鏤雕白瓷熏籠猛地一亮,薄荷香四溢,如潮水一般驅散了所有的雜念。自我知道父親是自願赴死之後,今夜無論再聽見什麼都不會覺得驚奇。我心念如輪,渾不在意地嗯了一聲:“多謝殿下告知,玉機身爲女兒,到今日始知父志,當真不孝。玉機還有許多疑問要請問殿下,還望殿下賜教。”
熙平一指暗青的窗紙,道:“天亮之前你隨意問。”
我起身行禮:“多謝殿下。玉機斗膽,請問殿下,既然溺死公主之事是父親一力謀劃,那五年前謀劃刺殺皇后的人又是誰?是誰說服慎妃娘娘自盡的?是誰唆使陸大將軍以養傷爲藉口不去北方平亂?又是誰收服了蘇家,將蘇燕燕送至皇后身邊?”
熙平閉目聽着,不置一詞。良久道:“還有呢?”
我冷冷道:“紅芯究竟是如何死的?”
熙平的右頰難以察覺地一顫:“你果然還是放不下小菊。你既然可憐她,又爲何要趕她出宮?”
想到紅芯,我心口突地一痛:“我從未想過她回到府中竟是送死。我若知道,不會趕她出宮。”
熙平笑道:“你就是好心,果然是朱總管悉心教導出來的好女兒。”這話分明充滿了譏諷的意味,但她的笑意卻輕柔和暖,含一絲淡淡的哀愁。
我再一次問道:“紅芯是怎麼死的?”
熙平道:“她隨她爹去田莊玩耍,不小心跌在捕狼的深坑裡,栽在石頭上碰死的。此事已報官,府衙驗屍無誤,方纔安葬。孤也賞了她爹孃錢帛裝裹。”
我又問:“殿下賞了多少銀子?”
熙平道:“前後大約一百多兩,孤也記不清了。玉機大可去問令堂,內賬房是她主理的。”
我微笑道:“玉機記得,府裡未嫁侍女病故夭亡,按例只賞十兩,或有特別親近寵愛的,才賞過二十兩的。這百兩之數從何而來?”
熙平深深看我一眼:“玉機對府裡的規矩和賬目很清楚。”說着施施然飲了一口茶,“其中一百兩,是在這丫頭回府之初就賞給她爹給她做嫁妝的。這樣吃裡扒外行事不端的婢子,孤這裡容不下,所以打發出去讓她爹孃自行遣嫁。誰知纔出去,第二天便在莊子裡摔死,當真命薄。”
我心頭大震,卻已覺不出痛來。我冷笑道:“遣嫁一個侍女,何須用這許多銀子。”
熙平不以爲然道:“這樣狠心的爹,孤也是第一次見。虧得玉機還命人送錢給他一家。不過,有其父纔有其女,大可不必憐憫。孤已將他一家都打發到南方護莊了,倒比在府中的時候逍遙自在。”
我曲指揉一揉眉心,但覺兩道深紋,長長延展到發間,如寒蛇蟄伏。“一百兩銀子除去心頭之恨,不多。敢問殿下,五年前徐嘉秬在文瀾閣被殺的那一日,假如玉機也恰好在那裡,翟恩仙會不會連玉機也殺了?就像紅芯的父親——”
熙平不假思索道:“這是自然。她連自己的性命都不顧,又怎會顧惜你的性命?所以孤才帶了你母親進宮,讓慧珠先叫你回長寧宮。幸而被你母親絆住了,不然你的小命可就沒了。”
我欠身道:“多謝殿下救命之恩。只是刺殺陸貴妃乃是一步極蠢的棋。此舉暴露了蟄伏多年的文瀾閣執事韓復,也牽連出了父親。以父親的心思和手段,當不會如此行事纔對。”
熙平的眼中霎時涌出了痛心和悔恨的淚水:“這件事情是孤的錯。當時皇帝命陸氏進書房議政,慎妃十分焦急。孤怕他廢后,便想除掉陸氏。於是先讓慎妃故意羞辱她,好伺機行事。再者翟恩仙急於爲兄報仇,苦苦哀求孤早日動手。那幾日你父親恰巧去莊上辦事,不在府中,待聽聞孤的打算,便堅辭不允。孤正待第二日——四月十五進宮請安時再派人去清音閣傳信與翟恩仙,誰知她已按捺不住,在四月十四日深夜便動了手,還不慎被徐嘉秬點了像。這也算是合該徐嘉秬倒黴,從濟慈宮出來,不回思喬宮,反而去了文瀾閣。這個傻丫頭,哪知深宮險惡。如此焉有活理!”
我毫不掩飾眼中的憤怒和鄙夷:“當真愚蠢!後來皇帝對後宮謊稱陸貴妃不堪受辱,所以自盡。暗中卻大肆查訪拷掠,終於查出了父親,查到了長公主府!若非皇后爲了試探殿下尋玉機查案,韓復經受住喬致的酷刑,翟恩仙又肯捨命,父親兩年前就會——”
熙平甚是慚愧,垂頭道:“不錯。徐嘉秬死了三年,宮中都沒有動靜,而翟恩仙又已安然出宮,孤以爲此事已結,宮中不再追究了。忽聞皇后命掖庭屬和你一起查案,頓時心中大亂。翟恩仙便說,當年是她報仇心切,這才亂了大局。她願爲此抵命,只望孤能扳倒皇后與大將軍,爲她兄長報仇。”
我逼視她道:“雖然動機與證據一樣不少,翟恩仙又已認罪,皇后卻並未全信。”
熙平與我坦然相視,微微一笑:“不錯。她雖不信,卻也愛才,所以除了你的奴籍。她是希望你嫁給皇帝,永遠在宮中爲她所掌握。”
我冷冷道:“殿下也一度想我入宮爲妃,就不怕我倒戈麼?”
熙平極爲輕蔑地一笑:“此事你也曾參與其中。你父親是主謀,你是幫兇。你殺了他四個孩兒,即便做了皇妃,也將永不自安。你若想倒戈,就害死你們一家!孤料定你不敢。”
我哼了一聲:“殿下將柔桑縣主許配給弘陽郡王,所以一心殺掉太子,好讓王爺登上太子之位。只是爲何要刺殺三位公主?”
熙平漫不經心地打量着左手食指上的黃玉髓戒指,隨口笑道:“孤只想殺高顯,三位公主是誤殺。”
我怒不可遏,斥道:“胡說!當時周貴妃隨皇帝征戰在外,她的兩個女兒義陽公主和青陽公主常往河上去滑冰,所以小蝦兒纔在冰洞周圍做了手腳,爲的就是讓她們落水,好跳下去溺死兩位公主。只有皇后的平陽公主纔是誤殺!殿下分明是有意殺死兩位公主。爲了爭位殘害皇子,我見得多了。生而爲皇子,是罪過,這我明白。但三位公主卻是無罪的!”
熙平霍然起身,將雪白的長裙踢得山高,彷彿掀起了一陣大浪。她大笑,雙眼血絲暴長,所有火與血的回憶都隨着她淒厲的笑聲飄散開來,令人不寒而慄。
“無罪?可笑!我的兄長、驍王高思諫纔是先帝的嫡長子,隨父皇南征北戰多年!他纔是當坐在龍椅上的人!如今我的兄長慘死,高思諺那乳臭未乾的庶出孽子卻在皇城中享福!當年若不是周淵多事,深夜報信,那孽子早就被一刀殺了!而我的長姐安平公主高思謹,被炮火轟得屍骨不全,死後還要分葬四方,頭顱巡掛天下城邑,風成白骨都不能入土爲安!陸後的祖父陸謙身爲太傅,矯先帝遺詔,殺了我兄長,連他正當髫齡的孩兒都沒有放過!呵……父皇在前線駕崩,那個挺屍的老不死何來的遺詔!我的母親被廢爲庶人,連先帝貴妃的名分都不能保留。我母親纔是父皇的原配嫡妻!如今倒好,陸家的女兒做了皇后,周淵肚子裡爬出來的畜生做了太子!她們倒快活!我高思語偏不准她們這樣快活!”
她疾步徘徊,忽而逼近我,俯身道:“孤不準!你父親更不準!”她雙眼圓睜,幾乎要噴出兩道足以焚燬一切的火焰。
我不忍看她通紅的雙目,別過頭去道:“殿下息怒。玉機明白了。”
【第二節 用心於內】
熙平直起身子,喘息片刻,又施施然斜倚在榻上。“曜兒的外祖武英候,隨先帝征戰多年,與我兄長甚是親厚。唯有他做了皇帝,與我的柔桑生下太子,這孩子帶着我母親和我長兄長姐的骨血,將來繼位爲帝,才能消我心頭之恨!”
我暗暗嘆息,忽然心念一動:“奚檜說平陽公主是被小蝦兒誤殺的,其實不然。平陽公主是陸皇后的長女,她亦是小蝦兒暗殺的目標,是不是?”
熙平甚是得意:“不錯。舞陽君再蠢,也不會蠢到命人殺掉自己的親甥女。奚檜若不說是誤殺,豈不叫人起疑?怪只怪周淵自己,若不是她放不下前仇,非要隨皇帝親征,孤要殺她的兒女還當真不易。本來小蝦兒在水下溺死皇太子已是無望,誰知他半夜裡自己發了癔症,自己跳樓死了!這叫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她尖笑了兩聲,帶着風馳電掣的快意,“殺掉她們的孩子,比殺了她們自己,更教她們絕望!周淵自知年老色衰,所以一走了之,倒也爽快,陸後卻要敬獻年輕美貌的穎嬪——一個商賈之女來固寵。可惜那女孩子雖美,寵愛卻不過如此,她定是惶惶不可終日了。痛快!當真痛快!”說到此處,幾近癲狂。
我心中一酸:“皇后這一年來,恩寵大不如從前了。且皇帝疑心她與慎妃之死有關聯,日子就更加難過。若奚檜一直不出現,皇后心情鬱郁,身子也會一日日差下去,定然命不久長。殿下又何必讓奚檜這樣快便投案?逼她到無路可退,終究是害了父親。”
熙平寧定片刻,搖頭道:“孤本擬讓奚檜在外面再躲一兩年,讓她飽嘗喪女、見疑、無寵的苦,待事情淡了再去自首。誰知陸愚卿派人四處找尋,奚檜也是掉以輕心了,竟被他們發現了行蹤,被追得無法,這纔回京城投案。落在鄭司刑的手中,總比落在陸愚卿的手中要強。”
窗外傳來更夫擊坼的清響,勢若春山數起,輕若遊絲牽縈。已經是寅時初了。我的雙手隨心尖悸動,已經無力抓住茶盞和點心。前事已知,我鼓起勇氣問道:“敢問殿下,慎妃究竟爲何自盡?”
熙平哼了一聲,不屑道:“這個愚蠢的女人,總算爲了兒子還有膽量去死。”
我皺眉道:“這麼說,慎妃娘娘當真是殿下——”
熙平打斷我道:“孤這都是爲了弘陽郡王!她是驍王黨之後,只要她活着一日,她的兒子永遠也不可能做太子!”
我問道:“殿下教唆慎妃自盡,究竟是幾時的事情?”
熙平想了想道:“去年——鹹平十四年早春,你們剛剛從景園回宮。有一天,慎妃派人請孤入宮,給孤看了一封信。信中說,皇帝篡改內史,誣陷她害了曾娥腹中的皇子,逼她退位。又說,她不得寵,又是驍王黨餘孽,她所生的孩子永遠也得不到父皇的器重與寵愛,更別說做太子。唯有一死,才能打破僵局。慎妃說這封信是於錦素寫給她的,她收到信的當夜,便冒着風雪去桂園當面質問。於錦素便說,當年便是她謄抄內史的時候,奉聖諭添上了曾娥承幸的那一筆。”
我嘆道:“慎妃娘娘一定痛不欲生。”
熙平牢牢盯着我,冷笑道:“廢后內幕,宮廷秘事,玉機倒不驚訝。難道你早就知道了?”
四年前初廢后時,熙平曾詢問我內中實情,當時我對她謊稱不知。如今時過境遷,慎妃含恨而死,我亦沒有必要隱瞞,遂苦笑道:“在未廢后之先,我便知道了。曾娥死後,慎妃召我一起查閱內史,並未見曾娥承幸的記錄。後來皇帝詢問我當日查閱內史的事情,我還請求他仔細查問這件事,不要冤枉了慎妃。”我搖了搖頭,不覺落淚,“我早知道他要廢后,說什麼都是枉然。可笑當時我自以爲勇敢,皇帝說不定覺得我甚是虛僞。”
熙平緩和了口氣,柔聲道:“那時的情勢,他是鐵了心要廢后。玉機秉哀憫之心,仗義直言,這正是你的可貴之處。”
我泣道:“爲了讓他相信我與慎妃自盡之事無關,我見死不救,與於錦素絕交。誰知他還是不信於錦素就是教唆慎妃自盡的元兇,命施哲去御史臺繼續查探。連弘陽郡王也沒有完全消除嫌疑,如今只能自請離宮爲母親守陵以自保。我不知道,他究竟還能不能做太子。我只覺得白忙了一場。”
熙平道:“弘陽郡王如今是皇長子,一向謹慎聰慧,並無過錯。不但無過,還甘願爲皇太子捨命,忠孝仁義,舉世稱讚。待過一年半載,皇帝查不到什麼,這事淡了,他自是大有希望。”她頓了一頓,輕輕一笑,“至少比他母親活着的時候有希望,是不是?”
我微一冷笑,“殿下所言有理。”
熙平嘆道:“孤與你父親所有的籌策,全賴他一人施行。如今他死了,奚檜死了,翟恩仙死了,韓復也死了,在這世上,孤已沒有可用之人。”復又得意,“不過陸氏也沒有問出一絲有用的訊息,皇帝對大將軍府殺了你父親,定是大爲光火。連活口都不留,今後該如何查下去?皇后可謂一敗塗地了。高顯已死,慎妃自盡,高曜能不能做太子,全靠他自己。大有希望,大有希望啊。”
我忽然想起一人,道:“殿下並非無人可用,還有蘇家——蘇大人與蘇燕燕。”
熙平笑道:“蘇大人是朝臣,他有他的欲求,並不是孤可以完全駕馭的。何況他已辭官。諸事不可強求,且看來日吧。”
蘇燕燕在徐嘉秬一案上頻頻暗示,又在慎妃自盡前見過她,甚至與她有過交談,且她在皇后身邊,一定告訴過熙平許多要緊的事情。但熙平顯然不願告訴我蘇家的事情,於是我也不多問,只起身爲她添茶:“殿下運籌帷幄,如有神助。玉機還有最後一事不明,請殿下指教。”
熙平笑道:“你是想問奚檜等人究竟是何來歷,是不是?”
我笑道:“殿下料事如神。”
自我記事起,父親就是熙平長公主府的大總管,總理京城內外一切的產業。後來母親總管內賬房,漸漸成爲府中最炙手可熱的管家娘子。我從來都沒有想過,爲什麼府中其他總管都是四五十歲的中年人,獨父親這樣年輕。府中別的男子在二十五六歲時,都還只是小廝伴當或舍監院主,父親卻已經掌握人事財權。我總以爲是因爲父親讀書知理,與別不同,所以才殊蒙拔擢。如今看來,並非如此。一來熙平仰仗父親實現生平夙願,二來定是與父親的出身來歷有關。
母親說,父親與我的生父卞經是知交好友。我的生父從前是廢驍王高思諫的記室,那父親在做長公主府的大總管之前,又會是什麼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