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嘆道:“這些年,我的名聲還好麼?即使壞了名聲,也是我自己的事。你這樣高聲叫嚷,是想讓興隆裡的人都聽見麼?”朱雲頓時語塞。我上前撫着他顫抖的肩膀,微微一笑,“好容易我們姐弟見一面,你就要在我府裡殺人,你說你該不該?”
朱雲擡眼見杯盤狼藉,眼中閃過一絲愧色。沉默半晌,終究恨恨道:“這飯我也吃不下了!二姐自己吃吧!”說罷摔簾子出去,一溜煙走遠了。
我也懶得追他,只喚人進來收拾盤盞。綠萼扶我坐在正堂下首,命小丫頭給我換鞋,一面抱怨道:“那劉鉅早不來晚不來,偏這會兒來。好端端的一頓午膳,便這樣沒了,還惹得姑娘和侯爺不痛快。”
我笑道:“劉鉅又不是今日才這樣,怪他做什麼?”
綠萼嘆道:“姑娘就是偏幫着劉鉅。其實公子也是心疼姑娘才——”
我哼了一聲:“心疼我便要在我府裡殺人麼?”
綠萼忙道:“姑娘這話就是裝糊塗了。姑娘難道真的不知,公子在爲誰抱打不平?”
高暘。這五六年,我也只零散聽到高暘的消息,彼此不曾見面,更不曾交談。仔細想想,我已經快記不起他的模樣。他也自有嬌妻美妾,想來也早已忘卻朱玉機是何人。這麼多年,朱雲竟然還存着這番心思,令人既感訝異,又覺好笑。
我收起雙足,起身嘆道:“人生一世,不過‘振蜉蝣之羽,窮長夜之樂’[40],他又何必這麼認真?罷了,他既不吃,你陪我吃。”
綠萼道:“姑娘要去瞧瞧劉公子麼?”
我笑道:“他既沒有通報我,應該是來看望銀杏的。想來這會兒銀杏也已經出府瞧他去了,我就不去了。”
綠萼道:“姑娘就由着劉公子胡亂出入,這般不加以約束,也難怪公子要生氣了。”
我笑道:“他去找銀杏,通報給我知道做什麼?再說我們府上的生人也多,送菜送肉、送水送炭的人都能出入侯府,也要樣樣通報麼?”
綠萼皺眉道:“姑娘又強詞奪理了。送菜送肉送水送炭的都從後門進來,如何比得劉公子從前面大搖大擺地進來?姑娘纔回來一個多月,便出了這等事,往後的日子要怎麼過?”
我順勢道:“如此看來,還是要早些離開京城爲好。”
綠萼連忙瞪起眼睛,嗔怒道:“奴婢偏不放姑娘走!”
第二日,我與采薇一道去敕建白雲庵看望寂如師太、昇平大長公主高思詩。
正是秋收時節,黃草垛子像濃金的雲團沉沉落地。天青似海,金翠交融的田野廣袤無垠。雲影滾滾,似畫筆輕輕勾勒出天際一線黛色。西風鼓起白礬,五彩角旗似飛花招展。汴河柔緩,秋光如練。
我與采薇同乘一車。采薇身着湖綠色衣衫,一張圓臉嬌俏如昔。十數年如一日的養尊處優,雖已兒女成羣,卻不見一絲蒼老疲憊之色。她貪看秋光,也顧不得和我說話。快到仁和屯才放下簾子,轉頭笑道:“姐姐別笑話我,我難得出城。”
我笑道:“妹妹只管望景便是,不必理會我。”
秋色在眉間半展,采薇的笑意溫婉明澈:“我也看夠了,還是陪姐姐說說話吧。姐姐總在外面,也有好些年沒有來瞧我了。”
我打趣道:“妹妹和施大人鶼鰈情深、比翼雙飛,我一個孤鬼,可不忍心去自找沒趣。”
采薇的雙頰頓時紅過仁和屯酒肆旁的楓葉:“姐姐胡說!姐姐想嫁人,哪裡嫁不出去?偏在我面前矯情,好沒意思!胡言亂語,也不怕衝撞了菩薩!”
我笑道:“你如今兩兒兩女,湊成一對好字。我們這幾個裡面,論起婚姻兒女,你是最有福氣的。”
采薇流露出當仁不讓的沉醉之色,合十道:“母親說,我這點福氣都是當年陪寂如師太在佛前靜修修來的,所以得惜福。”
當年理國公世子、采薇的兄長謝方思自盡,采薇曾隨昇平大長公主在白雲庵修行過一年。采薇純潔無瑕,修德修心自然能修來今生的福報。而我恐怕無論怎樣修,都逃不出墮入地獄道的業報。“早知如此,我也該去修一修纔是。可惜這會兒說什麼也沒用了,只有自悔錯失前緣。”說着幽然嘆息,兩手一攤。
采薇有些急了,一扭身道:“姐姐真是的,行動便取笑我。”
我牽着她的衣袖,嘻嘻笑道:“妹妹別生氣,我再也不笑了。”采薇左手一動,衣袖倏忽自我手中滑了出去。我又牽了兩下,她這纔回轉身子道:“果真不笑了麼?”
我忙斂了笑容:“說不笑就不笑。”
采薇抿嘴一笑,如釋重負:“這纔像個八百戶郡侯的樣子,纔剛涎皮賴臉、瘋瘋癲癲的,像個女光——”忽然掩口,“女光棍”的“棍”字,被她生生吞了下去。
我只作沒聽見:“是了。我與寂如師太數年不曾相見,若一時不謹有所冒犯,那就不好了。不知師太現下如何?”
采薇鬆了一口氣,忙道:“姐姐果真是不知道。這些年寂如師太不是鑽研經書,便是打坐參禪,整個人都瘋魔了,身體更是大不如前,脾性也愈加古怪,衆尼姑沒有與她談得來的。這回去了,只怕未必能見到她。”
我至今記得十五年前我在益園初見昇平大長公主的情景。十八歲的昇平光潔燦爛,從遙遠的虛空款款行來。那時最讓她着惱的,亦不過是被母后罰抄了幾遍《道德經》,不得出宮去會情郎。不過數年,那些少女的秘密已成了她一生中最快樂的回憶。我嘆道:“這個我也知道。我出京以前寂如師太便是這樣了。有時我去了,她也只撂下一句話,並不肯露面。”
采薇道:“這些年,我也幾乎見不到她。所以咱們這趟只是去盡一盡心,坐一坐便出來吧。”
我掀起簾子,目光隨風拂過層層麥浪。松柏蒼翠,父親和芳馨墓前的白晶菊花定然已燦若霜雪。“好,早些出來,也好去仁和屯看一看父親和芳馨姑姑。”
采薇笑道:“那我陪姐姐一道去!”
在白雲庵依舊沒有見到寂如,只聽了兩句經,參了一回禪,用了半頓齋便出來了。傍晚時分,又回到仁和屯。於是吩咐在村口停車,我與采薇慢慢走進去。天就要黑了,周遭清冷迷濛,落了葉的枝幹遒勁而脆弱,企圖挽住最後一絲霞光。
采薇一下車便一哆嗦:“好冷。”說罷命丫頭從車裡取了一件淡紫色的鑲毛斗篷披在身上。見我只穿一件豆綠色薄襖,又道,“姐姐倒不冷?”
我一面清點祭品,一面笑道:“我總是在外面跑,缺衣少食的時候也多。這樣的天氣,還難不倒我。”
采薇微微好奇:“都說姐姐的身子弱,動不動就要暈倒。不想奔波勞碌數年,倒比往年好了許多。”
我合上盛香的木盒,淡淡一笑:“我得的是‘心病’,用心少,自然身體就會好些。”
衆人裝好祭品,用馬馱着進村。一路上采薇只低頭出神,脣角偶爾逸出一絲淡淡的笑意,一不留意,腳下一滑,我連忙扶住。采薇站穩,噓一口氣道:“多謝姐姐。”
我笑道:“我瞧妹妹從白雲庵出來便一臉喜色,是向菩薩許了什麼願?還是還了什麼願?竟高興了一路。”
采薇面色一紅:“我沒許什麼願!”見我一臉笑意,忙又問道,“那姐姐又許了什麼願?”
我坦然一笑:“不過是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采薇一怔:“姐姐的心包容萬象,向菩薩許願都要兼濟天下。恕我直言,姐姐樣樣都有了,難道不該許願嫁一個如意郎君麼?”
自與采薇見面,她從未問起過我與劉鉅之事。如此真誠委婉的關懷與勸解,令人心中一暖復又一涼。“只怕這會兒許這樣的願,菩薩也覺得可笑。”
采薇搖了搖頭,認真道:“姐姐錯了。誰會知道菩薩怎麼想?咱們凡人,只管許願便是了。姐姐熟讀聖賢書,豈不聞孟子云,‘禍福無不自己求之者’[41]。菩薩那麼神通廣大,咱們只管求便是。”
這話可笑,她偏偏說得一本正經。我嗤的一笑:“如此說來,妹妹定然許了許多願了。”
采薇道:“纔剛妹妹還了一願又許了一願。”
半年前,施哲自御史大夫擢爲參知政事。現在司政白子琪出了事,采薇偏偏在這個時候約我一道去白雲庵。黃昏中我的笑意亦變得曖昧不明:“妹妹許的願,都是爲了施大人吧。不知妹妹許的是婚姻兒女呢,還是施大人的官運?”
采薇道:“姐姐又笑話我!”
我笑道:“施大人與妹妹是出了名的恩愛夫妻,兒女份上也不必再求。我猜,多半還是施大人的官運。”
采薇這才道:“妹妹的這點私心,瞞不過姐姐。不知姐姐聽說了麼?近來白司政出了一樁醜事,已經被諫官參了。如今白大人不但不上朝,連門也不出。陛下雖然還沒有決斷,但朝中已議論紛紛。”
我笑道:“白司政的醜事?是什麼樣的醜事?妹妹又是從何處聽來的?”
采薇道:“我是聽母親說的,說是白司政不知怎的,迷戀上一個女囚,命人從京城趕去洛陽,將她救了出來。母親還說,那女囚的案子就是姐姐經手辦的。果真如此麼?”
自從謝方思死後,采薇的母親便只剩了采薇一個孩子。想來她是掛念女婿的前程,特命女兒來打聽一番。又或者是采薇故意隱去了施哲,以免累及夫君的名聲。我笑道:“花氏在洛陽犯案,這件案子自然是洛陽令金大人偵辦的。因有些地方存疑,所以我命劉鉅和銀杏過去旁聽。如此而已。”
采薇道:“如此說來,姐姐是早就知道白司政和那女囚的事情了?聽說姐姐在外數年,常常揭發地方官吏的不法之事。那諫官莫不是姐姐……”
我笑道:“當然不是我。我不過是個女官,哪裡支得動朝廷命官?”
采薇有些訕訕:“是妹妹唐突了。也是呢,姐姐想對陛下說什麼,何須借旁人的手筆。”
我嘆道:“白大人是宰相,身後眼紅心熱的,不知凡幾,又何須我來告訴陛下?”采薇聽見“眼紅心熱”四字,頓時滿臉通紅,好在昏暗中也看不分明。我又道:“妹妹素來不大理會官場之事,今日怎的忽然說起這些?妹妹定是求菩薩早日讓施大人當上宰相,對不對?”
采薇愈加不好意思,垂頭低低喚道:“姐姐……”
我笑道:“那妹妹還的那一願,是不是謝菩薩讓施大人做上了參知政事?”
采薇道:“這是我半年前許的願望了。姐姐別笑我。”
施哲出身世家,仁厚聰慧,且對我和父親有恩。倘若皇帝在施哲與杜嬌二人之中選一位宰相,我更願意是施哲。“妹妹別多心。其實以施大人的品行才學,宰相之位,自是當得。”
采薇這才釋然:“姐姐當真這樣以爲?”
我笑道:“施大人的爲人,‘汪汪若千頃陂,澄之不清,淆之不濁,不可量也’[42]。宰相之位,如何當不得?”
采薇竊喜:“施郎也不過就積攢了些仁義的名聲,哪裡就像姐姐說的這樣好了。何況他才做了參知半年,人也年輕,大約還沒這麼快就……”
我笑道:“官要慢慢做,妹妹切不可心急。”
采薇驚覺失言,羞得扭轉過身:“我纔沒有心急!”
一時到了父親的墓前。只見墓碑端正光潔,一絲不染。墓上的字被重新描過,藉着餘暉,透出隱隱金光,顯是墨中摻了些許金漆。墳頭一絲雜草也無,墓碑前擺滿了果品,香爐裡還有半燃的香。遠遠望去,芳馨的墓前亦是如此。采薇咦了一聲:“原來姐姐早就安排好了?”
我也甚是詫異:“並不是我。”
采薇讚歎道:“此人倒有心。單看這瓷器,便是名貴之物,似乎是汝州官窯所出。”
但見香爐和果盤等各樣瓷器,俱是雨過天青之色,一望而知便是汝州官窯燒製的上品。這樣的瓷器高淳縣侯府和新平郡侯府也有幾件,但我和母親都收起來賞玩,絕不會將它們拿到野外使用。如此鋪張,說不定又是哪位官員有求於我。
“或者是母親和兄弟來過了也未可知。看這香火也是才燃上不久,說不定人還沒走遠。銀杏,去咱們的舊宅子裡瞧瞧有沒有人。”銀杏轉身去了。我又一指香爐,“這倒比我自己帶的好多了,就借它一用。”於是和采薇各上三炷香,在父親和芳馨的墓前擺上祭品。
采薇道:“宮女之中,芳馨姑姑也算有福氣的,竟得以葬在這裡,且香火不斷。多少宮女內監病了死了,都無人理會。”
我蹲下身子,拈去肉上的一莖枯草,又展袖拂去香果上的輕塵:“姑姑是爲我受過。我自然不能讓她斷了香火。”
采薇沉默片刻,終是鼓起勇氣道:“當年之事,妹妹也有所耳聞。母親常說,女子到了該出嫁的年紀卻還不嫁,是非總是特別多。姐姐若一直在外也就罷了,若打算長住京中,往車覆轍,姐姐不可不察。”
我淡淡道:“我知道。”
采薇索性道:“恕妹妹直言。姐姐以女子之身,位列朝班,清名素著,也算曠古絕今了。姐姐樣樣都有了,何不定下心來,好生尋一位夫君,安穩度日。想來令尊大人和芳馨姑姑九泉之下,也是這樣盼望的。”
如此陳詞濫調,我已聽得太多。同齡女子之中,大約只有啓春和蘇燕燕不會對我說這樣的話。然而啓春在五年前勸我嫁給高暘,恐怕已對我動了心思,我對她亦難比往常。蘇燕燕則更加難以捉摸。原來女子到了該出嫁的年紀還不嫁,連知心人也會慢慢不見了。心頭一片蕪雜,不知該如何回答。
采薇見我不說話,忙改口道:“自然,姐姐的志向不同於我這樣的尋常女子。適才多口,姐姐莫怪。”
我攜起她的手,微笑道:“妹妹何必自責?我知道妹妹是關心我。”
采薇笑道:“姐姐若真有心,我也可爲姐姐多多留意。”
我笑道:“那就多謝妹妹了。”
正說着,銀杏回來了:“姑娘,果然是公子出城來拜祭老侯爺和芳馨姑姑,這會兒正在舊屋子裡歇息。公子燙了一壺酒,備下一桌山珍,說要爲那日的事情給姑娘賠不是。”
朱雲竟肯花心思在這裡向我賠不是,當真難得。我笑道:“他是一個人,還是與順陽郡主一起?”
銀杏道:“郡主纔出了月,不宜出門。自然是公子一個人。”
采薇好奇道:“姐姐的兄弟要賠什麼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