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節 時乎時來】
沿着西一街迎着陽光向南走,似破開一層層金色的紗帳。破開一層,還有千萬層,前途燦爛到不堪的迷茫。不多會兒,身上已有了汗意。暖陽在身,正是冬日裡最愜意的時刻,於是放慢了腳步,依着東牆緩緩踱着。
芳馨伴在身邊,說起文瀾閣中的藏書還沒有全部校對完,便搬去了前面的文淵閣,連起居院都挪走了。我不由停了腳步,胸中激盪起一絲慷慨之意:“當初帝后命我校書,我便趁機在文瀾閣和景園的書廒讀書。那時以爲日子很長,慢慢讀書,慢慢校書,總有校完的時候,卻不知……竟因讀書耽誤了許多工夫,終究不能完成帝后所託。慚愧。”
芳馨笑道:“校書不過是爲了打發日子罷了,終究是前朝的夫子的事情,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我含一絲憾意道:“修書乃是盛世文舉,流芳百世,遺福萬代。我輩身爲女子,能執筆校目,已是上天恩賜。常言道,‘時乎時,不再來’[42]。今後卻再也沒有這樣的機緣了。”
芳馨道:“姑娘倒有心做一番大事業。”
我搖頭道:“不敢當。只是人生百年,終是不能虛度。”
芳馨笑道:“正是。陛下也是這樣說的,所以文瀾閣現下是衆姝媛女御唸書的地方。”
我奇道:“當真?是誰在教?”
芳馨道:“自然是昱妃娘娘了。昱妃娘娘當年是和姑娘一起選過女官的,學問最好。”
我笑道:“甚好。當真是人人都很得宜。”
芳馨道:“只是聽上去好,其實不過是陛下讓不得寵的姝媛女御們打發日子的。能靜下心來念書的,少之又少。”
我微微一笑道:“姑姑謬矣。即便是打發日子,讀書也比倚門望幸好許多。書中自有古往今來,萬千世界。看得多了,便不會被帝王的寵愛矇蔽心智,也不會爲帝王的冷落掉一滴眼淚,日子便能好過許多。”
芳馨不由駐足,我能覺察到她的目光中深藏已久的疑問,像一片滾燙的鋒刃掃過我的後腦。鬢邊飄下一縷碎髮,我挽在耳後,掌心觸動了紅瑪瑙墜子,頸下一片冰涼。只聽她道:“所以姑娘纔對陛下的愛慕不動心?所以姑娘纔不願意入宮爲妃?”
我轉身挽過她的胳膊,笑道:“我纔回宮,姑姑就把我問住了。”
芳馨道:“奴婢無禮,請姑娘恕罪。”
腳下毫不停歇,如同我心中噴薄而出的灰冷之意,“姑姑既然問了,我不妨實話實說。我與陛下數番傾談,他又對我那樣好,我不是不感激、不動心、不歡喜。只是,我這身子已然如此,說句心裡話,只怕自己時日無多。比起這一時半刻的情愛,我更想過些自由自在的日子。再者……”我垂頭一笑,淚意涌上,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哭還是笑,卻再也說不下去了。我放脫了她的胳膊,獨自一人向前走去。冷風和暖陽帶走了眼角的淚花,將所有的哀樂都留在身後。
芳馨忙趕了上來扶着我,傷感道:“人生苦短——”
我接口道:“所以何必再問?”
芳馨一怔,恭順道:“是。”
我忽而想起一個人來,遂問道:“前些日子我在汴城裡閒逛,竟遇見陛下帶着一位姓平的女御在東市的樊樓中飲茶聽書。這平女御姑姑可知道麼?”
芳馨微笑道:“滿皇宮裡,誰不知道這位平女御?”
我笑道:“怎麼說?”
芳馨道:“這兩三年間,陛下共納了三四十個女御,各個都是新鮮個三兩天便過去了,唯有這位平女御不同。她本是文瀾閣掃院子的宮女。有一天,陛下去文瀾閣尋昱妃娘娘,卻看見她抱着竹帚靠在窗上聽昱妃娘娘講《論語》,足足一炷香的功夫,竟是一動不動。聽說陛下喜歡得很,當夜就送到定乾宮去了。”
我頷首道:“我雖只見了她一面,卻覺她處事穩妥,性情沉靜。”
芳馨道:“若非如此,怎會歷經數月,聖寵不衰?還有更奇的呢。據說陛下數次詔幸,她都推病不去。前些日子,她還將一個要好的小姐妹薦了去。陛下直誇她賢德敏慧,不忘舊友,說是新年裡就要升做媛了。日後封嬪封妃,也不是沒有指望。這可是這幾年唯一一位尚未生子便升做姝媛的女御。”
我不覺笑道:“她倒是真有古代賢妃的品格。”
芳馨道:“如此一來,便常有宮女站在窗下偷聽昱妃娘娘教書,衆女御念起書來,也更有勁了。只是有兩樣她們學不會,一是推卻寵幸,二是引薦別的女子……”
雪後的皇城像一個久病初愈的女子,在陽光下散發出深藏的明豔與高貴。每一道陰影,都是她刻意點染的美人痣,使充滿善意的美好笑容更加動人心魄。“爲將當有怯時,不可專勇”[43],所謂“怯守勇戰”,爲將如此,爲妃亦是。我問道:“平女御出身不一般吧。”
芳馨道:“好像是因罪沒入宮中爲奴的小姐。”
我淡淡一笑道:“這就難怪了。此女不是池中之物,絕不可小覷。”
正說着,不覺已到了守坤宮的大門口。執事宮女桂旗親自迎了出來,笑道:“大人還是和從前一樣,來得最早。”說罷深深行了一禮。
我還禮道:“元日請安,玉機不敢遲誤。”
桂旗親自扶起我,“娘娘更衣的時候還唸叨起大人,說是大人今日回宮,數年未見,想必更美了。奴婢一瞧,果然如此。娘娘見了大人也會歡喜的。”
我微笑道:“玉機離宮數年,不能侍奉皇后娘娘左右,甚是慚愧。每每念及皇后娘娘的知遇之恩,無以爲報,不由焦首痛心,恨不能立刻回宮。只是禮法拘着,卻是無可奈何。還請皇后娘娘恕罪。”
桂旗道:“皇后娘娘對大人辭官守孝嘉許不已,怎會怪罪?”說着引我進了椒房殿,“大人先用些茶點,稍待片刻。一會兒衆妃嬪女官就該到了。”說罷躬身退了下去。
椒房殿比三年前更加寒冷幽深,鳩羽色的重幕低垂壁立,陳舊得彷彿掀一掀就會飛出許多灰敗的蛾子。殿角的花架子上擱着豔若朝霞的紅梅和一塵不染的牡丹絹花,花香裹挾在淡淡的藥氣中,就像病黃的面色上一層刻意塗抹的胭脂。紅木架子上滿滿擺了一牆的珍貴古玩,被擦得閃閃發亮,如一雙雙亙古猶存的冷眼。哥窯的青瓷香爐中散出筆直的香菸,如娓娓而訴的美好往事,都變得淡遠了。
殿中有些陰冷氣悶,於是我自在廊下站着,貪戀那裡的一抹暖陽。忽見西配殿中走出一位十二三歲的少女,頭戴金環,身着練色藻紋朝服,雙手執笏。她身材尚未長成,但身姿筆挺,秀若春山,靜如秋水。我心中忽然產生一絲奇異的感覺,悄悄向芳馨道:“那定是新入宮的女巡女史,想來是祁陽公主的侍讀。小小年紀,倒端得很穩。”
芳馨掩口笑道:“當年姑娘就是這樣的。”
我微微吃驚道:“果真麼?”
芳馨微微一笑道:“實不相瞞,當年姑娘初入宮的時候,比這位大人端得還要穩當呢。奴婢們私下裡沒少笑過,只因後來見到姑娘待人好,學問又好,纔不笑了。”
我瞟她一眼,嗔道:“難道姑姑也笑了?”
芳馨垂頭道:“奴婢……有罪。”
那少女緩緩走上前來,深深一拜:“下官女巡龔氏佩佩,參見女錄大人。大人萬福。”
我忙將她扶起:“龔大人不必多禮。佩環濟濟,金石鏘鏘,好名字。”
龔佩佩微笑道:“大人過獎。下官久聞大人英名,今日得見芳容,不勝欣喜。”
我笑道:“妹妹客氣。不知妹妹是守坤宮裡哪位公主的侍讀?”
龔佩佩道:“下官是鹹平十七年春天入宮,正是祁陽公主的侍讀。守坤宮雖然有華陽和祁陽兩位公主,侍讀卻只有下官一個。”
我奇道:“這是爲何?”
龔佩佩道:“這……下官也不知道,下官從未見過華陽公主的侍讀。”
芳馨道:“姑娘,華陽公主在鹹平十五年是選過女巡的,只因公主殿下不喜歡那位女巡,便回了皇后,遣她出宮了。換了兩位,也還是如此,後來便不再選了。所以華陽公主殿下沒有侍讀。”
我閉目思忖。我離開皇宮之時,華陽公主還只有四周歲,我還曾給她說過蒯徹與韓信的故事,她也都一一領受。她的聰明堅毅,實不在高曜之下。若說她不願意讓女巡陪伴,倒也不出奇。我淡然一笑,向龔佩佩道:“咱們以後姐妹相稱,大人下官的,聽着生分。”
龔佩佩屈膝應了。忽見穆仙從偏殿中走了出來,向我行過禮後,方向龔佩佩道:“大人,公主在後面哭呢,皇后娘娘請您進去。”龔佩佩向我頷首致意,退了兩步,方隨穆仙進了椒房殿。
她修長的背影飄入大殿深處,練色朝衣頓時附上一層呆板的灰,緩緩消失在七扇紫檀木雕花屏風之後。我問芳馨:“這位龔女巡是什麼出身?”
芳馨左右看了一眼,輕聲道:“是殿選的。不過奴婢聽說,自從平陽公主出事,她的侍讀蘇女巡又捲入慎妃娘娘自盡的懸案中,皇后娘娘爲二位公主選侍讀便都很小心。華陽公主的幾位侍讀和這位龔女巡,都是大將軍麾下的將領的女兒或侄女兒,都是皇后娘娘信得過的。”
我微一冷笑:“‘慎妃娘娘自盡的懸案’?施大人由掖庭令升爲御史中丞,這麼幾年,竟還沒有查清楚麼?”
芳馨道:“這……奴婢也是聽良辰無意中提起。懸案,想來是查不清楚了。只是……”她往大殿深處看了一眼,聲音變得曖昧而低沉,似含深深懼意,“奴婢猜想,皇后對蘇姑娘的疑心並未全然消除。”
渾身曬得滾燙,心卻冷得如千年玄冰:“當年施大人是問過蘇燕燕的,且皇后已經放蘇燕燕出宮了,姑姑爲何還要說皇后疑心她?”
芳馨道:“姑娘有所不知,姑娘走後,皇后召見婉妃娘娘,或徑直逼問,或旁敲側擊,問了好些老大人與姑娘的事情,還問起過蘇姑娘。婉妃娘娘不明所以,被逼問得無可奈何,向奴婢哭了好幾次。後來陛下知道了,便下道旨,婉妃娘娘除了年節朝見,可以不必去守坤宮請安,這才無事。皇后娘娘還召見過奴婢兩次。奴婢雖不怕問,可她病中的眼神,卻陰惻惻的很是嚇人。奴婢事後想想,也有些後怕。好在這都是婉妃初入宮時的事情了,這兩年皇后的病情急轉直下,便再沒提過此事了。奴婢想……”她忽然露出一絲憐憫的苦笑,“皇后娘娘這兩年倒像是灰了心,不然身子也不會壞得這樣快。”
皇后堅信自己無辜,事後再次疑心蘇燕燕,也甚是合理。只是她一念之差,放了蘇燕燕出宮,如今蘇燕燕是參政之女、將軍夫人,是得了封誥的朝廷命婦,早已不比當年身爲宮女之時了。皇后並無真憑實據,在父親之事上又着實理虧,且失勢失寵,想要再查蘇燕燕,幾是難成之功。她只能追問玉樞和芳馨,可惜玉樞全然不知,芳馨霧裡看花。她的疑問,只能留待黃泉路上慢慢思想了。我側轉過身,望着椒房殿深處,冷冷一笑。過不了多久,恐怕椒房殿就要易主了。今日是她最後一次接受妃嬪女官、皇子公主的朝拜。一定是!只可惜,我不能把父親所受的酷刑加諸在她的身上。
不到守坤宮,不來椒房殿,我竟不知道我是如此地憎恨她。恨入骨髓。
芳馨正要說什麼,忽聽階下一個嬌脆的聲音道:“你們兩個有什麼悄悄話儘可在漱玉齋說,到了這裡還要咬耳根子,顯見得是主僕情深了。”
我一扭頭,只見史易珠身着流硃色繡美人蕉水獺皮長襖,戴了一套牛血紅寶石頭面,火團一樣飄了過來,濃烈而野性。一張珍珠白麪孔早已不見了昔日桃花般的天然顏色,多了總理萬機、生殺予奪的赫赫威勢。我連忙上前迎接,行禮道:“玉機拜見穎妃娘娘。”
史易珠還禮,笑道:“姐姐入宮倒早,本宮還以爲你趕不上元日朝請呢。”
我笑道:“玉機一大早便隨母親入宮了,還親眼見了前朝命婦們在奉先殿前磕頭呢。”
史易珠細細打量我道:“姐姐一絲未變。”
我淡淡一笑道:“妹妹越發幹練了。”
史易珠含一絲不以爲然的落寞道:“積年冗務,人都老了。哪裡比得姐姐,自由自在。”
我傷感道:“這一次回京,見了啓姐姐、采薇妹妹和蘇妹妹,回宮來又見了妹妹你,只覺得人人都向前走了一步,唯有我自己,還是這樣沒有長進。這三年倒像白過了。”
史易珠笑道:“若成婚生子便是長進,那路邊的村姑也比姐姐有出息。姐姐是要做一番事業的人,何必作此歪嘆?”只見她深紅色的水獺皮抹額上,嵌了一顆拇指蓋大小的紅寶石。葳蕤一點紅垂在眉心,深藏起驕陽萬丈。從前她從不用脂粉來修飾自己絕美的容貌和天然的好氣色,今日的面孔卻在陽光下白得發亮。柳眉斜飛,眼風銳利。還是那副五官,細看起來卻似變了一個人。
穎妃見我看她,不覺紅了臉道:“我變得很厲害麼?”
我疑惑道:“妹妹……似是有哪裡不同了。”
穎妃道:“姐姐方纔不是說,我變得幹練了麼?”
我笑道:“聽說妹妹忙於度支。我早便說過,妹妹有經國之才,絕不會只是一位碌碌的嬪妃。”
穎妃低頭一笑,鬢邊的金線步搖輕輕搖晃,下面綴着的幾十顆米粒大小的紅寶石像身體裡不安分的血珠子一樣跳了起來:“若不是朝廷要徵西夏,我哪裡有出入御書房的機會?”
我笑道:“陛下逞雄心大志,妹妹盡富國智略,這叫作夫婦一心,是天下多少合夥過日子的夫妻求也求不來的。”
穎妃笑道:“姐姐慣會揀好聽的話說。可惜這宮裡,和陛下‘夫婦一心’的人也太多了些。”
我笑道:“妹妹的能爲,我不信這宮裡還有第二人可以比得。妹妹是獨一無二的。”
穎妃的目光越過我的肩頭,忽然充滿了欣羨之色。我回頭,但見玉樞領了衆乳母宮人,浩浩蕩蕩走了進來。她身後兩個貼身跟着的乳母,一個抱着一歲半的高晅,另一個抱着花團錦簇的襁褓。穎妃道:“婉妃來了。”說罷已迎了上去,各自屈一屈膝。只聽玉樞道:“妹妹來得倒早。”
這三年來,我刻意躲避着玉樞。在我的想象中,我和玉樞重逢的情景,當是淡漠的微笑,冰冷的禮儀,客套的寒暄,疏遠的審視,然後各自走到椒房殿的一角,靜靜等待帝后出現。可是不知怎的,當我聽到她說“妹妹”兩個字的時候,已是滿眼熱淚。芳馨在我耳邊道:“姑娘當上前去迎接婉妃娘娘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