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馨忙道:“嬤嬤心疼侄女,我們大人豈會不知?只是芸兒原本是服侍殿下的,沒有殿下才搬到長寧宮來,大人便要了身邊人去的道理。皇后知道了,只怕會怪罪大人的。”
李氏忙道:“姑姑所言甚是,奴婢亦不敢教大人擔不是。芸兒年紀還小,奴婢也還要再服侍一兩年,大人可慢慢要不遲。”
我淡淡一笑道:“嬤嬤放心,我很喜歡芸兒,姑姑不說,我也會盡力照拂。”
李氏感激道:“多謝大人。”這才命芸兒起身。
我又道:“玉機也有一事要請教嬤嬤。”
李氏道:“不敢。”
我笑道:“嬤嬤與我往日雖見過幾面,但從無深交。且嬤嬤服侍殿下,又能在皇后面前說得上話。芸兒的事,怎不求皇后,反倒託付於我?”
李氏嘆道:“大人既問了,奴婢不敢不據實以答。這是因爲芸兒還小,奴婢若去求皇后,皇后縱然開恩,多半也是遣她去服侍別的皇子公主,孤身在別宮,難免要受氣。如今選了大人進來,大人讀書明理,芸兒跟隨伺候,多少也能學個眉高眼低,倒比服侍皇子公主好些。奴婢的兄嫂生前只留下芸兒一個孩子,因此奴婢只得斗膽來求大人。失禮之處,望大人恕罪。”說起身故的兄嫂,李氏舉帕拭淚。
我笑道:“嬤嬤自有長處,怎見得就得不到皇后和殿下的歡心呢?來日方長,嬤嬤萬不可灰心。”
李氏面色一黯:“奴婢能有什麼好處呢,不過每日在殿下睡前,給殿下說個故事。奴婢也沒什麼見識,除了那幾個孝子賢孫的,也實在沒什麼可說的,殿下早就聽絮了。”想是王氏知道李氏無甚能爲,所以準她睡前在高曜牀頭逗留片刻,白日裡貼身服侍的事情,從不讓她經手。
潔白的指尖沿着青瓷茶盞上蜿蜒的草藤慢慢打圈,我不禁笑道:“嬤嬤既坦誠相見,玉機便直言不諱了。嬤嬤好像很怕王嬤嬤,這是何故?”
李氏苦笑道:“大人初入宮,還有所不知。雖然都是乳母,可一來她是皇后的親戚,二來她的當家還做着官,所以殿下身邊的人,沒有不忌憚她的。因她服侍殿下忠心妥帖,殿下也依賴她,皇后便只認她一個。去年一個小宮女大着膽子告過一狀,皇后並不理會。那小宮女反被她百般折辱,最後還是陸貴妃看不過去,將她帶去了東宮。因此大家寧可忍耐些,也不去招惹她。”
我愈加好奇:“王嬤嬤究竟有什麼好處?竟讓殿下如此依賴?”
李嬤嬤面色平靜,目光卻透着不屑:“殿下喜歡做什麼,她便由着殿下的性子來,從來不勸。有時還會做在前面,討殿下的歡心。從前在中宮住着,皇后看管得緊,倒還不敢怎樣。只有殿下偶爾貪吃零食瓜果,她便由着殿下吃,殿下唸書偷個懶,她也幫着在皇后面前遮掩。這還罷了。大人只看今天,皇后明明吩咐她服侍殿下午睡,她卻帶殿下去了益園。只怕殿下不得午歇,又在園子裡吹了風,回來該嚷頭疼了。如今皇后也看不着了,且由她討好。”
我抿嘴一笑:“微末之技,何足掛齒?殿下年小,有時不免貪玩,但總歸是個沉穩好學的孩子。殿下一天天長大,也越來越懂事,嬤嬤自然知道怎樣才能抓住殿下的心。”
李氏一怔,垂頭道:“大人的話,奴婢謹記。”
我坐久了有些背痠,於是斜倚在錦靠上:“嬤嬤且放寬心。芸兒若喜歡,只管來靈脩殿玩耍。”
李氏起身道:“多謝大人。”說罷又命芸兒叩首,姑侄倆方纔告退。
兩人走後,我起身望一望窗外,但見適才晴朗的天空,已有滾滾白雲橫過天際。雲影輕快無聲,我卻聽到它們爭前恐後的互詰與喧譁,不覺有白雲蒼狗、夢幻泡影的虛涼之感。
隨手翻着史書,幾行字在我眼前跳來跳去:“呂太后時,竇姬以良家子入宮侍太后。太后出宮人以賜諸王,各五人,竇姬與在行中……至代,代王獨幸竇姬……及代王立爲帝,而王后所生四男更病死。孝文帝立數月,公卿請立太子,而竇姬長男最長,立爲太子。立竇姬爲皇后,女嫖爲長公主……”[21]
我忽然想起一事,合起書問芳馨道:“這位李嬤嬤若真怕侄女吃虧,不如求皇后,準她帶侄女出宮,將來自行聘嫁,豈不好?爲何要將芸兒留在宮中?既留在宮中,去服侍公主就很好,清閒不說,還尊貴,她又爲何不去?她只想將芸兒留在我身邊,也就是還留在殿下身邊。留在殿下身邊,究竟有何好處?”
芳馨笑道:“奴婢就知道姑娘要問這個。不錯,自來皇子在成婚之前會挑兩個女孩放在府裡。李氏的侄女將來若能爲殿下的侍妾,自然是個好歸宿。更何況殿下還是皇后之子。雖然她位分不會很高,總是一樁富貴,李氏也算能向兄嫂交代了。”
我這才明白,高曜是讀書人,李芸只有跟在我身邊學到些“眉高眼低”,日後纔有可能爲高曜所寵愛。高曜五歲,李芸七歲,此時尚在孩提之間,李氏若非真心疼愛侄女,又何須這般早早籌謀、極力鞭策?都說“誘人之方,惟名與利”[22],李氏爲侄女所謀的,卻並不止於名利。
我呆了一呆,方纔問道:“聖上也是如此麼?”
芳馨道:“聖上剛登基時,也有兩個身份低微的妃嬪,但不久就被打發去服侍太后了。”
我又問:“殿下身邊有幾個這樣的小丫頭?”
芳馨道:“暫且只有芸兒一個。殿下還不到五歲,自然親近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孩子。芸兒模樣又好,人也聰明,怨不得王氏容不下她。”
我嘆道:“李嬤嬤還真是一番苦心,平日裡倒是不聲不響。”
芳馨笑道:“俗語說燒開的水不響,會咬的狗不叫。姑娘且想一想,殿下原先有八位乳母,如今只剩了兩位,剩下的兩位,哪位又是省油的燈?王氏得皇后和殿下喜歡,人卻不大靈光,不如李氏肯用心思。只看姑娘要成全哪位了。”
聽見“會咬的狗不叫”,我不禁一樂:“我能成全誰?只求太平度日,至於誰在殿下身邊侍奉,誰做了殿下的侍妾,與我何干?”
芳馨道:“姑娘果然這樣想,就是奴婢們的造化。”
忽聽外面一陣喧鬧,一個稚嫩的童音高聲嚷渴。我啓窗一看,果然是高曜回宮了。只見他小臉通紅,滿頭大汗。李氏領宮人捧着汗巾茶水出來,卻只站在一邊,由王氏服侍。芸兒恭立一旁,頂着擦過汗的熱巾。不多時,宮人們提着木桶進進出出,準備熱水爲高曜沐浴。
我忙帶着綠萼與紅葉去了啓祥殿,只見寢殿外室之中水汽繚繞,一股乳白的香風撲面而來。我忙問王氏道:“嬤嬤,請問殿下在何處?”
我身材尚未長成,比王氏矮着一截。她居高臨下,睥睨道:“殿下在裡屋更衣,大人不在靈脩殿歇息,到啓祥殿來有何貴幹?”
我前日自皇后處得知高曜喜愛戲水,每常洗澡,都極耗時。我忍氣道:“嬤嬤,殿下才剛出了許多汗,應當靜半個時辰沐浴纔好,不然於身體無益。”
王氏冷冷道:“殿下出了汗,若由他吹風,反倒生病。大人讀書雖好,卻哪裡懂得這些!”
我還要再勸,卻見李氏向我使個眼色,暗暗搖頭。忽見寢殿門自內打開,一個宮人提了空桶出來,我向裡一望,只見高曜趴在浴桶邊上向外嘻嘻笑着。我無奈,只得先回靈脩殿。
紅葉正要抱怨兩句,綠萼卻搶在她前面問道:“姑娘,爲何出了大汗不能立即沐浴?”
我緩緩道:“大汗後血脈僨張,若立刻沐浴,屋子又不透氣,輕者頭暈眼花,重者暈厥。”
紅葉嫌惡道:“姑娘一片好心,這個王嬤嬤當真可惡。”
話音剛落,忽聽啓祥殿響起宮人驚慌失措地驚叫:“快去請太醫!”一個宮人失魂落魄地跑出啓祥殿,紅葉追出去一把拉住她,“出了何事?”
那宮人道:“殿下暈過去了,我要去請太醫!你別攔我!”說罷用力甩脫紅葉,跑出宮外了。
我忙又回到啓祥殿,只見寢殿門大開,外室中水汽繚繞,幾乎對面不可見人。走進寢殿外室,忽覺腳底一滑,紅葉和綠萼忙扶住了我。我低頭,眼前是茫茫霧氣。腳尖一熱,地上的積水已浸透了繡鞋。
走進內室,只見高曜雙目緊閉,裹着浴巾躺在雕花大牀上。外室中的水汽衝入內室,到處都變得潮溼而模糊。衆人團團圍住大牀不知所措,王氏哭了起來。
我忙道:“快打開窗戶!”
王氏哭道:“這會兒開窗,灌進風來,越發不好了。”
我見她實在無知,也不理會她,忙與紅葉綠萼將隔扇窗戶一一打開。王氏待要阻攔,忽然被紅葉攔腰抱住。衆人都呆了,幾個宮人趕忙上前拉開紅葉,綠萼又上去幫着紅葉。殿中你拉我扯,亂成一片。我又開了寢殿的門,一陣暖風穿過,驅散了大半水汽。
我又道:“讓開些,讓殿下好透氣。”
衆人不敢耽誤,紛紛退開。我順手拿起一柄摺扇,坐在牀邊輕輕扇動。高曜眼皮一動,囈語半句,衆人這才大大鬆了一口氣。忽然身子被人大力一推,我猛然從牀沿上摔了下來,左肘在地上一撐,頓時有鑽心的疼痛襲上心頭。紅葉驚呼,忙上前扶起我。只見王氏已搶過扇子,坐在我方纔坐過的地方。她雖然無知,卻也不蠢。
綠萼怒道:“宮闈禁地,嬤嬤怎能動手推搡女官?”
王氏白她一眼:“是大人自己沒有坐穩,怎能怪奴婢?”
綠萼還要理論,我上前扯了扯她的袖子:“不必說了。我們回去吧。”王氏忙着爲高曜掩被擦拭,衆人找扇子遞水、擰巾子擦地得忙成一團,無人理會我。
聽聞太醫到時,高曜已然轉醒。
芳馨輕輕爲我挽起衣袖,只見手肘上一片青紫。又拉着我的手上下一動,我痛得哎喲一聲。芳馨道:“姑娘恐怕傷了筋骨,還請太醫來看看爲好。”
綠萼道:“啓祥殿有現成的太醫,奴婢去請。”
芳馨叮囑道:“你在啓祥殿外候着,看太醫出來了再請,別落了不敬皇子的口實。”
綠萼道:“姑姑放心,我曉得。”
芳馨將我的手臂架在桌上,說道:“殿下第一天搬到長寧宮,便出這樣的禍事,以後可怎麼好呢?”
我忍下眼淚,說道:“我聽說她惡,卻沒想到這樣惡。”
芳馨道:“姑娘受委屈了。奴婢有個主意,姑娘可願一聽?”
我試着動動手肘,依然是疼,只得用右手輕輕揉着左肘。掌心裡是密密繡紋,痛覺與觸覺纏雜不清。“姑姑請說。”
芳馨一面替我揉着,一面柔聲道:“王氏不敬女巡,有違宮規。她這樣輕狂,不過是仗了皇后的勢。咱們冒冒失失地回了,皇后若不以爲意,反助長她的戾氣。不如讓奴婢將這件事傳出去,事關殿下,皇后自會從別處得知。若皇后心疼姑娘,自會懲戒王氏,安撫姑娘。若只裝作不知,咱們也好早作籌謀。”
我嘆道:“就這麼辦吧。”
不多時綠萼領了一位老太醫進來:“姑娘,這是銀太醫。”
但見銀太醫雖老,氣色卻好,一時竟看不出年紀。頗有幾分童顏鶴髮、道骨仙風的意味。我看他穿着鷺鷥補服,知是六品院判,忙起身行禮。銀太醫攔住我,溫和道:“大人有傷,不可勞動。”
綠萼笑道:“銀太醫是左院判,是最有仁心的。纔剛那王嬤嬤還攔着,說姑娘請不動院判大人。銀大人也不理她,這就來了。”
銀太醫看了我的傷勢,說道:“姑娘的左肘瘀血積滯,些微傷了骨膜,不過不打緊。只需服些祛風散瘀的藥,再貼兩劑膏藥就能痊癒。”說罷開了一張內服的方子,寫了一個膏藥的名字,交給身後的內侍醫官。
趁他寫方子的工夫,我問道:“請問大人,殿下好了麼?”
銀太醫道:“殿下早已醒了,只是有些虛弱,將養一天便好了。”我這才放心。
送過銀太醫,芳馨回來稟道:“纔剛守坤宮的桂旗過來,只說皇后現在陸貴妃宮裡不得閒。所以她先來長寧宮問個清楚,看事情輕重緩急再回皇后。奴婢就讓小西把剛纔的事透了些風給桂旗身邊的小丫頭。”
我大奇:“殿下無故昏厥是大事,怎麼桂旗不直接回稟皇后娘娘?”
芳馨道:“剛纔聽桂旗的口氣,好像皇后在陸貴妃宮裡發了脾氣,她們不敢貿然去回。”
我又道:“皇后不喜歡周貴妃,這宮裡人人知道,難道皇后也不喜歡陸貴妃麼?”
芳馨道:“皇后一向對陸貴妃還好,今天卻不知是怎麼了。”我垂目不語,芳馨也不再說下去。好一會兒,我嘆道:“去啓祥殿。”
綠萼道:“姑娘去看殿下也罷了,就怕還要再看那人一張嘴臉。”
我甚是無奈:“殿下住在長寧宮,他病了我卻不去看望,回頭她在皇后跟前嚼舌根子,又有許多閒氣。”
走進啓祥殿,只見李氏帶着幾個宮人守在寢殿外,見我進來,行了一禮。我笑道:“殿下好些了麼?我放心不下,過來看看。”
李氏低聲道:“殿下還在歇息,桂旗也在裡面,王嬤嬤陪着。大人這會兒進去,恐怕……”
我笑道:“既如此,我就不擾了。嬤嬤只說我來過了。”
李氏應了,問道:“大人的傷好些了麼?”我點點頭,她又道,“原本晚間殿下還要習字,但今天恐怕是不能了。請大人靜心養傷,晚間不必來了。殿下的情形奴婢會遣芸兒來回稟的,大人且放寬心。”我微微一笑:“嬤嬤在這裡,我沒有什麼不放心的。”
說話間,人報皇后來了,我和李氏忙到宮外跪迎。皇后的雙頰泛起驚怒的紅潮,橫目冷掃,拂袖進了啓祥殿。我和李氏忙跟隨服侍。皇后換了一身紫棠色平金畫眉繞枝紋長衣,挽着驚鴻髻,幾支華麗的金釵在夕陽下灼灼有光,脂粉也較午間濃重,顯是精心妝扮過。
王氏垂頭急趨,迎接皇后入了寢殿,反手將門一掩,將我和李氏隔離在外。寢殿中傳來嬌聲細語、唯唯應承,我與李氏相視一眼,各自安心。良久,皇后方纔出來,在殿上坐了,說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殿中諸人跪了一地。王氏道:“殿下今天高興,在益園中多玩了一會兒。沐浴時水多了些,便……便暈過去了。”
皇后甚是焦躁,聲音不免尖利:“你貼身服侍皇子,出了這樣的紕漏,着實該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