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小書房的北窗前,拿着一隻小白瓷盞子收集竹葉上的露水,緩緩傾入硯中。綠萼在給案頭的一小簇茉莉花澆水,笑嘻嘻地摘下一朵,丟在硯中:“這樣一會兒墨也香了,陛下聞到姑娘奏摺上的香氣,一定龍顏大悅。”
清風徐來,竹葉上的露水和着茉莉花香飄在我臉上,清涼而愜意。我雖不以爲意,卻也並沒有伸手取出那朵茉莉。於是綠萼添了水,取過墨條,將花碾碎了。不一會兒,幾個小內監擡了一箱新奏疏進來,照舊取出擺在書架上,我也在書架前整理今日要讀的。忽聽啪的一聲,一人失手,一封奏疏落在我腳邊。小內監忙彎腰去撿,早被我拾起。
小內監躬身道:“大人,可要放回原處?”
我隨手翻開看了一眼,心便一大跳。我合上奏疏,不動聲色道:“放回去吧。”那小內監神色如常,雙手接過奏疏,放回了書架。我亦回到書案前潤筆。
一本疊着一本,噠噠的輕響,如蔫萎的軀殼排排陳列,生前卻有驚天動地的秘密。一共三十九本,似三十九天那麼漫長。彷彿過了許久,小內監才擡着空箱子退了出去。硯中的墨汁依然稀薄如水,綠萼擡起袖子,按一按鬢邊的汗意。
我問道:“小錢的傷好了麼?”
綠萼笑道:“他是四月裡挨的打,聽說李大人打他就和撓癢癢一樣,早就好了,現下能走能跳的。”
我起身從書架上倒數三十九下,抽出剛纔掉落在地的奏疏:“好,喚他到定乾宮來,我有很要緊的事情吩咐他去辦。”
綠萼正要轉頭喚門外的小丫頭,我又道:“綠萼,你親自去喚。告訴外面的人,不得我吩咐,不準進來。”綠萼不敢再笑,神色一凜,躬身退了下去。
我重新打開奏疏,攤在面前。字跡剛硬,似竹枝筆直清瘦,筆勢通貫而不黏連,氣韻絲絲綿長。這樣剛柔並濟,孤清而滄桑得略帶病氣的字,只瞧一眼便終生難忘。民間的上書,從未有過如此令人心折又心驚的書法,字字珠璣,字字猙獰。我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再次讀道:
“乙亥年癸未月庚子日卯初,胭脂山主峰之巔,見雲氣,內赤外黃,張口若城門。須臾,化爲龍形,粲粲文彩沖天。此後辛丑日晨、壬寅日晨、癸卯日昏,主峰上俱有此雲氣,歷時短促,色稍青。
“《開元佔經》之《雲氣雜佔》有云:‘天子氣,內赤外黃,正四方,鬱鬱蔥蔥,所發之處,當有王者。’又范增曰:‘吾使人望沛公,其氣沖天,五色相摻,皆爲龍虎,此非人臣氣也。’[63]
“小人金昌劉靈助,略通陰陽五行、天象曆法。觀此雲氣,誠帝王氣也。故昧死以聞,乞陛下察焉。稽顙再拜,悚懼恐惶。”
乙亥年正是今年,癸未月就是上個月——五月,而庚子日是二十九。鹹平十八年五月二十九至六月初二這四日,胭脂山主峰在晨昏時頻現天子氣,預示西北將有聖君蒞世。原來,這纔是“彗孛大角”之前就挑動了皇帝殺心的大事。
想來劉靈助是民間望氣之人,上書無非是想在皇帝的怒火中巧取富貴,用枯骨蘸着鮮血塗紅自己的衣裳。小小邊城竟還有這樣的人才,果然不能小覷。
太陽彷彿一下子就升到了屋頂上,心是一半苦熱一半冰寒。我關了北窗,小書房變得格外幽暗和狹長,門窗後是或光明或黑暗的世界,無論哪個,都透着天意的殘暴不仁。就這樣冷熱交織間,我忽然明白了許多事。
漢武帝至後二年,望氣者說長安獄中有天子氣,漢武帝下令將獄中所有犯人不論罪行輕重,全部殺掉。因邴吉閉門,使者不得入,尚在襁褓中的皇曾孫劉病已——也就是漢宣帝——才得以保全性命。[64]劉病已是漢武帝長子戾太子劉據的長孫。
北齊廢帝、文宣帝高洋之子高殷即位後不久便被常山王——也就是後來的孝昭帝高演——廢爲濟南王。當時高演在晉陽,而他的弟弟武成帝高湛鎮守在鄴城,望氣者說鄴城有天子氣,高演以爲應在高殷,便秘密鴆殺了他。[65]
北周武帝時,望氣者說亳州有天子氣,於是武帝殺了亳州刺史。那位刺史的名字我已不記得,只記得他唯一一次在史書留下姓名,便是被周武帝殺掉的這一次。他死後,武帝命後來的隋文帝接任亳州刺史。[66]前面兩位被疑心或被殺掉的都是皇族,而這位亳州刺史卻是個完全不相干的人。
也有皇帝是不殺人的,但他們必以己身應驗之。
秦始皇便是因爲東南有天子氣,所以東遊,而漢高祖劉邦那時就在芒碭山中落草。[67]
北魏時,上黨見天子氣,太武帝拓跋燾南巡,並斬北鳳凰山毀其形。[68]
不但皇帝,別有用心的官宦和庶民也對“天子氣”心有慼慼焉。
王莽時,邯鄲人王郎,以爲河北有天子氣,便冒充漢成帝與歌姬之子名子輿者,被趙繆王劉子林在邯鄲立爲天子,後被光武帝劉秀所殺。[69]
到了漢末,劉焉聽說“益州分野有天子氣”,於是求爲益州牧,後劉備果然在益州稱帝。[70]
這一次,還連着“彗孛大角”的星象,不知皇帝除卻殺人以外,會不會御駕西北?忽而心念一動,算一算日子,或者事情也未必就到了如此糟糕的境地。
我凝神思考着前因後果和應對之策,再睜眼時,整個世界驀然安靜下來。只見小錢屏息凝神,垂手恭立。我微微一笑:“你是什麼時候進來的?也不叫我。”
小錢道:“大人正在思索,奴婢不敢攪擾。”
我笑道:“上一次因爲慧貴嬪的事,你捱了打,現下都好了?”
小錢道:“奴婢早就好了,靜候大人差遣。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我既欣慰又感激:“你的膽子還在,甚好。”小錢似感覺到這趟差事不同尋常,只垂頭聆聽。
我肅容道:“你回府一趟,告訴朱雲,就說上次他要我辦的事情,我答應他了,請他立刻安排。你就在府中等他的回話,等不到確切的消息,不準回宮。”小錢不敢多問,領命退了下去。
綠萼閃了進來,見硯中的墨已半乾,便輕手輕腳地添了水,正要拿起墨條,我對她道:“告訴掖庭屬,明天我要出宮,把車備好。”
綠萼道:“是……”終究是不放心,鼓起勇氣問道,“姑娘明天要去哪兒?”
我笑道:“自然是回府。”
綠萼道:“兩宮纔去景園沒幾日,姑娘就要回府,這……慧貴嬪人雖在景園,心卻無一日不在皇城,倘若她知道了,恐怕……”
我笑道:“難道我會怕慧貴嬪?”
綠萼道:“奴婢怕她在陛下面前胡言亂語。”
我合上奏疏,放回書架,頭也不回道:“出府回家也算是了不得的過錯,值得向陛下稟報?我諒她也不敢。陛下知道我和她有仇,她話越多,就越討厭。”
綠萼還要再說,我轉頭道:“你還不去?”
綠萼放下墨條,退後行了一禮,無可奈何道:“是。”跨出小書房時,她遲疑片刻,終於疾步而去。
我也無心再看別的了,便揪了幾朵茉莉花丟在硯中,心不在焉地拿起墨條。想起錦素從前做的墨錠就是摻了香料的,她寫出來的字也是香的,而正是這些泛着香氣的字出賣了她。忽然手一顫,袖子頓時沾了一絲墨痕。我嘆道:“啓姐姐,你究竟什麼時候回來?”
【第十三節 將軍制外】
好容易熬到傍晚,勉強讀完五十封奏疏,正強自鎮定心神擬定上書時,小錢回來了。筆尖在稿紙上倏忽一滑,我連忙擡起手,不動聲色道:“如何?”
小錢道:“啓稟大人,公子說一切都已經安排好了,今晚和明晚都可去。”
我奇道:“今晚和明晚?”
小錢道:“公子說,信王妃病倒了,卻又擔心世子在獄中的境況,所以派一位郡主帶着近身侍婢去黃門獄送東西。大人若能今夜出宮,可隨郡主進去。如果今夜不能出去,就明天晚上隨公子一道去也好。”
我沉吟道:“郡主?是高曈麼?”
小錢道:“彷彿……是這個名字。”
我淡淡道:“其實這位高小姐並沒有被冊封爲郡主。不過隨她去是最好的,好過我假扮啓姐姐進去,將來啓姐姐回來,那才無顏面對呢。可惜今夜是不能出宮了。”
小錢擡起頭,神色複雜,說不清是慶幸還是擔憂,或者二者兼有:“其實那也不盡然。眼下就有一個大好機會,只看大人敢不敢去爭。”
若能立刻出宮,我自然要盡力一試:“是什麼?”
小錢道:“說是個大好機會,其實也是個極壞的消息。所以,奴婢一直不敢說。”
此刻,還有什麼事情比高暘的性命更重要?我有些不耐煩起來:“說吧。”
小錢嘆道:“是。睿平郡王府裡苗佳人剛剛難產了。”
我大驚:“若蘭難產?”隨即掐指默算,“是呢,這個月該臨盆了。”稍稍平息,又道,“她在睿平郡王府寄居,自有王妃照料,昌平郡王也當回來陪伴她纔是。她難產與我出宮的事何干?”
小錢道:“昌平郡王並沒有回京,偏偏睿平郡王和王妃今天都去了景園,明天才能回京。府裡只有睿平王爺的一個侍妾,整日影子一般,聽說王爺甚少理會她,她也不理會府裡的事情。因此苗佳人身邊一個可靠的人都尋不到。太后向來疼愛昌平郡王和苗佳人,大人大可堂而皇之地出宮去看她。誰也不能說一句不是。”
我更是驚駭:“昌平郡王沒有回來?!”原來高思誼真的出事了,不然不會連長子出生這樣的大事都不回府,“你怎麼會知道得這樣清楚?”
小錢道:“苗佳人的丫頭在玄武門磕頭苦求了好一會兒了,要進宮見大人。奴婢回宮,恰巧遇見,這丫頭便將此事原原本本告訴奴婢了。”
我冷笑道:“怎麼沒有派人來通報?又爲什麼不放那丫頭進來?”
小錢道:“想是派過來的這丫頭臉生,又沒有進宮的腰牌,玄武門的侍衛當然不肯放進來。”
我又道:“那怎麼也不派人進來稟報?”
小錢道:“天色已晚,即使通報了,大人也不能出宮去。這件事,大人得據理力爭纔好。”
我起身拂袖道:“自然要爭!回漱玉齋更衣,去玄武門!”
然而並不見小錢挪動腳步。我駐足道:“怎麼?”
小錢恭敬道:“大人去過睿平郡王府之後,是不是要去黃門獄?還請大人示下,奴婢好去告訴公子,請公子和信王府安排好進去的時辰。”
我一怔,讚許道:“你很細心。就這樣辦。”又嘆道,“想不到這一次竟是若蘭幫了我。”
小錢道:“大人不必太傷感,這都是天意。”說着低下頭去,愈加恭敬,“大人一定能達成所願。”
天空成了琉璃色,四處都籠罩着溫情脈脈的灰。往常夏日的夜晚最是熱鬧,現在卻十分冷清。我匆匆忙忙的腳步聲在紅牆夾峙的西一街上,如空谷中奔跑的驚慌小獸。趕到玄武門時,天已深藍。芳馨提着宮燈帶着一個小丫頭早已候在那裡,見了我忙迎上前行禮。
我見了芳馨,心才稍稍安定:“原來姑姑在這裡,怨不得我回漱玉齋更衣,竟沒見到姑姑。”
芳馨道:“苗佳人難產,奴婢知道姑娘一定在宮裡坐不住了,因此早早去掖庭屬向李大人說明姑娘出宮的緣由。姑娘放心,李大人已經答應讓姑娘出宮去了。”說罷向玄武門外望了一眼,“幸而現在城門還沒有關,姑娘耐心等一會兒,馬車很快便到了。”
玄武門外是數丈寬的護城河,一座孤零零的石橋橫跨兩岸,北岸連綿華宇,是行宮官署和顯貴宅第。一個少女獨自跪在門邊,低頭嚶嚶哭泣,一身白衣沾染無情的夜色,化成乾枯單薄的暗影。兩旁的衛士筆直地站着,如泥塑木雕,槊光隱隱如偶爾騰起的磷火。忽見那少女擡頭望向門裡,我忙退回到高牆下。
芳馨嘆道:“那便是苗佳人的丫頭,侍衛們到現在都不讓她進來。”
“慧貴嬪不在,他們更加不敢怠慢,沒有進宮的腰牌,自然是不能放進來的。”口吻雖然平淡,心中卻不自覺地迸發出一絲幽暗冰冷的恨意。
芳馨又向外看了一眼,甚是不忍:“要不要奴婢去……”
我忙道:“不必了。一會兒若不能出宮去,反而讓她更傷心。”
芳馨道:“姑娘當真要小心。”
我淡淡一笑,對芳馨,也是對自己:“從現在開始,一切都要格外小心,容不得一點兒差錯。”
芳馨的眼中分明有欣喜之意,振奮如初燃的燭光:“運籌帷幄,決勝千里,這纔是奴婢慣見的模樣。”
芳馨知道我要去黃門獄看高暘,竟如此高興。我很想問,然而我知道她不會告訴我。玄武門正緩緩合上,那少女伸長了脖子苦苦瞻望,哭得愈加傷心。我真想上前阻止他們關門,終究還是忍住了。
不一會兒天全黑了,李瑞隨車來到神武門。彼此見過禮,我感激道:“多謝大人。大人怎麼親自來了?”
李瑞道:“下官怕小子們說不清楚,誤了大人的事。”又向那守門的衛尉道,“朱大人有要事在身,今夜必得出宮,還請將軍開門。”
那衛尉遲疑道:“天色已晚,朱大人這一出宮,可還回宮麼?”
我答道:“睿王府中有變故,恐怕這一出去,一夜都不能回來。”
那衛尉道:“照宮規,是不準妃嬪女官夜不歸宿的。這……”
李瑞道:“將軍只管開門。將來在陛下和慧貴嬪面前,由本官一力承擔。”
那衛尉看看我,又看看李瑞,這才向後一揮手。兩名衛士將門開了一條僅容一匹馬出去的縫。李瑞道:“大人請上車先去。下官這就去安排侍衛去王府接應大人。”自從我遇刺後,出宮的護衛增倍。這一次雖然倉促,李瑞卻仍舊不忘。然而有侍衛跟着,要去黃門獄看高暘,就難了。
然而容不得我多想,於是匆匆道了謝,便跳上車。門外一片漆黑,只有一點豆大的光芒閃爍不定。若蘭的丫頭還沒有走,提着一盞小小的風燈,滿臉是淚地向裡張望。馬車行到她的身邊,我掀開車簾向她道:“姑娘請上車。”
少女喜極而泣,臉上有嶄新的淚痕掩住了風乾的舊跡。她伏地叩首:“奴婢參見朱大人。”綠萼忙下車去扶起她,請她登車。
少女道:“奴婢不敢與大人同車,奴婢走着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