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馨忙安慰道:“皇后娘娘到底也沒傳姑娘去作證,且於大人早早認罪,想必是不想與姑娘對質。”
我鼻子一酸:“錦素定覺是我告發了她,且她母親已經認罪,她還能怎樣?此刻她心裡,還不知怎樣怨恨我。”
芳馨搖頭道:“奴婢倒覺得皇后娘娘沒傳姑娘去作證,是娘娘愛惜姑娘的緣故,不願姑娘爲難。於大人早早認罪,也是不忍與姑娘對質。想那車大人,一定極想看到姑娘與於大人對簿公堂,只是沒如願,還不知怎樣懊惱呢。”
芳馨一席話提醒了我。我心下一寬,握住芳馨的手道:“姑姑所言有理。我的喜怒竟然被一個小人左右,實在沒用!”
芳馨柔聲道:“姑娘這是關心則亂。姑娘對皇后的忠心,對於大人的情義,奴婢是知道的。”
我深深吸口氣道:“我一定能想個法子救出錦素的。”
正說着,高曜從南廂奔了出來,拿着寫好的幾張小楷恭恭敬敬地請我檢閱。我看罷笑道:“殿下一個字都沒有寫錯,連塗改也沒有,很好。”
高曜道:“那姐姐快些進去,孤要聽故事!”
乳母李氏知道今夜事出非常,正要說話,我忙擡手止住,微微一笑道:“這就去。”說罷拉起他的小手回到南廂。
紅芯剛剛收拾好紙筆,白便領着平陽公主和穆仙走了進來。行過禮,我笑道:“公主有些日子沒來聽故事了,今天來得正是時候。”
穆仙道:“娘娘說,公主自打聽朱大人說了幾個故事,不知怎的,便極愛看些白描本,如今竟也知道了許多史上有名的大人物,閒來也說給娘娘聽。娘娘聽了很是歡喜,讓奴婢多帶公主過來。”
我笑道:“姑姑若不嫌棄玉機蠢笨,儘管帶公主來就是了。玉機今日還沒向娘娘請安,待散了,就去思喬宮。”
穆仙笑道:“巧了,我們娘娘正有要事與朱大人相商。”
忽聽平陽公主道:“姑姑不要再說了,孤和二皇兄要聽玉機姐姐說。”穆仙笑笑,便安靜地退出南廂,只留乳母安氏和兩個小丫頭服侍。
我飲一口茶,緩緩道:“今日二殿下寫了許久的字,想必也累了,說個小故事便回寢殿吧。”
“話說衛國有個大夫叫做彌子瑕,深受衛靈公的恩寵。衛國有法,私駕國君車輿,當處刖刑。彌子瑕的母親生了病,彌子瑕矯君令駕君車回家探母。靈公聽說後,不但不生氣,反而贊他仁孝,說道:‘爲了看望母親,竟然不怕刖刑。’彌子瑕在果園吃桃,覺得很甜,尚未吃完,便將剩下的半個給了靈公。靈公並不以爲他無禮,反而說道:‘自己不吃倒留給寡人。’很多年過去了,彌子瑕年老,色衰愛弛。有一次,他得罪了靈公,靈公便說:‘彌子瑕無賴。當初曾假託君命私駕君車,又曾把吃剩的桃兒給寡人。’於是給了彌子瑕一頓鞭子,害得彌子瑕三日不敢上朝。二位殿下倒說說,一樣的事情,爲何靈公前喜後惡?”[51]
高曜支頤思想片刻,朗聲道:“衛君寵愛彌子瑕時,他便作奸犯科,也是好的。待彌子瑕失寵,這位衛君便愛翻舊賬,真不爽氣!”
衆人都笑了起來。然而我只想着一句話:故諫說談論之士,不可不察愛憎之主而後說焉。[51]
乳母帶高曜回了啓祥殿,穆仙卻還沒有離開的意思。我便讓綠萼與紅芯帶着小丫頭們先去洗漱,只留芳馨服侍。穆仙也讓乳母安氏帶平陽公主先出去,方上前悄悄道:“娘娘請姑娘去思喬宮。不過還請大人委屈一下,扮作奴婢身邊的小宮女。這會兒恐怕車大人就要回來了。”
我會意,忙讓芳馨找來綠萼的衣裳換上,重新梳了頭髮,戴上銀環。芳馨一邊在我口鼻處圍上肉紅色絲帕,一邊說道:“日常宮女們得了風寒,或是臉上生了痘瘡,都會遮上面孔,姑娘只低頭走路就好,想來思喬宮裡,也無人敢查問穆仙。”於是我緊跟在乳母安氏身後,一徑來到明光殿的西偏殿,所幸車舜英在房中梳洗,並未出來查看。
明光殿的西偏殿是陸貴妃的書房。黃花梨木雕花大書案上,放着一隻玳瑁盒子,盛滿了七寸長的如意雲頭描金宮墨。一隻潔白的右手自水色廣袖中探出,隨意取出一支,遞與侍立在旁的宮女。手背固然嬌嫩,手掌卻佈滿了淡黃的繭子,這是常年操劍練武的緣故。我心下了然,在宮裡,常年習武的妃嬪,除了周貴妃還會有誰?
穆仙將我送入西偏殿,便退了出去。殿中極靜,只有墨條與硯石廝磨的輕響。墨汁漸漸濃厚,終於歸於沉靜。周貴妃端坐於書案之後,看我行了禮,便指着一張櫸木圈椅請我坐了:“本宮還以爲請不來朱大人,想不到來得倒快。”我微微一顫,只覺她的目光似銳利寒冷的刀鋒在我臉上極快地刮過。
我擡頭直視她的雙眼,坦然道:“縱然娘娘不召臣女,臣女也要來思喬宮的。臣女聽說錦素妹妹被囚,很想見她一面。”
周貴妃冷冷道:“你要見錦素,當去遇喬宮求本宮纔是,來思喬宮做什麼?”
周貴妃要見錦素不難,難在請皇后饒恕錦素。因怕皇后耳目衆多,方借陸貴妃的書房、陸貴妃的侍從召見我。她口氣不善,分明是疑心我告發了錦素。
我嘆道:“不是娘娘在思喬宮召見臣女的麼?”
周貴妃孰視良久,目光稍稍柔和:“這麼說,你願意搭救錦素?”
我忙道:“錦素妹妹的妄語,臣女亦有聽聞。如今她身陷囹圄,臣女自是不能置身事外。”
周貴妃點頭道:“很好。皇后說,她是因爲妄議立太子之事被問罪的,除了朱大人,不知還有誰聽了去?”
對史易珠和車舜英的恨意瞬間佈滿了四肢百骸,我坐直了身子,揚眸凝視,一字一字道:“除了臣女,遇喬宮史大人也聽過。”
周貴妃眸光一動,不動聲色地向後靠去。良久方起身道:“走吧。你與本宮一道去粲英宮。”
我扮作周貴妃的使女,由陸貴妃相送,浩浩蕩蕩出了思喬宮,向北走去了粲英宮。粲英宮的執事杜若領了一衆宮人上來迎接。周貴妃帶着我徑直走進值房,兩個守門的小內監不敢阻攔。
屋子裡連蠟燭都沒有,昏暗的油燈奄奄欲熄。門一開,冷風將油燈也吹滅了。門口燈火通明,照不見深處的黑暗。只聽杜衡的聲音問道:“是誰?”
桓仙忙提了一盞燈進來,取出紅燭重新點燃了油燈。但見通鋪炕上,宜修面牆躺着,杜衡抱着錦素靠牆坐着。桌上連水也沒有,靠門的牆角里,卻有一隻破了蓋子的恭桶,空氣中瀰漫着騷臭氣味。我忍住胸腹間的翻騰,掩住口鼻。桓仙也微皺眉頭。只有周貴妃安之若素,不以爲意。
錦素從母親懷中擡起頭來,見是周貴妃,忙爬下炕來行禮,未出一言,已泣不成聲。杜衡推了推宜修,兩人下地磕頭。
周貴妃道:“桓仙,你先帶宜修出去,本宮有話和於大人說。”
桓仙和宜修出去後,我方敢除下一直覆在我面孔上的絲帕。錦素一見我,臉上現出不可置信的疑惑。只見她一身湖藍錦衣,倒還齊整,只是髮髻上的銀環鬆了,鬢邊散着幾縷碎髮。周貴妃柔聲道:“本宮來晚了。想不到皇后這樣快便定了罪。”
錦素含淚道:“是臣女有罪,臣女實在不該多口。如此害了母親,害了宜修姑姑,也害了自己。臣女有負娘娘的深恩,請娘娘責罰。”說着就要跪下去。
周貴妃一把托住她的手肘:“你既知有罪,日後便要謹言慎行,更不可輕信於人。現下雖然定了罪,但好在還沒有發落,倒也不見得沒有轉圜的餘地。”
杜衡顫聲道:“娘娘願意爲錦素求情麼?”
周貴妃道:“本宮並非不願去。皇后對本宮,你們是知道的,只怕越說得多,越是陷你們母女於絕境。如今,只能由朱大人向皇后求情,還有幾分勝算。”錦素看了我一眼,疑慮未消。周貴妃又道:“朱大人既然肯來看你,自然是真心想幫你。你二人好好談談吧。”說罷起身出去了。
片刻難堪的靜默後,我上前握住錦素的雙手,懇切道:“錦素妹妹,我並沒有告發你。你信我。”
錦素凝視片刻,疑色漸消。她又傷心又慚愧,低頭哭個不住:“姐姐若告發了我,還怎麼肯來看我?又怎麼肯救我?我原以爲姐姐太狠心。如今想想,那位車大人從來也不尊重姐姐,她最喜歡見到我們姐妹反目成仇,她的話怎可相信?”
我搖頭道:“妹妹若當時肯信我,便是對質也不怕的。我只說沒聽過,皇后娘娘也無可奈何。”
錦素苦笑道:“若娘娘再傳易珠妹妹來對質,那該怎麼辦?立太子的事情,我只向你們二人說過,姐姐縱然矢口否認,易珠妹妹卻難說了。她若問心無愧,爲何不肯隨周貴妃來看我?姐妹一場,何必如此絕情!何況,我一個人認罪也就罷了,何苦再拖累那個並沒有告發我的人?”
我嘆道:“若我和易珠一道出賣了你,你這樣不就太傻了麼?”
錦素流淚道:“我寧可相信,你們之中有一個是真心待我的。”
這一廂情願的“相信”,聽來甚是愚蠢。然而心中莫名一暖,我不禁緊緊抱住錦素,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錦素的淚水撲簌簌落在我肩上:“我認罪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是罷官爲奴。只要我和母親都還有命在,還能在一起,做不做女巡,我不在乎。”
杜衡流淚喚道:“錦素……”
我忙擦乾淚水,扶定錦素的雙肩道:“當初你孤立無援,作此打算不怨你。可如今,我必竭盡所能去說服皇后娘娘,保留你女巡的官位。”
錦素的眼中燃起一絲希望:“我不要官位,只求姐姐也能救下母親。”
我搖頭道:“我盡力幫你留住官位,但恐怕妹妹要受些皮肉之苦。至於姑姑,恕我無能爲力。”
杜衡忙道:“只要能讓錦素繼續做女巡,奴婢的生死有什麼要緊?”
錦素泣道:“女兒繼續爲官,母親卻在做苦役,教女兒心裡怎麼過得去?女兒寧可和母親一道被趕出內宮,也不要這勞什子官位。”
杜衡鄭重道:“錦素,你若連官位都不要,不是枉費了周貴妃和朱大人的一片苦心麼?”說着打量我的服色,又道,“朱大人爲了來看你,連皇后娘娘的忌諱都顧不得了,你還要自暴自棄麼?況且我們母女兩個一道操持賤役,縱然在一起,也是全無益處。你若還是女巡,將來總還有機會求貴妃將我調回來。你的手,是拿來寫字的,不是洗衣裳刷恭桶的!母親的心,難道你不明白?”
錦素聽得呆了。杜衡含淚跪倒:“是奴婢害了錦素,奴婢罪該萬死。錦素若能保住官位,奴婢願當牛做馬、結草銜環,報答大人的恩德。”說罷以額觸地,長拜不起。
那一日杜衡囑咐錦素提防我,顯然錦素並未放在心上。如今她無顏面對母親,轉過身去掩面長哭。哭聲細弱而壓抑,一如被她遺忘的諄諄叮囑。她母女二人,究竟誰害了誰,卻也難說。
九月望日清晨,我早早去了守坤宮。時氣漸冷,椒房殿中鳩羽色的輕紗帷早換作堇色的重幕,殿角的花架子也撤了下去,預備放冬日取暖的炭盆。大殿正中放了一個三尺來高的獸腳鏤花青瓷熏籠,蓋鈕雕了一隻正在哺乳的母獅。
天色才亮不久,惠仙想是剛剛挽好頭髮,連宮花也沒來得及戴上,便出來迎接我。她行了一禮,笑道:“大人今日來得早。”
我忙還禮道:“姑姑,我有要緊的事稟告皇后娘娘,還請代爲通傳。”
惠仙道:“娘娘正要梳頭,是個回話的好時候。奴婢斗膽,這就帶大人進去。”
轉過七扇紫檀木雕花屏風,從右側後門進去,只見幾個小宮女端着漱盂銅盆、青鹽毛巾等物,從八扇大開的隔扇中魚貫而出。只見皇后剛剛披上緋色五彩九鸞袍,正要去東偏殿梳頭。寢殿昏暗,燭火欲滅而未滅。北窗透出些許天光,皇后的神色亦如天色晦明不定。
我趕忙上前行禮,皇后這才展顏,伸平雙臂讓小宮女繫上衣帶:“你今天倒早,是爲於錦素來的?”
我恭謹道:“於錦素既已認罪,臣女不敢罔顧宮規,爲罪臣求情。臣女此來,是有一個好消息要稟告皇后娘娘,娘娘聽了也定會歡喜的。”
皇后的長髮粗而韌,彎彎曲曲沒有光澤。她將幾欲垂地的長髮撥到胸前,隨手拿起一柄白玉疏齒櫛慢慢通着:“陛下既將班師,還有比這更好的消息?”說着將右手輕輕一擡,我連忙上前扶着皇后,出了寢殿,在東偏殿的紅檀木九重春色闊鏡妝臺前坐下。惠仙忙問丫頭要了水洗淨雙手,便將衆人都遣了下去。我恭敬站在皇后身後,皇后從鏡中看着我道:“你說吧。”鏡中的皇后雙頰乾燥,口脣一動,便牽起眼角兩條細紋。
我微微一笑:“昨日於錦素告訴臣女,陛下出徵前,太后曾勸陛下立太子。”
皇后道:“這事本宮已經知道了。於錦素便是因爲妄言立太子之事獲罪的。”
我愈加恭敬:“是。但娘娘可知,太后主張立誰爲太子麼?”
鏡中的目光突然充滿了渴念。皇后默默打量我片刻,終是沉不住氣,一轉身,白玉櫛拂落在裙上,噗嗒一聲輕響。
“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