啓春先是疑惑,隨即恍然:“我明白了。那麼當日飛梭殺死刺客的人是誰,可有頭緒麼?”
不能報救命之恩,我深以爲憾,遂嘆息道:“施大人和李大人已經去查了,不過此人既然不願意露面,想來也查不到什麼。倒是姐姐在宮外出入自由,不知可有線索麼?”
啓春回憶片刻,“有一天我在城外看見一個健步如飛的少年人,似是身負輕功。那張臉一閃而逝,我也沒有看清楚,後來便再也沒有見過。說不定妹妹的恩人已經出京了,所以汴城府才尋不到。”
聽她提起“一個健步如飛的少年人”,心中不禁燃起希望。待聞此人面目不清,卻也並不如何失望:“由他去吧,總會見面的。”
忽聽簾外綠萼道:“姑娘,掖庭令李大人派人來回話,就在玉茗堂外候着呢。”
我笑道:“姐姐才問到此事,就送上門來了。上一次施大人提議李大人在宮中好生查一查我去景靈宮的事被泄露之事,想來是有結果了。”遂揚聲道,“請進來說話。”
綠萼掀開簾子,一個短小精悍的小內監躬身走了進來,禮畢道:“李大人命奴婢來向大人稟告案情。”說着看看啓春又看看我,略有遲疑。
我笑道:“這位是撫軍將軍府的大小姐,我的至交好友,你只管說。”啓春甚是滿意我沒有將她稱爲“信王世子王妃”,向我微微一笑。
那小內監道:“是。掖庭屬出賞,詢問宮中有沒有誰刻意打聽過大人的行蹤。因無人應答,於是加了賞格。連加數次,纔有金水門值房的一個小內監來說,曾有外宮玄武門的一個姓唐的侍衛出了錢來向他打聽大人的模樣、爲人如何、幾時出宮等事,還說一有消息便得去告訴他。李大人便尋了那姓唐的侍衛來問,他一口認下,卻說當初答應過一人絕不向旁人泄露此事,所以不便說出那人姓名。即使丟掉這份差事乃至身家性命,也不會有負朋友之託。李大人見問不出來,又不好動刑,便暫且讓他回了原處。施大人聽說此事,便贊這侍衛若非有義氣,也交不得那樣有本事的朋友。況威逼之下,恐他一走了之,就更問不出來了。因此好意安撫,將賞格添了一倍賞給他,他竟不肯要。李大人只得派人跟了他幾天,見他出了宮便回家去,連鋪子也不逛。看來要知道那位大俠是誰,與周貴妃有何干系,非得曠日持久地追查下去才行。”
我問道:“那侍衛叫什麼名字?”
小內監答道:“回大人的話,他叫唐省蘭,是玄武門的侍衛。”
我又問:“李九兒和柴氏之事查得如何?”
小內監道:“李大人說,這二人之事恐奴婢說不清楚,必得施大人親自來說方纔妥當。”
我笑道:“好。回去替我多謝李大人。”於是命綠萼賞了那小內監,親自送他出去。
啓春笑道:“連一個侍衛都這麼有骨氣,那大俠更是有廉範不言之風[164],當真令人心生嚮往。妹妹是幾時結交到這樣的人的?”
廉範是戰國時趙國名將廉頗的後人,漢明帝初年爲隴西太守鄧融的功曹。鄧融被州中舉報,廉範知鄧融難以脫罪,便託病求去。鄧融不解,以爲他厭棄自己,便懷恨在心。後鄧融在洛陽被徵下獄,廉範改名換姓做了廷尉獄卒,在獄中盡心侍奉。鄧融見獄卒眼熟,便問道:“卿何以酷似我從前的功曹?”廉範騙他道:“君處困厄,眼花而已。”後鄧融因病出獄,廉範隨而養視,終無一言。鄧融死後,廉範送喪南陽,喪畢乃去。
此人從修德門一路送我到景靈宮,於千鈞一髮之際救下我的性命,卻一直不肯露面。啓春將他比作廉範,倒也不虛。我笑道:“我也不知道此人是誰,也從未結交過這樣的人。”
正說着,忽聞信王府的小內監來稟報,說高暘已經從定乾宮出來,請世子王妃一道回府。啓春只得起身告辭,一面戀戀不捨道:“今日一別,不知何日再見。”
我攜起她的手,微笑道:“姐姐從此是自由之身,何愁沒有相見之日?不論姐姐何日回京,玉機都在此恭候。”
啓春淡淡一笑,雖有不捨,卻無忸怩。於是我送她到內宮金水門,相互施禮,瀟灑作別。
回漱玉齋時路過益園,因見紫藤花開得好,於是帶着綠萼在花架子下坐着看小池中的天鵝。綠萼嘆道:“一想到這兩隻天鵝中有一隻要飛走,只留一隻孤孤單單地在園子裡,奴婢的心裡就不自在。”
我望着對面高高宮牆上的昊昊蒼冥,曼聲吟道:“念與君離別,氣結不能言。各言重自愛,遠道歸來難。”[165]
綠萼道:“世子王妃哪裡‘氣結不能言’了?奴婢瞧她倒高興得很。”
我笑道:“是‘君離別’在先。他既無義,啓姐姐又何必爲此蹉跎一生。”
綠萼道:“可是世子王妃離了王府又能怎樣?再剛強,也是個女人,終究得嫁人。即便世子有個外室相好什麼的,不也很平常麼?堂堂的世子正妃,倒要避開這些女人?傳了出去,準是京中的笑柄。”
啓春所求的是配得上她年少傾心的尊嚴。我嘆道:“啓姐姐的心思,你不懂。”
綠萼亦嘆:“奴婢是不懂。可古往今來全天下的女人不都這樣過日子麼?真是書讀得多,煩惱也多,脾性也古怪,行事也與旁人不同。”
我笑道:“你今日哪裡來這麼多的感慨?”
綠萼道:“奴婢說得不對麼?從前周貴妃舍下榮華富貴,說出宮就出宮了。如今世子王妃也是這般。”
我淡淡一笑道:“並不是讀書多了煩惱纔多,而是讀書多了纔會察覺這些煩惱,讀了書纔有可能不屈從於這些煩惱。”
綠萼道:“奴婢寧可這一輩子都不要發現這些煩惱。”
我笑道:“不錯,每個人都盼望能少些煩惱。若要少些煩惱,必得前人想法子解決了煩惱,或是自己努力爲後人解決煩惱。否則渾渾噩噩,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一輩子都操控在旁人手中。你想想,這是你想過的日子麼?”
綠萼愕然不能答,好半天才道:“可是聖人不是說要‘虛其心,實其腹’[166]麼?”
我笑道:“那是愚民之道,聖人們自己可都是‘知其白,守其黑’[167]的。你要做聖人還是愚民,要治人還是治於人,自可去想。”
綠萼茫然道:“若被聖人所治理,便糊塗些也無妨。”
我笑道:“倘若這世道沒有聖人呢?倘若那聖人是僞君子呢?你糊塗到死,又有誰理會?有誰憐憫?”
綠萼愈加迷惑:“可自古以來,人們不都這樣過了麼?”
“古人茹毛飲血,你今日還能這樣過麼?”說罷起身笑道,“罷了,兩隻天鵝引出你那麼多話來,從此以後,我可不敢帶你來益園了。”
綠萼忽而掩口道:“哎呀,奴婢顛三倒四地說了那麼多,不知道這算不算‘讀書越多,煩惱越多’呢?”
我大笑:“書已經讀下了,你的這些這煩惱便去不掉了。佛說:‘諸漏已盡。無復煩惱。得真自在。’[168]有智慧,纔有真自在。你要真自在,還是假自在呢?”
直到深夜,才從小書房中出來,卻見小簡從通向御書房的門裡進了小書房,一溜煙追了上來,躬身道:“陛下請朱大人御書房說話。”
我連忙隨他自那扇小門回到御書房,但見皇帝正拿着我昨日連夜寫下的候選王府官的名單細看。行過禮,他頭也不擡地指了指下首的交椅道:“賜座。”
我筆直地坐下,眼看他合上名單,竟有些惴惴了。皇帝微笑道:“這些人的文章沒有人比你瞧得更仔細了,你便將各人品評一番,朕也好斟酌各自的職責。”
我恭敬道:“遵旨。”說罷站起身朗聲道,“敦篤有行,則渭州秦牧;清耿亮直,則邵州毛明;貞固純潔,則歙州張焱;文采斐然,則廬州丁然;明敏擅斷,則南陽杜嬌;清雅特立,則通州公孫駿;託孤寄命,則慶州——”
皇帝忍不住打斷道:“託孤寄命?”
我愈加恭謹:“是。慶州盧瞻,摯友早亡。盧瞻養友子以爲己子十數年,盡心教養,勝於親子。有一年饑荒,山盜將盧瞻友子與盧瞻親子俱搶入山中欲烹煮來食。盧瞻聞訊尋到山盜,願以身代友人之子。山盜義之,將二子都放了回去,傳作鄉中美談。慶州太守數度欲闢盧瞻爲州府主簿,盧瞻都以友子學未有成、不宜擅離爲由,不肯出仕。據聞盧瞻友子今因明律法做了縣尉,盧瞻這才肯應州闢。如此仁人,可不是宜‘託孤寄命’麼?”
皇帝慨然道:“朕只在《孝子傳》《獨行列傳》中讀過這些故事,想不到本朝也有。”
我微笑道:“人皆有愛,施於君則忠,施於親則孝,施於下則仁,施於朋則義。盧瞻仁義,必不失忠孝,此正是陛下聖哲統馭、感天應地之德。”
皇帝笑道:“這樣的人在皇兒身邊,朕才能放心得下。玉機,你爲朕挑了一個好人!”
我舉眸一笑,澹然道:“微臣不敢。這都是歷任慶州刺史秉忠持正、慧眼識人的功勞。”
皇帝重新打開奏疏,埋頭細看。我低頭啜茶,一轉眼,眼見牆角下堆着的奏疏已少了許多。夜深了,風動竹林的聲響如雨夜天地間的吟唱,輕淺而細密。
自到小書房,我總在清晨時分將昨夜寫好的文章交給小內監,請他放在御書房的書案上。未免與他日夕相見,我只在他歇息或不在的時候出入定乾宮。他似乎也懂得我的心思,十來日間也只召見過我兩次。上一次還是與慧媛一起參詳華陽公主侍讀的人選。
雖無“未見君子,憂心忡忡”,卻多少有“既見君子,我心則降”[169]之感。
安坐出神片刻,擡眼時,只見皇帝正注目於我:“你又神遊了。”
我忙起身道:“微臣失禮,陛下恕罪。”
皇帝微笑道:“坐下吧。‘肅肅宵征,夙夜在公’[170],聽說你常常回去得很晚。”
我垂頭道:“微臣愚鈍,一日看不了那麼多文章,只得將勤補拙。”
皇帝笑道:“百姓的上書算是淺顯直白的,日後你若看了文臣的上書……嘿,用典多而生僻,這且不算,有時候還要朕來猜他的本意。那才費神呢。”
我笑道:“陛下聖明,洞燭幽微。”
皇帝向小簡道:“後面有湯羹麼?”
小簡答道:“有蓮子薏米瘦肉湯。”
皇帝向我道:“這個春天喝好。朕有些餓了,你也用一碗。”
不一會兒,湯端了進來。他一面飲湯一面提筆圈了十幾個名字,將奏疏交給小簡,又向我道:“過些日子朕要詔他們進宮一見。”
我從小簡手中接過奏疏,展開一瞧,但見杜嬌的名字上有一個鮮紅的大圈。疏朗俊秀的筆畫在新鮮熱辣的紅塵中歡快地舒展開來。我暗暗鬆了一口氣:“只怕有些人不在京中。”
皇帝笑道:“無妨。那就命正在京中候旨的先進宮來,早進宮早上任。”
一時撤了空碗,李演走了進來,上前稟道:“夜已深了,還請陛下早些歇息。黃女御已在寢殿中等候多時了。”
皇帝一怔:“黃……女御?”
李演道:“黃女御是去年宜州刺史送進宮的,年紀小,極少面聖,難怪陛下想不起來。”
皇帝道:“哦……讓她等會兒。”
李演看了我一眼,道:“這……黃女御熬不住困已經睡着了。”
皇帝道:“她既累了,讓她回去睡吧。”
我微一冷笑,鼓起勇氣起身道:“陛下龍體要緊,還請早些歇息。微臣先行告退。”
皇帝道:“朕還沒有說完,你留下。”
眼見李演就要出門,我忙又道:“黃女御年紀小,自然貪睡。陛下還是留下她吧。”
皇帝若有所思地掃我一眼,我只覺得肌膚一麻,忙低了頭。皇帝又冷冷向李演道:“罷了,就讓她睡着吧,不必驚動。”
待李演退了出去,皇帝笑道:“朕和你有要緊事說,你卻怕得罪一個女御。”
我被他一語道破了心事,不覺雙頰一熱:“黃女御不是極少面聖麼?好容易來了,就這樣回去,不是會被人恥笑麼?陛下既讓她來,就不要送回去了。”
皇帝嘿的一聲冷笑:“等你做了貴妃,再管朕的牀榻不遲。”我心中一跳,垂首欲深。只聽他又道:“黃女御不是朕召來的。想是她使了錢,李演才讓她來侍寢。”
我一怔,訕訕道:“想來李公公定然安排妥當。”
皇帝笑道:“這個老東西!”轉而溫然道,“有朕在這裡,你不必怕得罪任何人。”
李演是他的心腹,爲他安排女御侍寢倒也不奇。李演老了,受賄是一個棲棲遑遑又時日無多的老內監最大的樂趣,所以皇帝也懶得理會。只是他得意得有些輕佻的笑容教我生厭,隨後的柔聲低語又令我心中發冷。這些年輕美貌的女御不過是由各地敬獻的玩物,恐怕他連她們姓什麼都不盡知道。
雨露均沾,卻終究“悾悾而不信”[171]。
忽聽皇帝喚道:“玉機。”
我醒過神來,微微一笑:“陛下有何吩咐?”
彼此凝視片刻,竟有些心照不宣的意興闌珊:“罷了,你也累了,回宮去歇息吧。有話明天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