姐並沒有將這件事上報宮中?”
綠萼道:“看來並沒有。”
我垂眸道:“依你看,她爲何不上報?”
綠萼一怔,道:“奴婢猜想,大約是王妃與長公主交好,所以不忍長公主受到斥責。”
我輕哼一聲:“她是長公主,便是殺了我又如何?能受什麼責罰?何況身爲王妃,管得了宮女內監的嘴,還能管得了侍衛?今夜不回宮,還能一輩子不回去麼?”
綠萼細細打量我的面色,猶疑道:“華陽長公主雖然不會怎麼樣,可是她身邊的人會遭殃。陛下如果知道姑娘受了重傷,一怒之下,只怕要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