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讚歎道:“封女史當年只得十二歲,卻有這樣的胸襟和見識。封卿教女有方,說起來,封女史的官位還是鹹平十八年所授,如今進御書房已近一年,諸事妥帖,甚合朕意。未及擢賞,是朕的疏忽。”說罷提高了聲音,“傳旨,女史封氏襄贊政事,敬慎周密,拾遺補缺,恭備顧問,擢正五品女丞,授正四品女典俸秩。”
小內監飛起歡快的腳步,去後宮傳旨。封羽出座,伏地道:“微臣賤息,敢望天恩?實受之有愧。”
皇帝道:“封愛卿有女若此,當之無愧。”封羽三拜固辭,這才代女謝恩。
飲宴本已近尾聲,兩輪祝壽,三番受拜,皇帝已掩不住一臉的倦色:“朕該回去飲藥了,不然御醫們又要來聒噪。”
衆人齊齊站起,恭送皇帝,直到他從後門出了謹身殿,才鬆快下來。李司政和封羽率先來作別。封羽滿目感激,但宮中人多,實在不便多說。當下兩人結伴出去了。
宇文君山上前一揖:“下官時常聽拙荊提起朱大人,不想今日得見,幸何如之。”
我還禮道:“大人今天好彩頭。”
若不是我提起司馬相如,宇文君山又如何靈機一動,說起封禪之事?“多謝大人。”他一笑起來,三分含情,兩分出塵,頗令人心動。綠萼進殿來接我,剛剛站到我身邊,臉就紅了,低下頭不敢瞧。
宇文君山追上李司政和封羽,三人結伴出宮去了。胡不歸這才緩緩上前,微微一笑道:“今日始見辛憲英,恨相見太遲。”
我一怔,這纔想起,數年前他曾爲我寫過一出《憲英勸弟》的戲。我忙還禮:“先生好戲。”
胡不歸口角一揚:“‘道之出口,淡乎無味’[204],大人一言,一賞一擢。”我還未來得及體味他的話,他已退了一步,廣袖一拂,飄飄然像一團胖雲一樣去了。我呆了片刻,心中微微不快。
施哲最後自座中站起,上前道:“今日奉旨入宮侍宴,不想遇見大人,可算意外之喜。更喜的是,大人今日與朝臣同列,可見在聖上心目中,大人足可託付國事。在下回去說與采薇聽,她一定很歡喜。”
心中的不快像烈日下的蔭翳,很快便散去了。再見施哲,心中只有喜悅和感激,於是屈一屈膝:“還未賀大人升遷之喜。采薇妹妹好麼?”
施哲笑道:“甚好。待大人休沐出宮,自可相見。”頓一頓,又道,“宮中不便久留,這便告辭了。”
我親自送施哲出了謹身殿,看他自中和殿右側下了高臺,這才按下淚意,轉頭向綠萼道:“回漱玉齋吧。”
好一會兒,不見綠萼動靜,只見她正呆呆出神。我推了她一下:“綠萼……”
綠萼這才醒悟過來,低頭道:“奴婢在想,嗯……那胡不歸說的話是什麼意思?陰陽怪氣的。”
我失笑:“我是內寵,他瞧不上我也是平常。”
綠萼扁了扁嘴,不服氣道:“他自己不也寫戲、寫曲子取悅君王的——內寵?他還不如內寵呢!”
我笑道:“‘君子出言以鄂鄂’[205],他沒有錯。何況他是陛下的上卿,還是不要得罪他的好。這種話以後不可亂說。”
綠萼道:“他還沒做官呢,若有個一官半職,那還不飄上了天!”
我笑道:“好了,你如今越發厲害了。”
待走到西一街,綠萼見左右無人,這才又問道:“聖上讓姑娘見這些朝臣,是什麼意思?”
兩道朱牆如山聳峙,一線青天高遠狹長。這十年來,從未變過。我卻覺得自己像一隻破繭的蝶,在和煦的春日中,靜靜地曬去翅上的水滴。他命我回宮,並不僅僅是因爲思念,更因爲他已放棄在我和高曜的身上追尋愨惠皇太子的死因。不,或許他早已經放棄——在我辭官的時候。
“大約是認命了吧。”
綠萼不解道:“認命?認什麼命?聖上是這天下最有權勢的人,竟也要認命麼?”
我嘆息道:“‘自王公逮庶人,聖賢及下愚,凡有首目之類,含血之屬,莫不有命。’[206]有命,就要認。”
回到漱玉齋,只見小蓮兒和采衣一個朝前,一個向後,並肩坐在鞦韆架上說話。小蓮兒溫柔沉靜,采衣清麗明豔,像兩盞並蒂而開的玉蘭。小丫頭們都遠遠地在一旁玩耍。采衣雙目微紅,笑道:“自此後,我和姐姐終於可常來往了。”
小蓮兒微笑道:“你服侍大人,我服侍娘娘,自然可以常來往。”
綠萼扶着我走過去,衆人都站起身來。小蓮兒忙上前來向我請安。我笑道:“許久不見了,姐姐這麼快就知道我回來了?”
小蓮兒歡喜道:“咱們娘娘午膳前纔回宮,一聽說大人已經回宮,就催着奴婢們來瞧。奴婢還說,大人必是先去定乾宮謝恩,纔會來粲英宮,娘娘這才作罷。午歇一起來還是命奴婢來漱玉齋等着,說是一見到大人,綁也要綁了去。”
雖然我一回宮就命綠萼去粲英宮,其實我去瞧玉樞的興致並不高,甚至有些惴惴的不情願。聽聞玉樞這般焦急,我越發懶懶地心虛:“待我更衣,就去。”
采衣跟了上來:“奴婢服侍大人更衣。”
我笑道:“不必,你在這裡陪着小蓮兒說話好了,不可怠慢了客人。”
我換了一件萱草黃窄袖襦衫,卷草紋自肩頭蔓延到袖口。繫了一條枯色簇花團紋齊胸襦裙,垂下赤色絲帶,又挽上一條緋色織錦披帛。綠萼道:“姑娘偶爾穿這麼出色的衣裳,也很美。”
交領中露出一線赤色中單,在鏡中明晃晃的甚是嬌豔。我撫着衣帶,微微遲疑:“這件衣裳會不會太亮了些?”
綠萼掩口一笑:“這是什麼話?莫非還怕穿得太美,婉妃娘娘不高興麼?”
我一怔,低頭理出中單的袖口。想着自此後又要應付玉樞的種種心思,不覺苦笑:“你說得沒錯,我最怕姐姐不高興了。”
出了漱玉齋,直走進益園,我這才問小蓮兒道:“你和采衣很要好麼?”
小蓮兒一怔,想了想道:“認真論起來,也只是相熟,並不算要好。”我一時好奇起來,便在紫藤花架下站住了。小蓮兒續道,“小七……嗯……采衣是大人走後才得寵的女御,若不是因爲聖上病重,這會兒若生下一兒半女,恐怕也是姝媛了。”
藤影在裙上綿延至地,奔向遠方隱約繁盛的花事。缺了時日,終是力不從心。想起曾經被皇帝寵幸過的美貌女御——因妄議周貴妃而病死在宮外的張女御、恃寵生嬌的王女御和鄧女御,在定乾宮寢殿苦苦等候卻被貶斥的黃女御,還有慘死的紫菡,或者還有我怎麼都想不起的那些——不禁嘆息:“聽你這樣說,倒真是可惜了。”
小蓮兒笑道:“采衣得寵的時候,正是我們娘娘懷着壽陽公主的日子,也算一枝獨秀。但她一絲傲氣也沒有,私下裡總來求奴婢,想去我們娘娘面前侍藥。因此才熟識。奴婢怕娘娘見了她不高興,便沒有回。年初聖上遣散女御,不想采衣竟分到了漱玉齋,也是巧了。大人不也很喜歡她麼?奴婢聽說大人一回來就賜了她名字,漲了她的月例。”
我一時語塞,不覺笑意嘲諷:“是很好。”小蓮兒一臉不解。我又道,“那便留下她,以觀後效。”
本當是往後殿習舞的時辰,玉樞卻坐在凝萃殿前繡花。她穿了一件妃色團花對襟襦衫,繫着一條茜色長裙,腰間結着青白雙魚玉扣。百合髻高高綰起,簪了兩簇水紅色薔薇宮花。額間花鈿揚起修長紅翼,似要一頭飛進薔薇花叢。銀針閃閃,綵線細若遊絲,周遭靜若空谷。
年紀漸長,玉樞卻比從前更加嬌美。我撫一撫自己乾冷粗糙的肌膚,再瞧一瞧自己一身華裳,像一段錦繡裹在了枯木上,頗感力不從心。我和她明明生着同一張臉,瞧上去卻似兩個人。她繡花時胡思亂想、心不在焉的神情,依舊還有小時候嬌憨茫然的樣子。而我,卻無論如何也尋不見過去的蹤跡了。
小蓮兒早已上前稟告。銀杏是第一次見到玉樞,呆了片刻,張了張口說不出話來。
玉樞聽說我來了,猛地站起身來,險些掀翻了針線。我疾步上前,立在階下,規規矩矩行了大禮:“微臣參見婉妃娘娘,娘娘萬福。”鼻尖貼近地,能聞到兩旁逸出的春泥氣息。
靜了好一會兒,玉樞親自下階扶我起身。未待我看清她的臉,她已緊緊抱住了我:“你走的時候,怎麼也不和我說一句話?你便是來不及等我醒過來,把我喚醒都不願意麼?”說罷哭了起來。她的左拳砸在我的背上,落勢沉重,收勢卻輕。
我不想見了面第一句話是這個,想一想當年告別的情形,也確是我矯情了些。我又慚愧又心酸,哽咽道:“我錯了,姐姐不要生我的氣。”
玉樞這才放開我,低下頭,兩隻手在臉上胡亂拭淚,像個小孩子一樣啜泣不絕。小蓮兒上前笑道:“好容易大人回宮了,娘娘該高興纔是。哭冷了臉,傷肌膚。請娘娘和大人去屋裡坐,奴婢吩咐人打熱水去。”說罷向綠萼使了個顏色,綠萼忙掏出帕子爲我拭淚,銀杏扶起我,跟着玉樞一道走入凝萃殿的西廂。
凝萃殿的西廂凝聚着一股熟悉的暖香。玉樞一進來便低頭哭個不停,連珠價地責備我:“你辭官離宮這樣的大事,都不來和我說一句話。宮裡知道了,都說我容不得你。你倒好,去青州躲清淨,我卻是難做人。我生壽陽的時候,吃了那麼多苦,想一個親近的人在身邊陪着也沒有。虧得晅兒還念着你,總是問我姨娘去了哪裡,爲什麼不來看他。一個三歲小兒的心腸都比你熱,你說你慚不慚愧!”說罷拋下已經溼透的絹帕,又摸出一副來握在臉上,哭個不住。
我愈加慚愧,復又一驚:“姐姐難產了麼?怎麼不寫信告訴我?”
玉樞扭過身去:“我難產幹你何事?寫信告訴你又有什麼用?!你說你會陪我生下這孩子,一扭頭先逃跑了!你最壞最無情!虧我還在陛下面前想了好些無用的話來挽留你的官位,你就是這樣報答我的!”
我被她說得焦躁起來,只得轉頭問小蓮兒:“娘娘分娩的時候,老夫人沒有進宮陪伴嗎麼?”
小蓮兒委屈道:“老夫人那時明明在青州——”我這纔想起來,原來母親是在玉樞產下壽陽之後纔回京的。
玉樞打斷道:“和她這個無情的人說這些做什麼?說了也是無用,不準說!”小蓮兒只得噤聲。
我一怔,推開小几,捱了過去,撫着她的背,含着眼淚忍住笑:“既不準說,那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吧?”
玉樞嫌惡似的躲開我,沒好氣道:“你當然不想提起了,這都是你的錯!”
我忙道:“是,都是妹妹的不是。”說罷起身在她面前又行了一個大禮,“玉機給姐姐賠不是了,姐姐宰相肚裡能撐船,就原諒我這個不懂事的妹妹吧。玉機不是回來了麼?以後任打、任罵、任差遣,只望姐姐千萬不要不理我。”
玉樞哧的一笑,慢慢止住哭泣:“快起來,誰稀罕你賠不是!”
正說着,小丫頭端了熱水、沐巾和胭脂水粉等物進來。小蓮兒忙扶起我:“請娘娘和大人淨面。”洗乾淨了淚水,玉樞纔敢把臉轉過來。她臉上的胭脂和眉心的花鈿都洗掉了,眼皮又紅又腫,對着鏡子不停地揉,又叫拿冰上來敷着。她不理我,我也不說話。好一會兒,她自己也不好意思起來,遂向小蓮兒道:“叫小錢過來,給朱大人磕頭。”
我推開胭脂,揮手命他們退了下去,笑道:“以後盡有見面的時候,何必急在一時?”
玉樞瞪起眼睛:“我要讓你瞧瞧,我是如何善待他的。你的話我都記在心上,我的話你卻一句也不聽。”
我嘆道:“小錢當年傷得很重,多謝姐姐費心了。”
玉樞餘氣未消,把裹着冰塊的溼巾扔進盛熱水的銅盆裡,險些又要哭。她低下頭,忍一忍道:“如今你回來了,我聽說漱玉齋都是新人,你一定用着不順手,況且沒個心腹也着實不方便。我知道小錢也想回漱玉齋去,你今日便將他領回去吧。”
我按下淚意:“多謝姐姐。”話音剛落,粲英宮的小丫頭回報,小錢出宮去了。
玉樞恍然道:“我想起來了,我差他回家傳話去了,說不定這會兒在外面亂逛呢。”
我笑道:“小錢在宮外亂逛,姐姐也不管管他?”
玉樞哼了一聲:“他極少出宮,就由他去吧。再說他在漱玉齋的時候,也沒見你約束過他。偏讓我做這個惡人!”
我如今是動輒得咎了,只好低着頭不說話。正相對無言,乳母抱着一個粉白衣裳紅裙子的女嬰走了進來,笑嘻嘻道:“小公主午睡醒了,要孃親抱呢。”幾個服侍公主的宮女也跟了進來,西廂頓顯窄小,氣氛卻活絡起來。玉樞抱過壽陽,放在腿上,取過小宮女捧着的長命鎖,親自套在壽陽的胸前,細細擺正了。壽陽一雙眼睛甚是靈動,不停地看我。見我也看她,又害羞地將臉埋在玉樞的懷中。
我笑道:“壽陽有一歲了吧?”
玉樞白了我一眼:“陛下去泰山之前才辦的週歲宴,你不知道?明知故問!”我訕訕道:“抓週了麼?”
玉樞一面給她擦臉,一面道:“既然週歲了,怎能不抓週?”《詩》曰:“無易由言,無曰苟矣。”[207]看來我還是不要說話的好。於是低了頭只管喝茶。
玉樞瞟了我一眼,又道:“說起壽陽抓週,也是奇怪。那麼些亮閃閃的珠寶不撿,偏偏抓了一把灰不溜秋的鉛彈子,抓起來放下去,放下去又抓起來,只喜歡聽個響。那些彈子,也不知道是誰放進去的。我在一邊看得心驚肉跳,生怕她一喜歡,抓兩顆吞到肚子裡去。”
壽陽擦過了臉,含混不清地喊媽媽。玉樞將女兒抱在懷中,問她道:“壽陽餓不餓?”壽陽咧嘴笑了,依舊興致勃勃地喊媽媽。玉樞握住她的小手,在她手心裡印了一吻。壽陽便安靜地爬到玉樞身後,玉樞拿過丫頭手中的幾件布偶,丟給她玩。我只安靜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