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鄭重道:“不錯。《傳》雲:‘以私害公,非忠也。’[240]即使是朕,也不能不忠於先帝,不忠於社稷。皇兒更當謹記。今日這樣的話,以後不要再向任何人提起,不要讓任何人聽見。沒有朕護着你,雖貴爲公主,也當小心謹慎。”華陽久久沒有應答,皇帝加重了口吻追問道,“父皇的話,皇兒明白了麼?”
華陽無比頹喪:“兒臣明白。”
皇帝鬆一口氣,柔聲道:“既明白,就上學去吧。你今日逃學,夫子面前,朕是不會幫你掩飾的。”
華陽無奈,只得行禮告退。
好一會兒,皇帝喚道:“來人!”
小簡忙走進御書房:“奴婢在。”
皇帝疲憊已極地嘆道:“剛纔華陽的話,你都聽到了吧。”
小簡微微遲疑:“奴……略有耳聞。”
皇帝道:“華陽恨朱女錄入骨,以朱女錄的聰明,想來也早已察覺。”說着一哂,“魏保太后未必,漢野王君是一定的,華陽沒有說錯。”
小簡好奇道:“是煲太厚,野王菌燉不熟麼?”
皇帝忍不住嗤的一笑:“你這個刁奴,只管胡言亂語!”
小簡忙道:“奴婢蠢笨,奴婢該死。”說着哎呀一聲,“陛下剛纔和公主殿下說了那麼久,想必累了,正該歇歇纔是,這是要去哪兒?”
皇帝道:“朕去看看李演。有快一年沒有見過他了吧。”
小簡笑道:“可不是麼?李師傅離開定乾宮去養病,的確快一年了。唉……陛下慢些走……”
一陣齊整細碎的腳步聲後,整個儀元殿都安靜下來。許久,小書房裡有人長長吁了一口氣。封若水站了起來,囁嚅道:“姐姐……”
我站起身,險些又跌坐在榻上,撐着綠萼的手才慢慢站直身子:“我早說過,華陽公主厭惡見到我。罷了,我先回漱玉齋了,倒耽誤妹妹的工夫了。”說罷示意綠萼先去開門。
封若水忙道:“姐姐放心,今日之事,妹妹絕不會透露半個字的。”
舊的時代就要過去。在新的時代裡,舊時代的眼淚、悲苦、冤屈、傷痛、死亡以及一切的抗爭,都將成爲談資,成爲從故紙堆中精心剪裁而出的逸聞。新時代的嘆與笑,永遠都那麼廉價。說不說,都無關緊要。我淡淡一笑:“多謝妹妹。”
剛剛走出定乾宮的後側門,綠萼便忍不住道:“華陽公主說話可真狠。”
我不禁笑道:“你也覺出公主話裡的厲害?”
綠萼道:“不但厲害,而且句句在理,讓人挑不出錯來。”
我嘆息道:“殿下是最年長的皇女,素來備受寵愛,即便她說錯了,又能如何呢?陛下不是說,若她是個皇子,就要傳位於她麼?”
綠萼忙道:“那姑娘要如何應對?”
陸皇后出於慈母之心,希望華陽公主一無所知,與我相安無事。她的希望終究落空了。我嘆道:“這是我欠公主的,由她去吧。”
到了巳時,我照舊從漱玉齋去定乾宮處置政務。剛剛踏進定乾宮,便見小簡迎了上來。我奇道:“簡公公不在裡面服侍聖駕,怎的在這裡?”
小簡笑嘻嘻道:“陛下已經在裡面坐着好一會兒了,問奴婢朱大人怎麼還不來?故此奴婢出來瞧瞧。”說罷極快極輕地道,“晚上奴婢有要事稟報。”又笑道,“若大人再不來,奴婢就要派人去漱玉齋催了。”
我笑道:“不敢。有勞公公了。”
皇帝從李演處回來得很早,我走進御書房時,他已經在看封若水寫好的奏報了。行過禮,我照舊坐在小書案後處置政務。與皇帝討論了幾件政事後,他命小內監將附在封若水奏報後面的幾頁白紙送了過來:“這個你也瞧瞧。”這幾頁紙正是李二井告發昌平郡王的上書,是我一早在小書房處讀過的。
我看罷問道:“不知陛下要如何處置?”
皇帝道:“倘若這件事交予你,你會如何處置?”我微微一笑,慢慢折起上書,塞進封套之中。皇帝笑道,“想來你心中已有成算,別隻顧笑,說出來聽聽。”
我站起身,斂容道:“若交予微臣,微臣就判這李二井杖斃。徐魯識人不明,左遷長史。派欽差去醴陵縣,將縣衙中一干人等捉拿鞠問。再派一個吐辭清越的使者訓誡昌平郡王,若陛下還不放心,就再差一隊羽林看管昌平郡王的幽居之所,也就是了。”
皇帝一怔:“你竟不先命人去查問李二井麼?”
我恭謹道:“李二井的這封上書破綻頗多,根本不值得陛下派耳目前去詰問。”
“有何破綻?”
“首先,告密者李二井,自稱是潭州刺史徐魯的侍從。照書中所說,徐魯一年纔去醴陵縣兩次,統共也才四次。也就是說,這個李二井就算每次都跟着主人去看望王爺,也不過四次而已。怎麼他說王爺‘常發牢騷之語、怨望之詞’‘每日抄劍,若指麾狀’‘在院中游走,行詛咒之事’,倒像日日跟隨王爺,親眼所見似的。可見,這封上書極有可能不是他寫的。敢問陛下,在醴陵縣,誰能把昌平郡王的說話舉動都窺伺得一清二楚?”
“自然是醴陵縣的一衆官員,還有朕派去看守昌平的幾個人。”
“陛下聖明。皇上指派去的人直屬御前,若要告發昌平郡王,必然光明正大地上書。陛下自會命欽差去查昌平郡王的反狀。何必要託李二井的名義從小書房上書?”
皇帝頷首道:“有理。”
“如此算來,便只剩下醴陵縣的一衆官員了。陛下再看此書的措辭和筆跡,哪裡像一個不認字的婢僕所寫?告發一個幽禁的郡王,如此機密的事,想必也不會隨便找一個不相干的書信先生來謄抄。醴陵縣之中,能寫出這樣的告密信的人,只有醴陵縣的地方官。若昌平郡王和潭州刺史真的被定罪,那這個告發的人便是功臣了,也許他就是想從醴陵縣一躍而成潭州刺史也說不定呢。”
皇帝笑道:“照你這樣說,此人託李二井的名義上書,想做功臣卻又不願擔風險,如此躲躲閃閃地試探朕,朕是不會升他做這個潭州刺史的。”
我微笑道:“還有一事。李二井之所以同意用自己的名義寫這封上書,主要目的不是告發昌平郡王,而是告發自己的主人徐魯,告他和昌平郡王‘相談甚歡’,有脅從謀逆之罪。所以事實應當是,醴陵縣中的人想告發昌平郡王博取富貴,李二井想致自己的主人於死地,雙方一拍即合,這個李二井就被推了出來。他還以爲他會從此發達,卻不知,等待他的是殺身之禍。”
皇帝笑道:“是你說要殺他,朕可沒有說。”
我懇切道:“所謂‘疏不間親,遠不逾近’[241],陛下真的要被一個刁奴的告密信,令鶺鴒鳴斷,太后傷懷麼?”
皇帝哈哈一笑:“這樣短的一封上書,你只看一遍,就能看出這麼多明堂來,怨不得他們說你是宮裡的神斷。”
我忙道:“微臣放肆。”
皇帝道:“你的處置也頗爲有趣。杖殺李二井,懲治徐魯、鞠問醴陵縣令也就罷了,竟還不忘敲打昌平郡王。當真是恩威並施,不偏不倚了。”
我謙遜道:“微臣日日跟隨陛下,耳濡目染罷了。”
皇帝道:“也罷,那就照你的意思辦吧。”又向小簡道,“傳御史大夫施哲午後未正覲見。”小簡應了,出去傳旨。
我笑道:“每逢有這樣難辦的事情,陛下總是交給施大人。”
皇帝道:“你錯了。這件事,朕分明是先交給你辦的。你辦得很好,甚合朕意。”
我忙道:“謝陛下讚許。”
皇帝道:“你很有天賦,難得又沉穩公允。朕希望你日後規諫曜兒,也能像今日襄佐政事一樣,不偏不倚,不遺餘力。”
在今晨聽華陽公主說了那樣一番話以後,他還能這樣諄諄叮囑於我,實在大出我意料之外。眼前頓時模糊,我連忙起身下拜:“微臣遵旨。”
梳洗過了便倚在榻上看書。忽聽窗外一陣嘰嘰咯咯的笑聲,暢快得彷彿驟然傾落的高山泉水,一氣把我腦中那些佶屈聱牙的字衝了個乾淨。
一個道:“采衣姐姐,我來推你。”另一個道:“我也來推,一起把采衣姐姐推到牆上去。”
采衣道:“你們只管推,就推到天上去我也不怕。”
我一怔,將書合在胸前:“漱玉齋一向安靜,怎麼今日天都黑了,還這樣吵鬧?”
銀杏抿嘴一笑:“回姑娘的話,因爲沐芳姑姑走了,沒人管束了。綠萼姐姐說,她們可以肆意玩鬧,不論白天黑夜。姑娘就喜歡聽丫頭們的笑聲。”
我愕然:“沐芳走了?是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不知道?”
銀杏笑道:“姑娘整日忙於國事,這種宮人之間鉤心鬥角的事,怎麼好拿來煩姑娘?而且,姑娘忘記了麼?是姑娘吩咐奴婢想辦法把沐芳姑姑趕走的。”
我輕輕一拍額角:“是了,還是本月休沐那一日的事情,都有半個多月了。”想是采衣蕩得很高,庭院中驚呼陣陣。隔着窗紙,也能模模糊糊地看到采衣驕傲騰起的身影。銀色裙裾飄若流輝,笑聲無憂無懼。我不禁好奇起來,“你是怎麼把沐芳姑姑趕走的?”
銀杏笑道:“其實也容易得很。奴婢依照吩咐去給采衣講道理,誰知這丫頭伶俐得很,還沒等奴婢開口,她自己便全說了。原來她來漱玉齋之前,慧貴嬪讓她緊密監視姑娘,尋到姑娘的錯處,就去告訴她。此事辦成了,慧貴嬪就會把采衣遣出宮去,嫁給一戶官宦人家。誰知這一年下來,采衣只看到姑娘兢兢業業地勤勞王事,坦坦蕩蕩地過日子,哪裡有什麼錯處?因此良心發現,痛悔不及,就向奴婢坦白了。”
我不禁笑道:“她倒識時務。”
銀杏道:“奴婢也和綠萼姐姐說呢,她定是知道慧貴嬪拍馬也趕不上姑娘,所以倒戈了。”
“倒戈?”我摘下珠花在手中把玩,“莫非沐芳有什麼痛處捏在她手中麼?”
銀杏道:“正是。姑娘還記得有一陣子,總有人往漱玉齋送禮的事麼?”
“我記得……不過不是讓小錢記下轉送禮物的宮人的名字,都攆出去了麼?”
“是都攆出去了。可姑娘想想,漱玉齋多是新人,他們有什麼路數替朝中的大臣命婦轉送禮物呢?據采衣說,都是沐芳收下的,逼着這些小宮女和小內監來試探姑娘,好拿了姑娘的短處,狠狠告姑娘一狀。”
手指一顫,一顆大大的珍珠被我扯了下來,滴溜溜滾在榻上。想起今晨華陽公主對皇帝的遊說,想起尼姑明虛之事,不覺坐起身子,把半截珠花往小几上一拍:“當真防不勝防。”
銀杏眼皮一跳:“姑娘素來公正嚴明,深受陛下信任,怎會輕易着了慧貴嬪的道?她們也都是白用心。不然……”說着嘻的一笑,“采衣如何會倒戈?”
我心下一鬆,不覺也笑了:“那現下是誰在處理這件事?”
銀杏道:“沐芳已經去了掖庭屬,那地方就是慧貴嬪也管不着。宮人們見風向轉了,還不乖乖去掖庭屬做證?何況掖庭獄的刑具何等厲害,不消三樣,沐芳就得乖乖招供。姑娘放心,沐芳是再也回不來漱玉齋了。剩下的那些宮人,也都定下心思好好服侍姑娘。”
我嘆道:“詩曰:‘必擇所堪,必謹所堪。’[242]於友于主,都是一樣的。”
銀杏道:“采衣畢竟曾做過女御,隨昱貴妃讀過兩日書,自然比沐芳有些見識。姑娘當初厚待拉攏她,是對的。”
忽聽一個小宮女道:“換我了換我了,采衣姐姐快下來。”另一個道:“你膽子那麼小,可要抓牢了,小心掉下來摔成一個大烏龜。”衆女都笑了起來。我凝神傾聽片刻,這才覺出一絲往日漱玉齋裡沒大沒小、隨心所欲的意味來。“走了就好,想要徹底趕走她,也是不易呢。”
銀杏笑嘻嘻道:“只要到處都是自己人,幹什麼不容易呢?”
說起“自己人”,我忽然想起今早小簡的話,遂望窗外看了半晌,問道:“綠萼呢?今晚怎地沒看見她。”
銀杏笑道:“綠萼姐姐自打姑娘看書開始,就在大門口站着,也不知道在等誰。都這樣晚了,誰還會來?”
原來綠萼在等小簡。我笑道:“反正街門還沒有下鑰,由她去吧。”想是鞦韆蕩得高,驚呼歡叫此起彼伏。漱玉齋遠離六宮,又有圍牆阻隔。丫頭們年少,一旦脫了束縛,說笑肆無忌憚。我也無心看書,盡情聽了片刻。
忽然西廂的簾子無聲無息地被掀開一條縫,小簡自昏暗之中閃了進來,笑眯眯地行了一禮。我忙坐了起來,微笑道:“簡公公很守時。”
小簡笑道:“陛下已然安寢,大人這裡倒是熱鬧。”
我指一指下首的繡墩,道:“公公請坐。”又命銀杏上茶。
小簡道:“今日小陶值夜,奴婢纔有片刻工夫到漱玉齋來。一會兒就下鑰了,奴婢還得趕回去,因此得長話短說。”
他要說什麼,我已一清二楚:“不知公公有何指教?”
小簡道:“今晨華陽公主殿下到儀元殿來請安,說了好些弘陽郡王和四皇子不能立爲皇太子的理由,一力主張立三皇子爲皇太子。”
雖然這話我早已聽過,但小簡特地來報信,令人足感盛情。我感慨道:“殿下才只有十歲,便議論國事了。果然很像她的兩位皇兄。”
小簡見我毫不驚異,眸中泛起一絲疑色,隨即緩緩道:“公主殿下所言弘陽郡王和四皇子不能立爲太子的理由,每一條都與大人有關。”
其實並不是“每一條都有關”的。小簡目不轉瞬地看着我,分明已有試探之意。我這才顯出一點好奇:“與我有關?這是怎麼說?”
小簡道:“奴婢在外面也聽得不甚真切,什麼太后的親妹妹,什麼保太后野王君,奴婢聽不懂。後來陛下輕言細語地安慰了一陣,公主也沒說什麼,便乖乖回去上學了。”
我把珍珠重新用絲線穿上,奈何雙手不夠靈巧,總也打不好結。珍珠滾出一段,小簡忙用掌心按住,這纔沒有掉落在地。我自他手中拈過珠子,感激道:“多謝公公。”
小簡道:“奴婢不敢。公主殿下走後,陛下就去監舍看望李師傅。”這個“傅”字拖得略長。
我笑問:“李公公還好麼?”
小簡道:“李師傅已經病得說不出話來。陛下對他說了許多,他也只是渾渾噩噩地聽着。”
我嘆道:“李師傅跟隨陛下多年,是故人了。陛下見了他,定然有好些心裡話要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