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問題似曾相識,彷彿每一個高高在上的人,不憚人懼,不怕人怨,只恐人憎。然則他們何曾真正怕過?我毫不猶豫道:“玉機一家能有今日,全是殿下所賜。玉機對殿下,只有感激,從無憎恨。”
熙平笑道:“玉機果然未改初心。也罷,你歇息一陣也好,省得在宮裡煎熬,反而早早丟了小命。纔剛是孤太浮躁,不該責怪你。”
她一日三致歉,想來也是出自孃胎頭一遭:“玉機與殿下已經許多年沒有這樣好好說話了,如此坦誠相對。父親見了,也會欣慰的。”
熙平一怔,目光柔如澄塘秋水,她伸手撫着父親的墓碑,嘆息道:“好……”
我屈膝道:“殿下既不隨玉機回去用膳,只管多陪父親一陣。玉機告退。”等了一會兒,熙平始終沒有回頭。於是我退到路邊,轉身向銀杏走去。
銀杏上前扶着我,擡眼看我的面色,不禁問道:“姑娘很難過麼?”
我一怔,忙拂去眼角的淚意。原來天空還是這樣高遠,陽光還是這樣澄澈,我的人生還是這樣無所事事。剛纔那個人,我當有很長時間見不到了——也許是今生今世。我笑道:“我是高興。我聽見平安的消息,大家都還活着。”
銀杏笑道:“那就好,這樣姑娘回青州便無牽無掛了。”
我駐足,撫着她雙丫髻上一朵不知名的紫色小野花,微笑道:“其實你很能幹,你若願意,我可以薦你入宮服侍婉妃娘娘,娘娘一定會倚重你。這也是你的夙願。咱們在青州,可能永遠都不回京城了,你要想好。”
銀杏道:“奴婢只想像綠萼姐姐一樣跟隨二小姐,不想入宮服侍大小姐。”
我笑道:“我沒有什麼好處給你。”
銀杏道:“能服侍二小姐,便是最大的好處。”
回首望去,慧珠默然站在熙平的身後。熙平肩頭微顫,似是哭泣。我心中酸楚,復又一暖:“那你也隨綠萼喚我‘姑娘’好了,‘二小姐’三個字,我還是有些聽不慣。”
不久,朱雲派人捎信回來,說他已經到了東明縣,兩天後便可到達仁和屯。自我辭官,一直隱居,還從未出去遊玩過。想起京城繁華不可再見,不免悵然。
銀杏笑道:“姑娘就去城裡逛逛。只要換身衣裳,以輕紗遮面,誰能認得出來?”綠萼也附和道:“聽說汴河上有大畫舫從城中穿過,買他一席酒菜,順帶遊一回河。咱們就坐在船裡,又不上岸,想來不妨事。秋天遊河,比踏春有趣。”
我知道她倆在村中悶了一個多月,早不耐煩,也不忍掃興:“你們兩個誰去打聽一下,畫舫在何處停靠,又經過何處,席面所費多少。打聽好了,咱們就去。”
綠萼笑道:“奴婢早就打聽好了。那畫舫中有八席,一席五百錢,從東邊水門外的碼頭上船,逆流而上,出西邊水門下船。若不肯下船,就再付一席的酒錢,還在東門外下船。”
我故意道:“一兩銀子游兩回合,有些貴。”
綠萼嬌聲道:“姑娘就去吧。有銀杏妹妹在,還怕掙不回這一兩銀子麼?”
我笑道:“也罷。錢都在你們手中,由得你們花去。”銀杏和綠萼相視而笑,歡喜得險些跳起來。第二日,我們三人起個大早,乘車向南來到汴河邊離東門最近的一個碼頭。
竹籬在汴河北岸平坦的草地上圈起一大片空地,供遊客停車歇馬。籬下生滿了明黃色的小菊花,周遭幾株垂柳猶帶着夏日的深翠。不遠處有個竹篷白牆的小酒棚,一個深目高鼻的藍衣胡女正當壚賣酒,滿臉妍媚的笑意。河心有一艘三桅大帆船,船中有人相對飲酒,臨風賦詩。一艘獨桅篷船跟在後面,一個七八歲的小娃坐在船篷上,手中拿着一枝柳條。柳條高高揚起,鞭策船工奮力追趕前面的大帆船。南北兩岸,逸士騎驢,壯士跨馬,人來車往,熙熙攘攘。
碼頭停着一隻狹長的畫舫,亭樓兼備,金瓦玉欄。樓下五席,樓上三席。銀杏興沖沖地去問,回來道:“姑娘,咱們來遲了,畫舫滿席了。是等下一船,還是租那邊的小船,請姑娘示下。”
綠萼道:“租小船也好,不但自在,而且只要一兩百錢。只是席面不大好。”
我笑道:“無妨,你們兩個做主,不必問我。”
銀杏笑道:“既然姑娘和綠萼姐姐都無異議,那奴婢便去租一條小船來。”於是我和綠萼在柳樹下站着。不一會兒,小船划到岸邊。一位灰衣老人跳下船,將纜繩拴在木柱上。
我正要上船,忽聽身後有一個陌生的聲音道:“朱大人安好。”
許久沒有聽見有人喚我“朱大人”了,然而我早已不是“大人”,自也不必回頭。他又喚了一聲,綠萼終是忍不住咦了一聲,回頭道:“你是誰?”
那聲音十分清朗:“都說朱大人已去了青州,不想在此相見。”
我這才轉過身。但見此人身材矮小,膚色黝黑,劍眉星目,神色冷毅。一身寶藍色圓領袍,頭戴烏紗襆頭。爲示尊重,我摘下覆面的輕紗,微微一笑道:“公子認得我?”
那人深深一揖,恭敬道:“在下裘玉郎。久仰芳名,如雷貫耳。”
我一怔:“原來是裘大人。恕玉機眼拙,玉機似乎從未見過大人。”
裘玉郎道:“姑母出殯時,在下在宮中見過大人。想是大人沒有留意,或時間久遠,大人忘記了。”
慎妃出殯已是近四年前的事情了,自那以後,裘玉郎應該沒有機會接近內宮。匆匆一面,事隔數年,他依然記得如此清楚。甚至我以紗覆面,他也能認出來,其眼力遠勝常人。心中不自覺地產生敬畏之意:“原來是故人,玉機慚愧。玉機早已不是女官,大人不可再以舊稱相喚。”
裘玉郎立刻改口道:“請小姐恕在下唐突。”
我笑道:“不知大人有何指教?”
裘玉郎道:“不敢當。在下仰慕小姐已久,今日難得遇見,自然要來拜訪。”
我問道:“聽聞大人去了西北,是幾時回京的?”
裘玉郎道:“在下已回京十來日了。”
我又道:“弘陽郡王殿下好麼?”
不待裘玉郎回答,一個小廝跑了過來,躬身道:“大爺,船就要開了,單等大爺了。”裘玉郎聽罷向我道:“這個說來話長。在下在那邊畫舫裡訂了一席,不知小姐可否賞臉一同遊湖?”
畫舫裡男女老少,擠擠挨挨。只有二樓最前方的露臺處,有一張空桌,佔據了整個畫舫最靠前、最敞亮的位置。我急於知道高曜的消息,於是笑道:“恭敬不如從命。”
綠萼拉一拉我的袖子,向身後的小船一努嘴:“姑娘,咱們都付了訂金了,船家也等了咱們好一會兒了。這會兒不去,那訂金也要不回來。”
我笑道:“你上小船,跟着畫舫。一會兒我們乘小船回來。銀杏跟着我。”綠萼正要分辯,我已經拉着銀杏的手隨裘玉郎向碼頭走去。
來到舫上,分主賓坐定,畫舫沿汴河向西逆流而上。兩岸山野起伏,草木蔥蘢。越近東門,屋舍越密。衆人憑窗笑談,支頤觀景。前方長長一道拱橋如虹跨越兩岸,橋上人聲鼎沸,笑語連綿。就在岸邊不遠處,有一個極大的院落,粉壁幽宅,庭院深深。牆外兩株大楊樹,枝葉婆娑,隨風搖擺。樹下兩個小兒你一言我一語,似乎在商量誰先爬上去。四周桅杆林立,卸了帆,只掛了小小一面三角彩旗,紅綠藍白,色色齊全。
裘玉郎親自爲我斟茶,笑道:“五年前,在下春試得意,原本只想在太學中做一個經學博士,卻不想聖上將在下外放爲蘄水縣令。在下正在抑鬱之時,得蒙開導,這才欣然往江南赴任。若非如此,焉有今日?”
西北出了這樣大的事,兩位郡王和一位親王世子同時獲罪,裘玉郎熟知內情。然而瞧他今日情狀,雖稱不上春風得意,卻也輕鬆自如,可見形勢真的轉好。我略略放心,也不急着問,只笑道:“大人錯了,那時開導令堂大人與尊夫人的是弘陽郡王殿下,並非玉機。”
裘玉郎笑道:“弘陽郡王當年只是八歲,若非小姐啓蒙,如何能在家母與拙荊面前這般滔滔不絕?這一聲謝,在下已虧欠已久。今日能得以美酒和美景略爲酬報,心中不勝歡喜。”
我笑道:“不敢當。”
忽然眼前黑影一晃,原來是橋上的人用籃子向船中的遊人放下小食,再釣上散錢。銀杏摸出幾枚銅錢換了兩塊用箬葉包裹的點心。裘玉郎的小廝乖覺地掏出一袋銅錢,將籃子從鉤上取下,再將錢袋掛上。後面兩桌吃不到點心,發出失望的噓聲。那小廝將整籃子點心都贈給銀杏。銀杏目視於我,見我不反對,便道謝收下。
裘玉郎甚爲滿意,笑道:“小姐放心,王爺在家中修養,身子無礙。只是心裡不大舒服。”
我黯然嘆息:“聽說芸姑娘傷得很重。”
裘玉郎道:“芸姑娘容貌全毀,又斷了一條腿,慘烈堪比當年從城牆上一躍而下的昇平長公主。加之王爺自幼的乳母李嬤嬤慘死獄中,王爺惱怒非常。好在聖上已下旨將那姦污芸姑娘的獄吏凌遲,也算爲芸姑娘討回公道。”
我暗自冷笑:“對於女子來說,容貌已悔,清白已失,可說生不如死。”
裘玉郎道:“王爺已親自求了聖上,封芸姑娘爲佳人,入宗譜。聖上原本不允,見王爺有真情,也就準了。不過王爺畢竟年少,此事不宜張揚。”
當年綠萼曾道:“芸兒將來必是要跟隨出王府的,怎麼也能封個佳人。”言猶在耳,想不到竟以這樣慘烈的方式實現。我嘆道:“‘歸妹以娣,跛能履,徵吉’[148],但願芸姑娘從此以後再無災厄。”
裘玉郎一怔,撫掌笑道:“‘眇能視,利幽人之貞。’[149]”
所謂“幽人”,可指藩邸潛龍。從裘玉郎口中說出,自然代指高曜。這話太露骨,我裝作沒有聽見,只側頭賞景。
畫舫正在穿過汴城東水門。不遠處的陸路正東門城樓旁,一面白旗高高飄揚。日光在上散射成隱隱五色。河邊城下,到處是歇腳的行人。南岸有一羣閒人正觀看角抵,猛然爆發出一陣齊整的叫好聲,如淵龍唏噓,響遏行雲。
裘玉郎神色自若,接着道:“近來京中的傳言,不知小姐聽說了沒有?”
我一奇:“玉機久不出門,不與京中往來,實在不知京中有何傳言。”
裘玉郎道:“京中不知怎地,有謠言傳出,說五月到六月之間,胭脂山出了王氣。”
【第二十九節 皎皎白駒】
我心中一凜。這話絕不會從太史局傳出,更不會從高思誼、高暘與高曜口中傳出,那便只有一種可能。日光偏南,曬得我半邊臉滾燙。我取出帕子按了按汗意,不動聲色道:“大人知道,自古民間喜歡傳這些圖緯符讖、鬼神之說,大人何必當真。”
裘玉郎嘿的一聲,眸光如星芒暴長,莫可逼視:“實不相瞞,在下在軍中時,曾親眼見過王氣。只不過與京中所傳,在日子上不大相同。京中有說一天的,有說三天的,也有說五天、七天、八九天的。五花八門,不一而足。”
畫舫正穿過水門甕城,我的聲音也顯得虛冷而不真實:“既是真的出現過,想必是從自西北傳回來的,並不出奇。”
裘玉郎笑道:“小姐不想知道這話是如何傳出來的麼?”
我笑道:“既然大人親眼見過,這話不該問大人麼?”
裘玉郎笑道:“古人云,‘門有倚禍,事不可不密,牆有伏寇,言不可而失’[150]。在下不敢胡言亂語。”
我搖頭道:“若大人不知,玉機就更不知道了。”
裘玉郎道:“那在下便斗膽提點一二,也許小姐能想起來。在下離開軍中之前,彷彿有宮裡的特使來了西北。初時在下只是覺得他眼熟,仔細回想,這才記起,原來這位公公是太后身邊的親信內監。此事小姐知道麼?”
我奇道:“太后身邊的親信,大人也能認出?”
裘玉郎坦然一笑:“姑母出殯時,在金水門候了許久,因此得以記住宮中許多人。小姐是一位,那公公也是一位。”
我讚許道:“大人過目不忘,好本事。”
裘玉郎道:“小姐可知道,太后身邊的公公如何會去軍中?”
我笑道:“玉機已是山野村婦,京中傳言、宮中人事,都已是過眼雲煙。大人所問非人。”
一進城中,河面陡然寬闊。南岸屋舍鱗次櫛比,有亭臺樓閣向北深入河中。太后是聽了我的話,纔派人往“事情的源頭”去尋的。我不肯答,裘玉郎也不追問。然而他既這麼問了,顯是推測出了實情,至少已經對我起了疑心。
只聽裘玉郎又道:“京中流言四起。幸而聖上沒有處死昌平郡王和信王世子,不然百姓定然以爲聖上囿於王氣之說,出於私心,處死手足侄兒。”說着幽幽一嘆,“失去民心,便不好了。”
我淡淡道:“失不失去民心,原也不在這上面。”
裘玉郎一怔,道:“不錯。”
我笑道:“大人何不說些西北風光,邊城民情,也好讓玉機增長見識。流言謠傳,還是少說爲妙。”
裘玉郎笑道:“小姐所言甚是。其實在下回京後曾擬賦一篇,其中備述西北風光、邊城民情、區區感懷。如若小姐不棄,在下回去便命人送去府上,請小姐撥冗一閱,慧筆雅正。”
我忙道:“玉機定當拜讀。”
裘玉郎慷慨道:“此番西行,在下最爲感慨的,便是我朝將士的英勇多智。可惜,在下天生不足,竟不足以從軍。”這話與其說是暗恨自己身材矮小,倒不如說是自嘲。
我笑道:“北周名將李標,長不盈五尺,隨周太祖南征北戰。跨馬運矛,衝鋒陷陣,隱身鞍甲之中。敵人見之,皆曰‘避此小兒’。太祖讚道:‘但使膽決如此,何必須要八尺之軀也。’[151]”
裘玉郎大笑道:“在下堂堂男兒,實在不該如此自傷。多謝小姐金玉良言。”
畫舫正從一段長得望不到邊的筆直遊廊下穿過,廊上士女相攜而笑,憑欄遠眺。前後都是船,一眼望不到頭。我起身站在欄杆邊張望,只見綠萼所乘坐的小船就在我的左後。我向她招一招手,淡然笑道:“不敢當。秋高氣爽,你我還是賞景爲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