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在一旁撥了兩下月琴,嬌聲道:“爺爺,聽說宮裡官位最高、最聰明的女官是女錄朱氏。”
李萬通道:“小老兒要說的正是這位女錄朱氏。”
少女道:“宮裡最高品級的女官叫作女典,如何成了女錄了?”
李萬通道:“女錄,意爲女錄尚書事。”
少女道:“什麼叫錄尚書事?”
李萬通道:“錄尚書事一官,也叫領尚書事,是漢昭帝爲權臣霍光所立的官位,退可掌管一切御案文書,進而可總理朝政大事。”
少女道:“如此說來,這位女錄大人也爲高官家打理政事了?”
李萬通道:“這倒沒有。滿朝皆知,這位朱大人只是在御書房後面的小隔間裡幫高官家看百姓的上表,只因高官家偏愛,才賜了這麼一個與別不同的官名。”
少女笑道:“既然高官家偏愛,想來也是他的妃妾了?”
李萬通捻着鬍子,搖頭晃腦道:“這卻不好說,但她的親姐姐確是皇妃不假。”
少女道:“便是前些年勾走了高官家的魂兒,使高官家輟朝怠政的那個水蛇精一樣的女子麼?”
李萬通拖長了音調道:“不是她卻還有誰?”
少女鄙夷道:“想來這朱女錄也不過是藉着姐姐的寵幸,能有什麼驚人藝業?”
李萬通扁扁嘴,白眼一斜:“似你這般不好好唸書的,自然想不出旁人的驚人藝業!”人羣輕笑如陣雨灑落。少女滿臉通紅,重重撥了幾下琴絃,恭敬道:“還請爺爺指教。”
李萬通道:“別急,且聽我慢慢說來。”只聽竹板清脆一響,他的聲音陡然輕快響亮,“女錄朱氏,本是公主府一個小小的婢子,自幼伺候小姐讀書。誰知小姐的書讀得平常,侍讀丫頭卻裝了一肚子墨水。”人羣中有人露出了不以爲然的神色。李萬通又道,“雖說‘婦德,不必才明絕異也’[29],可也不能讓自己的女兒活成一個糊塗蟲。”
少女道:“爺爺說得有理。”
李萬通不理會人羣的議論,接着道:“恰好宮裡給小皇子和小公主選侍讀,公主愛才,便薦了朱姑娘去。當時殿中有幾十位官家小姐待選,通身綾羅綢緞、珠光寶氣,各個都比這位朱姑娘有家世、有氣派。這位朱姑娘於殿上尊孔而非孔,應答別具一格,氣勢絲毫不輸官家小姐,因此被貴妃選中,成爲現今弘陽郡王的侍讀女官。入選後,從女巡做起,歷經八年,終成正四品的女錄。朱姑娘的姐姐入宮也是她做了女錄之後的事情了。”
少女一拍手,恍然道:“原來倒是她姐姐叨了她的光。”
李萬通嘿嘿一笑:“姐妹倆生着同一張臉,誰叨誰的光不是一樣。”忽然眉頭一擰,正色道,“小小女孩兒,盡問這些做什麼?!”人羣又笑了起來。
卻見朱雲探詢的目光藉着酒意放肆地在我臉上掃過。我目不轉瞬地望着樓下,清冷道:“怎麼?”
朱雲道:“我聽說二姐就是爲了這個事情把慧貴嬪給打傷的。”
我口角一揚:“是因爲她險些傷到了玉樞的胎。”
朱雲微笑道:“那是該打。”
卻見那少女毫不示弱,嬌俏道:“只准爺爺說,卻不准我問麼?這位朱女錄究竟有什麼不平常的事,值得爺爺拿出來說一說呢?”
李萬通道:“上個月,宮裡發生了一件奇事。”
人羣聽聞是宮闈秘事,都延頸瞠目,眼珠也不轉一下。猛烈的日光如熱辣的皮鞭猛烈抽擊着人們的好奇心,一時間只聽見人們舉袖拭汗和用扇子、斗笠撲風的呼呼響動。少女環視一眼,撥動月琴:“什麼奇事?”
李萬通喝了一口涼茶,這才道:“話說宮裡有一位出身低微的新寵平娘娘,爲人十分跋扈。自女御做起,到如今的貴嬪,也纔不過半年。這位娘娘出身大賈,家中獲罪,滿門抄斬。因她年紀小,這才免除一死,沒入宮中爲婢。只因容貌美麗,學問也好,偶然被高官家看中,擺在身邊做了女御,整日形影不離。哎……你怎麼也不搭腔了?”
少女搖頭晃腦地笑道:“宮裡娘娘的事情,我怎麼敢問呢?爺爺您自說自話就好。”說罷不由分說撥弄琴絃。
李萬通只得又向人羣道:“只一樣,這位平娘娘野心太大,居心不良。話說宮裡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史娘娘,掌管後宮多年,深得高官家的賞識與信任。這位平娘娘才脫了女御的身份,便誣陷史娘娘行貪賄之事。雖然最後查明史娘娘是廉潔清白的,終因管教內宮不力,丟了權柄。”
少女忍不住插口問道:“既是清白的,又爲何丟了權柄?這高官家好沒道理。”
李萬通道:“官家自有官家的道理。只是這位平娘娘接管了後宮人事,尤嫌不足。平娘娘知道朱女錄深得官家賞識,便派人僞造她的畫作賣給達官貴人,欲誣陷朱女錄借畫作與外臣勾結,幸而高官家派心腹查明,這才無事。後恰逢朱女錄的姐姐朱娘娘有孕,平娘娘便假意與她在後花園散步,趁她不留意,將她推下山亭,重重跌了一跤,傷了腿腳,好幾日起不來身。”
人羣中發出此起彼落的嬌呼,多是女子的聲音。少女忙問道:“後來怎樣?”
李萬通道:“幸而朱娘娘自幼舞蹈,身體康健,因此只是傷了腿腳,腹中胎兒卻是無恙。若換一個弱不禁風,多病多嬌的,可就難說了。可即便如此,因着寵愛,高官家也沒有追究平娘娘。眼見這平娘娘橫行霸道,要將整個後宮一網打盡了——便是全殺掉……也不足爲奇。”
衆人先是鬆一口氣,隨即更加聚精會神。少女奇道:“殺掉?她竟敢殺人?”
李萬通冷哼一聲:“自古後宮之爭最是殘酷,將整個後宮屠戮殆盡的殘暴女子並非沒有。比如漢廣川王劉去的王后陽成昭信,誣陷劉去的姬妾王昭平和王地餘,親自用劍殺死她二人,又殺其侍婢,掘屍焚灰。後又譖殺修靡夫人陶望卿,裸身燒灼,割鼻斷舌、肢解藥煮,連日靡盡,並殺其妹陶都。又誣陷姬妾榮愛不敬,榮愛害怕,投井自盡,出之未死,鞭笞無盡。榮愛還自誣與醫官有姦情。於是將榮愛綁在木柱上,用燒熱的刀子燙瞎雙眼,割兩股生肉,灌鉛水於口中。榮愛死後,肢解掩埋。如此種種,昭信所殺,凡十四人,都埋在太后的宮中。和這位陽成昭信相比,呂雉飛燕之流都不值一提。”[30]
人羣興味盎然,議論紛紛。朱雲笑道:“二姐你瞧,大家都喜歡聽這些。”
少女大驚失色,捂着雙耳道:“爺爺別說了!難道平娘娘要做陽成昭信麼?”
李萬通冷笑道:“若姑息養奸,又焉知她不會變本加厲?只不過,平娘娘要做陽成昭信,也要看高官家是不是劉去,他宮裡人是否全部陶望卿之流。”
少女道:“爺爺還是說回本話吧。平娘娘要做昭信,又與朱女錄有什麼相干?”
李萬通道:“朱女錄得知親姐姐受了這樣的委屈,官家又置之不理,如何能忍下?當下不動聲色地帶了一把銃到了平娘娘的宮裡,先是輕言細語地攀談,接着出言激怒,最後出其不意連打了三銃,顆顆彈子都打在同一個傷處,生生將平娘娘的左腳打斷。平娘娘屠豬一樣地慘叫,血肉灑了一地,慘不忍睹。朱女錄對她道:‘你傷了姐姐的腿腳,我便只打斷你的腿腳,你若傷了她的胎,我便讓你斷子絕孫!’平娘娘說不出話來,眼睜睜看着朱女錄吹散了銃口的硝煙,揚長而去。”
少女一拍手道:“真是大快人心!瞧這平娘娘還敢胡作非爲麼?!”復又擔憂道,“如此,這位朱女錄不是要被高官家——”
李萬通道:“不錯,聽說罰銀千兩,免官在掖庭獄坐牢服苦役,到現在都還沒有出來。”
少女道:“明明是平娘娘有錯在先,高官家竟然護短,真是——”這個“昏君”的“昏”字吐了半口氣便被李萬通打斷:“平娘娘斷了腿,朱女錄卻只是罰銀坐牢,你想想,高官家究竟護着誰?”
人羣低語不絕,少女沉吟不答。李萬通接着道:“所謂‘將欲翕之,必故張之。將欲弱之,必故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31]。高官家正是等這平娘娘惡貫滿盈,這才借朱女錄之手向她發難。此正是‘多行不義,必自斃,姑且待之’。”說罷將這幾句話向人羣細細解釋一遍,衆人紛紛道:“原來高官家是和春秋霸主鄭莊公一樣的聰明人。”
李萬通一拍竹板,又道:“朱女錄不畏強惡寵嬖,爲親姐張目,一時在朝中傳得沸沸揚揚。多少老夫子原本擔心高官家讓一個寵姬輔政,未免兒戲,如今看來,她並非寵姬,且性情剛烈,不是阿容諂媚一路的,多多少少都放下心來。”
少女笑道:“如何知道她並非寵姬?性情剛烈也是對平娘娘,焉知她對高官家不是狐媚惑主呢?”
李萬通笑道:“倘若她真是高官家的寵姬,還用得着自己提着銃爲姐姐報仇麼?兩姐妹一左一右架住高官家,高官家還能如此輕易地放過平娘娘麼?”
衆人大笑,紛紛點頭。李萬通又道:“這深宮大院,施毒手的施毒手,放冷槍的放冷槍,當真你來我往,好不熱鬧。正應了一句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可見做人千萬不可存着壞心眼兒。連宮中都有嫉惡如仇、不畏生死的女官,況且宮外的廣闊天地?實實要小心報應不爽。可憐這平娘娘,得意不過半載便成了殘廢,當真是——”少女奏起月琴,李萬通拍起竹板,幽幽唱道,“露臺承恩夜昏曉,春夢到秋無尋覓。”唱罷,祖孫倆起身飄然入內,不一時從後門遠遠去了。
【第七節 師克在和】
待李萬通走遠,我一面命綠萼關了窗,一面甚是好笑:“李萬通竟然將慧貴嬪比作陽成昭信。”
朱雲笑道:“若不將慧貴嬪說得窮兇極惡,如何能顯出二姐你的正義凜然?”
我不覺冷笑:“我爲什麼要顯得正義凜然?我也並不在乎那些老夫子是如何看我的。況且,我打傷了慧貴嬪,那些老夫子真的就放心了麼?”
朱雲道:“二姐被沐皇恩,又特立獨行,自然是不在乎的。既然不在乎,又何必在乎別人在不在乎?”
我哼了一聲:“你在說誰?”
朱雲笑道:“自然是小弟我。小弟雖只領個虛職,卻也是日夜勤學苦練的,偏偏有人說我是倚仗兩位姐姐的恩寵。小弟着實委屈。”
我審視片刻:“李萬通果然了得,宮廷秘事竟說得絲毫不差——不,是十分得體。既懂得抹黑慧貴嬪,也懂得隱晦玉樞和我的心病,還給皇家留了顏面。他當真是十分體諒你的心思。怨不得你知道他今天要說什麼,竟還特拉我來聽。”
朱雲笑道:“此言差矣,二姐在宮裡鬧翻了天,自然宮外也津津樂道。有李萬通爲姐姐細細解說一通,多少也能正名。何況姐姐也不是第一日聽李萬通說書了,多少知道他如何知曉這些所謂的‘秘事’。姐姐熟讀經史,自然知道民心所向是如何要緊。”
我懶得與他爭論,只擺一擺手道:“罷了,你不是說還有要緊的事情要和我說麼?”
朱雲笑意深沉:“是不是要緊的事情,要看二姐的心意了。”
我自斟一杯,一飲而盡,笑意如酒冷:“你說話越來越糊塗了,愛說就說,不愛說我也不想聽。”
朱雲忙道:“二姐息怒。”說罷爲我斟滿酒杯,“咱們姐弟好容易能相會飲酒,沒有母親在一旁坐着,正可暢所欲言。”
酒是清冽微甜,流入心中化作難以名說的苦淚:“雲弟,這一次我回家,你似乎有哪裡變了。”
朱雲道:“二位姐姐都在宮中苦熬着,家裡唯剩我一個男兒——”說罷也自飲一杯,“雖然從未有人向我言明父親因何備受酷刑,我卻也不是個傻子。”
我凝視半晌,道:“往事由他去吧,只說如今的事便好。”
朱雲微微一笑:“也好。那就先說好消息吧,是關於弘陽郡王殿下的。”
我問道:“上一次我聽說他到了臨安府的紫溪鹽場,如今到哪裡了?”
朱雲道:“弘陽郡王離開臨安府後,去了嘉興府。”
我頷首道:“嘉興府的海鹽縣有沙腰、蘆瀝兩大鹽場,還有袁部、浦東和青墩三個小鹽場。”
朱雲笑道:“二姐知道得真清楚。”
我笑道:“自從弘揚郡王去巡查鹽政,我便細細查看過地圖。弘陽郡王既去了臨安府,又怎會不去嘉興府?”
朱雲道:“弘陽郡王從海鹽縣渡海到會稽府的餘姚縣,又走陸路去了明州府的慈溪縣。”
我笑道:“慈溪縣有一個鳴鶴鹽場。”
朱雲道:“二姐當真無所不知。可是二姐知不知道,上個月慈溪縣發生了一件大事?”
我搖頭道:“若是百姓上書沒有言及,陛下也沒有告訴我,我是不會知道的。”說着忍不住自嘲,“上個月只顧着應付他的那些娘娘了!”
朱雲笑道:“人這一生總會遇到些小人,能暴起一回,掃除妖氛,也算難得。二姐當高興纔是。”
我嘆道:“不過如此。慈溪縣究竟發生何事?”
朱雲道:“本來春夏漲潮時,正是亭戶們煮海的時候。誰知今年有幾百名海盜忽然從餘姚登陸,一路殺到慈溪縣。”
我奇道:“海盜?”
朱雲道:“當時慈溪縣的縣令正和弘陽郡王在鹽場巡查,得知海盜登陸的消息後,立刻回慈溪縣守城。誰知還未進城,海盜便殺了過來。可憐城外的百姓來不及逃入城中又不願意追附反賊的,都被毫不留情的屠滅了。慈溪縣的縣令親自帶着幾個帶刀的衙差沿途保護百姓,沒於陣中。弘陽郡王和主簿杜嬌匹馬逃入城中,剛剛來得及關上城門。”
我大驚:“怎麼會有海盜?”
朱雲道:“說是海盜,其實是些私鹽販子、亭戶流民,還有一些日本武人。”
我一怔,深深嘆息:“亭戶[32]流民……”
朱雲道:“都是反賊,姐姐卻悲天憫人了。”
我冷哼一聲:“這幾百人行動迅速,想來不曾帶着攻城器具,眼看慈溪縣關閉城門,必然在周圍擄掠一番,迅速撤走。他們是去了定海縣、鳴鶴鹽場,還是南下去了明州府?”
朱雲道:“二姐素來料事如神,不妨猜上一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