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和玉樞昨晚守了一夜,用過了早膳都在房中歇息。我便起身去父親的靈前添香。靈堂中只有兩個無依無靠的孤老婆子守着,跪在地上東倒西歪,有一搭沒一搭地低聲交談。其餘的女人瞅着長公主和慧珠進了宮,便偷空回家了。這兩個婆子見我進來,忙跪正了。我溫和道:“爲着我們家的事情,兩位媽媽着實辛苦了,請過那邊屋子裡喝茶歇息。這裡我自守着。”兩個婆子道了謝,這才起身相扶着走了。
靈堂中只剩了我一個。我上了香,走到父親棺槨前呆站了許久。父親的身子似乎又短了兩寸,一張臉小了許多,下頜變得又長又尖,皮膚上生出了絲絲細紋,雙脣也扁了下去。他在夢中驟然衰老,我亦在他的身旁白髮蒼蒼。
忽聽門外小錢的聲音道:“大人,宮裡的劉女史來了,現就在院子外面等着。”
我愣了好一會兒才道:“劉女史?是弘陽郡王殿下的侍讀麼?快迎進來。”
小錢忙扶着我走到院子門口,但見一位白衣女郎立在牆根下,身後跟着兩個內監、兩個丫頭,大包小包的背了一身。劉離離上前行禮道:“下官女史劉離離拜見女丞大人。”
我忙扶她起身:“這裡是我家,妹妹就不必行禮了。我記得妹妹的家人都在南方,怎的今日出宮來了?”
劉離離道:“妹妹沒有親眷在京中。上一次華陽公主壽誕,我見皇上和皇后對公主百般寵愛,不覺動了思親之情。啓春姐姐見我想家,便邀我新年出宮到她家中逛逛。因想着姐姐,這才先過來拜祭世伯。”
我甚是感動:“這就是啓姐姐素日待人的好處了,她那裡每逢正月初二或是初三,必邀閨中好友前去小聚。你去赴宴,怎好先來我家?”
劉離離道:“這是應當的。在啓春姐姐處領宴回來,又是酒又是肉的,唐突了世伯的英靈。”說着示意身後的小內監奉上一隻素錦錢袋,道,“這是小妹的賻禮。”小錢接過錢袋。我道了謝,親自引她進了靈堂。劉離離上了三炷香,拜了三拜。她的小丫頭卻不來扶她,只見她又上了三炷香,拜了三拜,方纔起身道:“弘陽郡王殿下囑託妹妹定要代他拜祭。”
我問道:“多謝殿下,多謝妹妹。殿下好麼?”
劉離離道:“殿下很好,請姐姐放心。”說罷將衆人都遣了出去,道,“玉機姐姐,其實小妹這次來,還有些要緊的話要對姐姐說。”
我指着西暖閣道:“這裡冷,妹妹請進屋說。”
劉離離搖頭道:“不。就是要冷些纔好。”
我問道:“妹妹這是何意?”
劉離離道:“我自小沒有捱過餓,受過凍,現在才知道,原來受了凍,人才能清醒些。”說着將父親的殘茶潑在水盂中,重新拈了一撮茶葉,自小爐上提了熱水注滿。
我亦將香爐中燒盡的殘香都挑了出來,齊齊整整地排在靈牀上,一面好奇道:“妹妹自幼富貴,怎知挨餓受凍的滋味。”
劉離離道:“從前沒有受過的,如今也都明白了。”說着恍然一笑,“姐姐,我真是個沒用的人。過去我總以爲,弘陽郡王殿下不愛與我說話,也不告訴我他的心事,便是最大的冷落。我還因此在姐姐面前抱怨過。現下想來,當真是癡傻之極。幸而姐姐當頭棒喝,我纔沒有辭官。”
我淡然道:“如今妹妹想通了麼?”
劉離離道:“我想了許久才發現,宮中最大的冷,並不是弘陽郡王對我的冷落。而是陛下對王爺的猜忌和忽視。可笑我身邊的琳琅姑姑和丫頭內監們進了一趟掖庭獄,我還是不明白事情的癥結所在,真是愚鈍不堪。若不是姐姐,我可能永遠也想不清楚。”
我欣慰道:“亡羊補牢,爲時未晚。”
劉離離微笑道:“是。多謝姐姐教導。”說着深深一拜。我彎腰扶她,她卻紋絲不動:“姐姐,請容妹妹盡言,否則絕不起身。”
我只得退一步道:“妹妹請說。”
劉離離道:“妹妹自幼沒有吃過苦,不知道富貴二字並非天生,渾渾噩噩地過了這十六七年。比起姐姐的博學聰慧,妹妹一百個不如。別說姐姐,連弘陽郡王比我小了六七歲,也比我明白許多道理。妹妹慚愧。這一次弘陽郡王殿下要爲母妃居喪守冢,家父家母聽說此事,寫信命我在宮中轉做華陽公主的侍讀。我已回信告知雙親,決意跟隨王爺出宮,隨王爺守陵。王爺一個人在那荒草堆裡,定是寂寞孤苦。妹妹身爲王爺的侍讀,理應跟隨前去。是不是?”
我頷首道:“是。你肯去,王爺很高興。只是王爺是廢后之子,你跟他去,也未必能得到富貴,相反,也許會更覺寒冷。”
劉離離的聲音微顫:“但求無愧於心罷了。”
我再一次俯身扶她,但見她雙頰通紅,雙目晶亮。我微微一笑道:“妹妹肯隨殿下出宮,也是成全了玉機。慎妃娘娘待玉機恩重如山,可惜玉機遭逢父喪,不得爲她守冢致哀,心中甚爲不安。妹妹這一去,玉機的心事就也了了。多謝妹妹。”
劉離離道:“姐姐何須言謝?能爲姐姐分憂,我很高興。我自小便被爹媽安排得妥妥當當,叫我讀經我便讀經,叫我背《女訓》我便背《女訓》,叫我念詩文,我便記了許多在腹中。命我入宮選女巡,我便入了宮。我入宮之後才知道,小時候讀的那些書,無多大用。現在,我也可以爲自己做一回主了。”
我微微一笑道:“好妹妹,人生貴在自由愜意,勝過一切別的欲求。你能下決心選定自己要走的路,纔是真的長大了。你只管去,王爺是個實心的人,從此以後,他會信任你的。不知王爺幾時離宮?”
劉離離道:“王爺說,過了正月十五就出宮。王爺已經命人在慎妃娘娘的陵墓邊蓋起了三間草屋。我就對王爺說,三間草屋恐怕不夠,請他連我的三間也蓋上。王爺已經派人去了。”
我嘆道:“你走了,我也辭官了,這宮中就沒有女官了。”
劉離離奇道:“姐姐要辭官?”
我點了點頭。忽而想起華陽公主今春就要選侍讀女官的事情來,不覺失笑道:“要女官還沒有麼?有的是新鮮美貌又有才華的女孩子,多多地選進宮來便是了。”
劉離離訥訥地說不出話來,良久嘆息道:“姐姐倒像是在說妃嬪,不像說女官。”
我一哂:“妃嬪依附帝王,女官依附貴主,本來便沒有分別。是了,我聽說陛下在宮宴上斥責穎嬪娘娘了,娘娘現下還好麼?”
劉離離道:“也說不上是斥責,只是不鹹不淡地說了兩句。姐姐知道,穎嬪娘娘治理後宮,連一顆鹽粒子都沒有多放少放。這一次不過是菌湯中少了一味菇,陛下不知怎的,便不自在起來。我聽人說,穎嬪娘娘一大早便去定乾宮請求,準她做一個灑掃寢殿的女御。陛下只是笑笑,並沒有準。”
我大驚:“當真麼?!”
劉離離道:“宮裡都傳遍了。大家都說穎嬪娘娘被說了兩句,便瘋魔了,好好的嬪位不要,偏偏要去做女御。幸而陛下英明,若穎嬪娘娘真做了女御,那這偌大的後宮又交給誰?但穎嬪娘娘倒像並不高興。聽說今早回事的人儘管小心翼翼,還是被揪出不少錯來,有一位姑姑還被扣了月例呢。大年下的,扣月例等於殺人父母。”
我掩口失笑,隨即釋然:“各有各的瘋魔,倒也不必在意了。”
正月初三午膳後,宮裡來人接我回宮。因皇帝還沒有下詔準我辭官,所以我仍舊得回去。母親帶着玉樞和朱雲將我送至府外。此時日已西斜,將將落在層層疊疊的屋宇華脊之上,整個汴城像金沙池一般平靜閃亮,新年的歡聲笑語如同悠遊的水族。一地赤紅,和風吹來硝煙的味道,帶着志得意滿的嗆鼻氣味。火藥染紅了大地,可以是洋洋喜氣的爆竹碎屑,也可以是追索忠魂的蒼蒼碧血。
母親道:“你這一回宮,也不知幾時能出來?”
我攜了母親的手道:“父親頭七出殯,我必定回家。母親放心。”母親只是低頭拭淚。玉樞扶了母親,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倒是朱雲趕了上來作揖道:“二姐放心回宮吧,家中有我。”
我鼻子一酸,頷首道:“好雲弟。好生在家照料母親,襄助長姐。千萬別忘了我的話。”
朱雲道:“我知道。”
我又向玉樞道:“姐姐,我回宮了。”玉樞嗯了一聲,別無他言。我向母親深深行了一禮,轉身上車。
行到拐角處,忽聽車外有個似曾相識的聲音輕輕喚道:“大人——”我忙命停了車,綠萼揭開窗簾,但見銀紗外一團模糊的青色身影叉手站着。綠萼道:“誰在外面?”
那人被兩個內監攔着,只得遠遠地跪下磕頭:“老奴甄王氏,叩見大人。”
我捲起銀紗,但見車下跪着一位老婦人,一身青灰色的舊棉衣,已經漿洗得發白了。我命她擡起頭,好一會兒才恍然道:“你是當年趕車送我入宮的王大娘!大娘快快起身。”
王大娘道:“大人竟還認得老奴。”
我慨然道:“怎能不記得?當年只有大娘單車匹馬送我入宮,已有五年了。”
王大娘道:“大人從前入宮,只有老奴和一匹老馬六條腿相送,如今這前後開道護送的,不知多少條腿。老奴的腳也走不動了,只望大人不要忘了故人才好。”
我歉然道:“是玉機不好,玉機連年回府,忙忙亂亂的,沒有去看望大娘。大娘別惱。”我見她新年亦穿着舊衣,以爲她恃恩來借銀子,便示意綠萼拿出一錠來備着。
王大娘道:“大人,請容奴婢走近來說話。”
我示意兩個內監退開,王大娘走到窗前,從袖中掏出來一隻赤玉鐲子,雙手捧住,高舉過頂。我見這鐲子甚是眼熟,卻一時想不起來:“大娘,這是何意?”
王大娘道:“大人,這是小菊的遺物。她臨死前託奴婢將此物交還姑娘。”
綠萼哎呀一聲道:“是了!從前紅芯的繡屏繡得好,皇后娘娘很是喜歡,姑娘便將這隻鐲子賞給了她。沒過幾日,她便出宮了。”
我問道:“臨終前?小菊究竟是怎樣死的?”
王大娘老淚縱橫:“小菊姑娘回府後,有一日隨父親下到莊子裡去,跌在捕獸的深坑裡,頭撞在尖石頭上,血流了一臉,人也昏昏沉沉。擡回屋子裡,由老奴照看。臨死前將腕子上的這隻紅玉鐲子給了老奴,叫老奴交還給大人。老奴還沒來得及問她因由,她爹便闖了進來,把小菊渾身上下摸了一遍,但凡值點錢的都拿走了,連身上的衣裙也沒有放過。最後命人用一扇舊門板擡了出去放在院子裡,說是女兒已經死了。小菊便只穿着貼身小衣,赤身露體地躺在院子裡,屎尿流了一地,沒過多久就死了。是老奴將她的屍身用草蓆捲了,運到莊子外的野地裡命人埋了的。”
綠萼啊的一聲驚呼道:“她爹怎麼這樣狠心?”
我撫胸深吸一口氣,從窗外取過赤玉鐲子,緩緩套在左腕上:“多謝大娘。大娘和小菊很交好麼?”
王大娘道:“老奴只是偶然趕車送她父女兩個下莊子,並不熟識。”
我順勢將一小錠銀子放在王大娘的手中。王大娘吃了一驚,忙將銀子塞回我手中,跪下道:“老奴不敢要大人的銀子。老奴告退。”說罷起身退了幾步,蹣跚而去。我滿懷敬意地目送她進了長公主府的偏門,這才吩咐起行。
綠萼道:“這位媽媽真是奇怪,哪有人連賞賜都不要的?”
我淡淡道:“受人之託,忠人之事。販夫走卒,芻薪屠狗之輩,亦有義人。這位王大娘便是。”
綠萼道:“想不到紅芯這樣慘。她父親怎麼壞到這步田地。舊年她進了掖庭獄一趟,也沒怎樣,回了家倒送了性命。”
我冷冷道:“怕什麼?總有他還的時候。”
小簡帶着兩個小內監站在內宮金水門邊等我,滿臉堆笑地送我回到漱玉齋,方纔回宮覆命。天已青灰,芳馨在門口當風立着,手耳通紅。她迎了上來,含淚道:“姑娘的臉色倒還好,奴婢只怕姑娘在家裡犯病。”
我微微一笑道:“不至於。我走的這幾日,宮中有什麼特別的事情麼?”
芳馨道:“姑娘這麼一問,奴婢便知道,姑娘傷心歸傷心,可心智還沒失。”
宮中的硝煙氣味比城裡的要柔和許多,帶着含糊的蒼冷之意:“傷心是最沒用的物事,宮裡用不上。”說着將手爐塞進她手中。芳馨也不推卻。
一時淨了面,芳馨命人上了晚膳。但見十幾道精美的素餚,滿滿擺了一桌子。我詫異道:“從五品女官按例也不過是四道菜,如此逾矩卻是爲何?”
芳馨道:“這些都是陛下下旨讓膳房做的。況現在過年,倒也不算違例。”
我不置可否,只喝了一碗粥,將玻璃扁食蘸米醋吃了兩個,只半飽。待我倚在熱水中昏昏欲睡、置身於漫無邊際的荒唐夢境中時,才驀然驚覺,這漱玉齋雖不是我的家,卻比家更加叫我安寧與平靜。母親的淡漠怨懼和玉樞的無助無措,像牆洞中窺伺的鼠,嗷嗷呶呶,又如長堤中噬咬的蟻,咻咻嚷嚷。沒有了父親,家不成家。
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醒來時忘了大半,案頭的香卻還有小半截。芳馨用指腹輕柔地按摩着我的頭頂,微笑道:“姑娘睡着了,又做夢了。夢裡還叫了一聲。”
我揉了揉眼角,嘆道:“姑姑,我夢見了錦素。”
芳馨道:“於姑娘?”
我嘆道:“我夢見我一頭白髮,在粲英宮裡茫然四顧,轉頭見錦素時,她還是十二歲的模樣。清貧、矜持、膽怯……躊躇滿志……”熱淚滑入熱水,我已說不下去。
芳馨柔聲道:“姑娘從前對於姑娘是最好的。”
我搖了搖頭:“‘愛之適足以害之’[14]。是我縱容了她。”
芳馨道:“奴婢斗膽請問姑娘,當初和於姑娘絕交,可曾後悔麼?”
我不覺握緊了雙拳,斬釘截鐵道:“不!當初我進宮是爲了侍奉弘陽郡王。無論是誰,膽敢傷害殿下,我絕不饒恕!”
芳馨指尖一滯:“既如此,姑娘就該把於姑娘忘記了,省得煩惱。”
我硬起心腸,平靜片刻,“好。我聽姑姑的。”心念一動,又道,“其實我大約也活不到滿頭白髮的時候。我和錦素,都會永遠年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