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欠身道:“能放下自身榮辱,方能成事。‘龍或俯麟潛於重泉,或仰攀雲漢遊乎蒼昊’[51],都是時機。娘娘能忍,臣女竊爲娘娘歡喜。”
慎嬪道:“只有你,最懂我的心。”說着微微一笑,“我總以爲,會是你先得冊封。以私心論,我知道他總會納妃。如果是旁人,我寧可是你。”
冷風吹過,幾片雪花飛入南窗,冰冷數點融在我的臉上:“娘娘擡舉,臣女何德何能,能與娘娘比肩。”
慎嬪笑道:“這話說得虛僞。史氏出身商賈,一朝封爲穎嬪,還沒有子女呢,便與我比肩了。”
正說話間,惠仙上樓來,見我和慎嬪語笑晏晏,不由遲疑。慎嬪道:“有什麼話就說。”
惠仙躬身道:“回娘娘,也不是什麼大事。只是奴婢纔剛去御藥院,聽兩個千金科太醫說,昱嬪有孕了。”
慎嬪一驚,“什麼?!竟然這樣快。”
惠仙道:“自從昱嬪入宮,幾如當年的周貴妃,十天裡有七天,聖上都陪着她。如今纔有孕,已是慢了。奴婢聽太醫們閒話,似說陛下甚是歡喜,不日就要晉封。”
慎嬪道:“才這樣幾個月,便要冊封爲妃了麼?”
惠仙不無憂慮道:“娘娘,這孩子若是皇子,尊貴遠勝於弘陽郡王殿下。”
慎嬪伸手接過窗外的飛雪,嘆道:“我又有什麼法子。”
惠仙無奈地看着我。我只得道:“該來的總會來的。”
【第二十二節 物有必至】
回到漱玉齋,卻見穎嬪已經候在玉茗堂的西廂房中了。她就坐在南窗前,從前昇平長公主梳頭的地方,望着窗外的大雪發呆。我忙行禮,笑道:“今天大雪,娘娘怎麼來了?”
穎嬪一笑,攜了我的手道:“許久沒來看姐姐了,來瞧瞧也不成麼?況且平日事多,也唯有下大雪,宮裡才安寧些。”
我命人關窗,再多拿一盆炭上來。穎嬪道:“雪景正好,何必關窗?況且太暖和了,容易犯糊塗。”
我笑道:“我是怕妹妹的心太冷,纔要拿炭上來暖暖。”
穎嬪道:“自然,我的心冷,姐姐是最知道的。”
我笑道:“我洗耳恭聽。”
穎嬪道:“我被冊封的那一日,姐姐也在旁。”
我頷首:“那日冊封,妹妹當歡喜纔是。”
穎嬪道:“我自是歡喜,可惜只歡喜了一日。第二天我便聽說陛下親自擬旨,封邢茜儀爲昱嬪,擇吉日入宮。我便知道,在他心裡,我不過是皇后身邊的——”她頓了頓,強抑心中的不平,“一條狗而已。”
穎嬪向來清醒自知,且說話毫不留情,即使是在說自己,也不吝於用最苛刻無情的字眼。我習以爲常,遂淡淡道:“妹妹何必這樣說自己。若說是一條狗,我不過也是慎嬪和弘陽郡王的狗。大家彼此無異。”
穎嬪道:“姐姐——”
我打斷她:“曾有人對我說過,世事如棋局,不是人人都有資格做棋子的。若連棋子都做不好,何談執棋之手?越不甘心做棋子,就越要做一枚好棋子。”
穎嬪道:“是誰?竟然能教訓姐姐?”
我答道:“是啓姐姐。”
穎嬪一怔,隨即冷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她。她的父親被罷官,如今不過是個鄉野粗人,不談也罷。”
我笑道:“我知道你不喜歡她,但她說的話有道理,又何妨聽取一二。妹妹並非全無恩寵,何必作此悲嘆?你看田女御,她和你同住在章華宮,如今還剩幾分恩寵呢?”
穎嬪眼中的恨意幾已不加掩飾:“我只是不甘心。”
我嘆道:“你服侍皇后,我服侍從前的皇后。我們都無從選擇。”
穎嬪苦笑,良久方拭去眼角邊的一滴冷淚:“姐姐金玉良言,妹妹受教。”
夜裡雪停了,第二日午後又下了起來。我捧着茶倚在欄杆上,望着白皚皚的庭院發呆。手心裡是滾燙的一團,臉上卻被朔風滾得冰冷。芳馨走了出來,在我肩頭披上一件織錦斗篷,柔聲道:“外面冷,雪光太刺眼,姑娘坐一會兒還是進屋吧。”
一片雪花飄來,立刻融在乳白色的茶香之中。我一拂衣袖上的薄雪,“這天變得太快,我竟有些看不懂了。”
芳馨道:“姑娘從來不看天象占卜的書,變天了,看不懂也是常事。”
我一怔,笑道:“姑姑說話越發有趣了。”飲一口茶,又問,“昱嬪有孕,咱們的賀禮送過去了麼?”
芳馨道:“奴婢今晨便送過去了。”
“都送了什麼?”
“從前紅芯在的時候,繡了幾幅新鮮別緻的緞子被面,奴婢命人添了新棉花紉了被子,送了四幅過去。再者,姑娘從前所畫的美人攜子圖和送子觀音圖,奴婢各挑了一幅送了過去。昱嬪娘娘很喜歡。”
我頷首道:“昱嬪出身高貴,要什麼沒有?唯有自己繡的畫的,還可算作心意。”念及紅芯,不禁憮然,“紅芯這一走,也有五個月了。我真後悔,我該將她留在宮中才是。”
芳馨道:“她一再出賣姑娘,姑娘只是將她趕回家去,已是非常仁慈。姑娘從前說,‘物有必至,事有固然’[52]。她自己選的路,怨不得別人。”
忽見漫天大雪中,一柄淡紅色的紙傘如紅蓮初綻,冉冉而來。我好奇道:“這麼大雪,誰還會來漱玉齋?”只見紙傘一掀,露出一張嬌俏的圓臉。她在樓下向我揮手道:“姑娘……”
芳馨笑道:“是紫菡。這會兒來,定是有好事。”
只聽一陣歡快的腳步聲響,檐上鬆散的積雪簌簌而落,粘在紫菡淡紫色的風帽上,被她一口氣呵得化了。我笑道:“慢些,這樓都要被你震塌了。”
紫菡滿面驚喜,一頭撲在芳馨的懷中,嬌聲道:“姑姑……”
芳馨笑道:“什麼事這樣高興?”說着命人上茶。
紫菡站直了身子,向我行了一禮,微笑道:“陛下封奴婢爲姝,還賜了封號呢。”
我大喜,站起身拉着她的手道:“果真麼?”說罷壓低聲音道,“你……可是有了?”
紫菡頓時紅了臉道:“哪裡就有了……是陛下開恩,肯賜奴婢一個名分罷了。”
芳馨笑道:“姑娘這話可問得多餘了。若紫菡真是有了,還能這般土匪似的,把樓踏得山響?”
紫菡作勢拍了一下芳馨:“姑姑成日家就會笑話奴婢。”
我笑道:“陛下登基以來,還從未有一位女御尚未生子便晉封爲姝媛的。可見陛下是真心待你好。”
紫菡含淚道:“自從昱嬪娘娘進宮後。奴婢還以爲陛下再也不會理會奴婢了,誰知今天陛下召奴婢服侍筆墨,還封奴婢爲姝。”
我歡喜道:“你守得雲開,和昱嬪穎嬪一般,是正經的嬪妃了,再不可稱自己爲奴婢了。陛下賜給你什麼封號?”
紫菡道:“陛下封奴婢爲靜姝。是安靜的靜。”
芳馨連忙行禮道:“說了這麼些子話,奴婢還沒向靜姝娘娘道喜呢。娘娘大喜。”
紫菡頓時手足無措起來:“姑姑快起來……”說罷拉着我的手只是笑。我輕輕拍着她的手背道:“定是陛下覺得你安靜守禮,才賜你這個封號。”
忽見一個宮人撐着紙傘急急走了上來,連傘都來不及收,匆匆行了一禮,笑道:“原來靜姝娘娘在這裡,奴婢好找。皇后賞了東西下來,蘇姑娘還在章華宮等着呢,娘娘快隨奴婢回宮去吧。”
我笑道:“你快回去吧,好生去各宮謝恩,有你忙的呢。”
紫菡去後,芳馨笑道:“紫菡如今也好了,總算熬出來了。有了名分,旁人便不敢小覷她了。”
我向樓下的紫菡招招手,莞爾道:“她便沒有名位,又有誰敢瞧不起她?”
芳馨笑道:“姑娘此言差矣。別說小小一個女御,便是穎嬪娘娘,若非手握後宮大權,恐怕也要被人瞧不起。”說着又嘆,“從前的一後二妃,廢的廢,走的走,新後得意又失意。過去宮人們都是一樣的,可自從皇后爲他們分出了品級——這些年,人心都變了。”
我頷首道:“‘一貴一賤,交情乃見’[53],人心思變也是常事。”紫菡的紙傘如落花飄遠,在雪上留下兩行深凹的足印,彷彿永遠也填不滿的心竅。“旁人我理會不了,只要你們都好好的,我便別無所求了。”
在外面坐得手腳冰冷,正要回屋,卻見皇帝身邊的小簡帶了一個小內監,冒雪而來。我連忙下樓迎接。小簡上前行禮,笑嘻嘻道:“朱大人,陛下召見,請隨奴婢去益園半雲亭。”
我奇道:“半雲亭?”
小簡道:“陛下今天興致好,備了茶點請大人去半雲亭賞雪。”說着看了看我的裝束,忽而笑道,“瞧大人在屋子裡就穿好了斗篷,可是要出門賞雪麼?那口諭來得正當時呢。大人請。”
自從皇帝詢問我周淵出走之事後,便再也沒有單獨召見過我。從前,他放不下週淵,大約見了我便會想起周淵的無情,故此只賞東西,卻不召見。如今他既已想通了,還納了昱嬪和穎嬪,召我伴駕,也實屬尋常。
綠萼撐傘,芳馨扶着我,故意放慢了幾步,見小簡走得遠些,方輕聲道:“姑娘,前兩次陛下冊封穎嬪和昱嬪,都十分突然。這一次忽然召見姑娘……奴婢知道姑娘不想做妃嬪,如何應對,可要想好了纔是。”
我亦甚是憂愁:“到了這個地步,也唯有抗旨了。”
芳馨道:“那陛下……”說着反手緊緊握住我的左手,滾燙的手心烙在我冰涼的手背上。我心中一跳,深吸一口氣,強自鎮定道:“他是君子,當不會爲難一個小女子吧。”
來到半雲亭,只見皇帝已坐在桌旁,身旁只有兩三個宮人服侍,甚是簡便。我忙上前行禮:“臣女來遲,請陛下恕罪。”
皇帝原本身形瘦削,此時一身臃腫的裘衣,端坐在上,如淵渟嶽峙。風雪捲入亭中,茶煙散去,露出一張蒼白英俊的臉。這張臉略染了天際彤雲的陰沉,如晨霧般晦暗不明。唯有目光如星,似從雲中祭出的兩道閃電。
我清楚地記得,四年前的春天,皇帝和周淵偶然來到我和高曜居住的長寧宮。那時他的臉上分明還有柔和的輪廓和淡淡的書卷氣息。兩番親征,數年戎馬,戰場上的熱血冷戈,在他眉目間留下了衝撞的痕跡,合成兩道深深的蹙紋。這糾結不展的眉心,倒頗有幾分像周淵。
皇帝笑道:“平身,賜座。”
小簡引我坐在皇帝的下首,斟了一杯茶,便退開幾步。我垂首端坐,只是飲茶。皇帝笑道:“上個月朕命人送了一把軒轅銃和一把百彈銃給你,還喜歡麼?”
我恭敬道:“銀銃精巧,臣女很喜歡。謝陛下賞賜。”
皇帝道:“連着上兩個月朕賞給你的五雷神機和三捷神機,你漱玉齋裡的火器,比定乾宮還要多。”
我欠身道:“陛下厚賜,臣女愧不敢當。”
皇帝笑道:“你若當不起,朕也不會賞給你。今晨火器廠送了幾張新的火器圖來,你也瞧瞧。”
小簡呈上兩張圖,我細細看了一會兒,微笑道:“這沖天雷和龍王炮十分精巧。”
皇帝道:“這龍王炮也就罷了。只是這沖天雷麼……其實太祖時就有了,是定王設計的。當年排布在河北,將北燕巡遊的兵馬炸死好些。如今再畫一遍,無甚新意。”
定王是周淵的父親。我見他隨口提起周淵,再無一絲滯礙,不由心下一鬆,指着圖上一處道:“陛下請細看,這沖天雷雖與定王所繪的並無大不同,但埋線處是經過改進的,如此更隱蔽、更短,發火更快,敵人定然無暇逃跑。”
皇帝拿起圖紙看了好一會兒,方道:“果然如此。”又笑道,“拿着這樣一張圖上來,原本朕要罰他的,經你這樣一說,朕倒要賞他了。”說罷命人將圖紙撤下,又道,“朕知道靜姝從前是你的侍女,你待她像自己的妹妹。如今朕已下旨封她爲靜姝,你大可安心了。”
我忙道:“靜姝娘娘得陛下厚愛,臣女不勝歡喜。”
皇帝笑道:“她不過封個靜姝,你便不勝歡喜,倘若朕冊封你,你可歡喜麼?”
風雪清嘯之中,有我急劇而沉重的心跳聲。胸腔似是空了,胸口的肌膚像一張乾癟的鼓皮篤篤撲動。遠遠飄來的梅香如鯁在喉,卡得我左胸隱痛。
我暗暗吸一口氣,正要出言婉拒,忽覺風聲已住,飄雪寂靜。每一片雪花上都佈滿了又細又深的孔竅,傾聽天地間所有的不和諧。四周靜得出奇,只聽半雲亭後的山石中,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昱嬪也不過仗着有幾分像周氏,才得了一二分寵幸。”聽聞此聲,腦中驟然一空,背上冷汗如漿。
皇帝本來笑盈盈地看着我,聞言面色大變。小簡正要開聲呵斥,卻見皇帝左手一擺,冷冷看了他一眼。小簡立刻噤聲,依舊垂手恭立。
只聽另一個女子的聲音道:“周氏可以不必再提了,人老福薄。昱嬪像她,也是個薄命之人。”
是惠仙和慎嬪。
惠仙冷笑道:“這是自然。只是有一事奴婢一直不懂,那周氏爲何放着富貴尊榮不取,偏偏要去落魄江湖?”
慎嬪輕笑道:“這麼多年下來,你竟是個傻子。周氏從前是肅王的獨子輔國公莫璐的夫人,因爲老公死了,寡婦寂寞的,才嫁進宮的。哪裡會有什麼真情?”
惠仙道:“這……可是陛下卻喜歡得很。”
慎嬪道:“他喜歡她,她卻只把他當救命稻草。要不然,怎麼小皇子一出生,便忙不迭地過繼到輔國公府去,給那個孤老太婆當孫子。若不是把前夫看得極重,爲何好好的皇子不讓他做?非要打發得遠遠的?”
我親耳聽見周淵說,她既棄了新劍,自然是去尋找故劍。慎嬪話雖粗俗,卻一絲沒錯。皇帝低頭聽着,眉心擰成一團,雙脣緊閉。
只聽慎嬪滿含嘲諷又道:“周氏這一出宮,也不知是浪跡江湖呢,還是去找自己從前的婆母盡孝去了。可憐他竟還爲此氣惱,他可有什麼氣惱的呢?人家本來也沒有將他放在心上。”頓了一頓,又道,“依我看,根本便是瞧不起他。”
惠仙嘻嘻笑道:“娘娘說得極是。”
慎嬪忽然壓低聲音道:“咱們在這裡避雪的,還是小聲些,別讓人聽到了纔好。”
惠仙笑道:“這會兒雪正大,誰會出來?”
慎嬪道:“罷了,瞧這雪一時半會兒下不停,還是快些回曆星樓吧。”
惠仙道:“是。奴婢扶着娘娘,娘娘慢些。”說着兩人輕言細語,說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