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刺客多愁感明主

上官婉兒一看,寫的是四句詩,詩道:“是非豈難辨?真假總分明!此際暫分手、他年願一心。”詩後的著名是“玄霜”二字。上宮婉兒何等聰明,心中略一琢磨,便知詩意,想道:“如今天下分成兩派,一派反對武則天,一派擁護武則天。反對她的把她說成是邪魔蛇蠍,擁護她的則把她說成是聖帝明君。我是前一派,武玄霜則是後一派。武玄霜認爲她是對的,所以她說:‘是非豈難辨,真假總分明。’她現在不願強我從她,所以暫時和我分手;她希望日後我明白了真假是非,便會與她同心一意。”

詩意雖明,心頭卻亂。上官婉兒惘惘然有如亂絲塞胸,茫無條理,心中想道:“武則天縱然不是邪魔蛇蠍,但也不見得便是聖帝明君。難道她殺了我祖父、父親也是對的麼?別人可以擁護武則天,我這血海深仇,卻是不能不報。呀,可惜李逸哥哥已走得不見了,要不然倒呵以和他商量商量。”思念及此,一看散滿地上的兵器,卻又不禁啞然大笑,心知和李逸商量,也定是商量不出所以然來。她和李逸雖然是同樣的痛恨武則天,但所想的做法卻又不同。上官婉兒摸一摸暗器囊中的匕首,想起了長孫均量的吩咐,心道:“我何必牽累他人?我盡我的力量,若得上天保佑,一把匕首就將她刺殺了,也省得天下紛紛。”心意一訣,於是便身懷匕首,獨上長安。

走了二十多天,這一日黃昏時分,來到潼憧,梓潼是一個山城,平常的口子,入黑之後,街上便行人寥落,這一天卻是人頭簇棚。上官婉兒起初還以爲是什麼節日,向一個老者請問,出乎她的意外,聽到了一個令她又喜又驚的消息!原來竟然是武則天來到這個縣城!

那老者道:“上月先太子在巴州被人暗殺,左金吾大將軍丘伸勳自請貶職,兇手直到如今還沒有捉到。聽說天后此次入蜀,一來是爲了查究這件案子,二來也趁此巡視備地,博採民情。她來到這裡未夠一個時辰,已經接見了好幾位地方父老呢。這些人有些是去告狀的,有些是盼望能一見天后的顏色的。”

上官婉幾想起了那一晚在巴州所見,心中想道:“她殺了自己的兒子,卻又來追查兇手。難道是故意做作,想遮掩天下人的耳目麼?”心頭懷疑益甚,間那老者道,“夭後住在什麼地方,我也想去看看熱鬧,”那老者道:“住在與縣衙相鄰的學宮。呀,老夫經歷幾朝,可還沒有聽說過這樣平易近人的皇帝,怪不得有許多人罵她,卻有更多的人服她了!”

上官婉兒謝過那位老者,找了一間客店安歇,到三更時分,便換了夜行衣服,懷了匕首,悄悄的來到武則天所住的學宮,準備將她刺殺!

但見學宮前面只有一個看門的公人,而且不帶兵器,在上官婉兒想像之中,以爲定是守衛森嚴,哪知卻是這般現象!上官婉兒心中想道:“武則滅怎的這麼大膽,她竟然不怕刺客?哈,這可正是天賜良機!”但不知怎的,她一摸匕首,手指卻是微微發抖,心中亦自惴惴不安,她倒願意武則天是她想像中的魔君,這纔可以令她提得起殺人的勇氣。她做夢也想不到武則天竟似全無防範,輕輕易易的便讓刺客進了她“駐蹕”的地方。

上官婉兒豹輕功本來了得,學宮不過十多間房子,片刻之間,她已前後左右走了一轉,學宮裡雖然也有十多名恃衛,卻沒一個人發現她。上官婉兒看清了四方的形勢之後,便向正中的一座房子撲去,房中燈火通明,裡面有幾個人影,上官婉兒上了屋頂,腳尖勾着屋檐,用一個“珍珠倒捲簾”的姿勢,吊下一截身軀,手捏匕首,伸頭一窺,武則天果然就在這房間裡面,她的桌子上堆滿文卷,侍立的兩人,一個是老大監,還有一個則是年輕的宮女。武則天全神貫注的翻閱那些文卷,久不久擡起頭來,兩眼閃閃放光,似乎是看到了疑難之處,在心中仔細琢磨一樣。上官婉兒好幾次碰到她的眼光,心中都不自禁的微微發抖。算來武則天該有六十歲了,卻還沒有半點龍鍾老態,尤其那雙眼睛更是炯炯有神,好像可以看穿人的肺腑。

過了一會,只見武則天翻汗了一卷案宗,說道:“王公公你替我把縣令叫來。”那老太監道:“天后陛下,你在朝中日夜爲國事操勞,到地方上來巡視,也還是不肯休息,你也該保重保重啊。”武則天道:“不,老百姓信賴我,我怎能負他們的期望。我少睡一些不打緊,這件案子可是關係着兩條人命啊。你不必多言,快替我把縣令叫來,”那老大監嘆了口氣,無可奈何的走出去了。

房中只剩下了武則天和那年輕的宮女,上官婉兒子捏匕首,這時只要她匕首一發,武則天的性命已是澡在她的手中,但此際她心中忽然起了一個好奇之念,要看看武則天怎樣審案。她幾次抓起了匕首,終於又把它放回暗器囊中。

過了片刻,老大監將縣官帶了進米,原米地方上的官員都知道武則天出巡的習慣,她每到一地,必定要調地方衙門裡的案件來審閱,縣官哪裡敢睡,一直在外面侍候着,這時被武則天喚進來,臉色嚇得青白,跪在地上連磕了十七八個響頭。

武則天將一卷案宗擲了下來,沉聲說道:“你再看一看這宗案子!”

那縣官磕頭道:“卑職糊塗,請天后陛下明示,不知什麼地方不對。”武則天道:“這是什麼案子?”縣官捧着卷宗讀道:“淫尼妙玉,不過清規,有傷風化案……”武則天道:“不必詳讀控文了,你簡單說說案情。”那具官道,“這件案子是王千戶告水月庵的尼姑妙玉勾引他的兒子王彪,通姦成孕,請求發落案。”武則天道:“你怎樣判決?”縣官道:“着官媒將胎打落,然後將妙玉逐出沙門,打五十鞭。罰爲官奴。”武則天道:“對王千戶的兒子呢?”縣官道:“判令由他的父親嚴加管教。”

武則天“哼”的一聲,問道:“王千戶家住在什麼地方?”縣官道:“住在西門。”武則天道:“那個尼姑呢?”縣官道:“住在城東的水月庵。”武則天道:“兩地距離多遠?”縣官道:“大約有十多裡。”武則天道:“既然相距十多裡,一個年青的尼姑,敢上門去勾引王千戶的兒子嗎?”縣官囁嚅說道:“他們是在水月庵通姦的。”

武則天“砰”的一聲,拍了一下案子,問道:“照這樣說來,即算王千戶的兒子不是迫奸,最少也是他到水月庵去勾引妙玉的,你們怎麼顛倒過來,說是妙玉勾引他?”縣官抖抖索索,顫聲說道:“是,是,是奴才糊塗,一時失察。”武則大又道:“再說,縱然父母有罪,腹中的胎兒有什麼罪,你爲什麼要判令將她的胎兒打落?打了沒有?”縣官道:“還,還沒有。”武則天冷笑道:“像你這等草菅人命,如何能爲民父母?”縣官跪在地上,叩頭有如搗蒜,連連說道:“是,是,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武則天道:“將那案卷交回給我。”立刻抓起罷來,親寫判義,邊寫邊讀道:“王千戶縱子爲非,革職侖辦。王彪迫奸女尼,鞭一百,監三年。妙玉着令還俗,任何人不得傷害她腹中胎兒。”放下了筆,再緩緩對縣官說道:“至於你呢,你先摘下頭上的烏紗,白打耳光二十,回衙門聽候發落!”縣官嚇得魂不附體,摘了烏紗,噼噼啪啪自打耳光。站在武則天背後的那個宮女,咬着嘴脣忍笑,原來那具官打得不敢停手,打得半邊面都腫了起來,武則天叫他自打二十,他打多兩倍也不止了。

武則天將那縣官斥走了,嘆口氣道:“自古以來,男人們就習慣把罪孽加在女人頭上,革掉一個縣官容易,革掉這個習慣可就難了!”呷了口茶,又對老太監道:“萬源縣有一個鄉下人要上京吉狀,恰好在這裡遇上我出巡,好,就叫他米吧,省得他再跋涉長途了。”

那個鄉下人手顫腳震的上進來,上官婉兒一看,原來就是她在巴州途中見過的那個張老三。

張老三做夢也想不到皇帝會召見他,直打哆晾,正想跪地磕頭,武則天道:“私室相見,你又不是朕的朝臣,可以免行大禮。”叫太監拉了一張椅子,請他坐下,問道:“你今年多大年紀了?”張老三道:“五十有八。”武則天道:“比我小三歲,還不算老。去年年成好嗎?”張老三道:“比前年燈。”武則天又問道:“今年的禾苗長得好嗎?”張老三道:“在我離家的時候,禾田裡一片綠綠油油的;若是沒有水旱蟲災,敢情要比去年還好。”武則天道:“一年比一年好,那就好了。你們每頓能吃上乾飯了吧?”張老三道:“託天后陛下的洪福,每個月可以吃上二十來天的乾飯了。不過青黃不接的時候,那就還要多吃幾天雜糧。”武則天道:“那還是不大好呀!”張老三道:“不,比過去好多了。過去收成好的年頭,也是一頓幹一頓稀的。”武則天嘆了口氣道:

“蜀中素號大府之國,老百姓尚且不能每頓吃飯,這都是賦悅太重之故。若是天下太平,國家可以少養一些兵,田稅就最少可以再減三成。”

張老三起初很害怕,想不到武則天盡是和他談些家常閒話,漸漸就不害怕了,說道:“我們莊稼漢都求老天爺保佑天后陛下長命百歲,讓我們過得一年比一年好。”武則天道:“是嗎?那我很感激你們。”邊說邊翻開卷宗,道:“現在談到你這件案子了。你告王家強搶了你未過門的媳婦,恰好巴州的知府剛纔用快馬送來了有關此案的卷宗,裡面有一張婚書,是那女子父親所寫的。知府以婚書爲憑,擬了一個批,要駁回你的狀子哩!”張老三道:“天后陛下明鑑萬里,那婚書是王家迫我的親家寫的呀!”武則天道:“王家在地方上很有勢力嗎?”張老三道:“搶我媳婦那個王康,他有個做過大官的叔叔。”武則大道:“什麼大官?”張老三道:“做過巴州的州尹。”武則天道:“哦,是這樣的嗎?我是信你的話的。不過,判案也不能單憑一面之辭,現在巴州的李州尹,我知道他是個好官。我現在寫一封信給你,你拿去見李州尹,我叫他去查明,他絕對不會包庇地方惡霸的,你可以放心。這件事也很容易查,我教州尹的妻了親自去問你那未過門的媳婦,是不是迫婚,馬上就可以知道了。”張老三大喜,說道:“我那未過門的媳婦是個貞烈的女子,她被搶過去,誓死不肯成婚。王家又知道我在打官司,官司沒有打完,他們也不敢太過強迫,暫時只有將她關起來當作童養媳。好,問我那個未過門的媳婦,看她到底願意嫁準,那是最好不過!”接過武則天的書信,磕了三個響頭,便退下去了。

武則天舒了口氣,又翩了一翻堆在桌上的案件,對太監道:

“你去請狄仁傑進來。”上官婉兒聽了這個名字,心頭微凜,更覺惘然。

原來這狄仁傑乃是一位名臣,老百姓都很欽敬他。上官婉兒曾聽長孫均量說過他的事蹟,他在高宗皇帝的時候,曾做過大理丞,在一年之間,清理了一萬七千宗案了,平反的冤獄不計其數。上官婉兒心中想道:“像狄仁傑這樣的人也甘心爲武則天所用,怪不得李逸哥哥要嘆息:‘傷心字內英豪,盡歸新主’了。武則天縱有千般不是,她善於用人這一點總是不能抹煞!”

心念未已,只聽得狄仁傑問道:“天后陛下,召臣何事?”武則滅道:“你且坐下,我今天斷了幾宗案子,說給你聽聽。”狄仁傑聽她說了之後,一點也不奉承,武則天道:“咦,你怎麼不高興呢?是不是我斷錯了哪一宗案子?”狄仁傑道:“天后陛下有如明鏡高懸,絲毫不錯。”武則天道:“既然如此,狄卿何故皺眉”狄仁傑道:“我是爲陛下擔憂呀!像這類的案子,天下不知多少,陛下你怎管得這麼多?臣聞堯舜之治天下,他們可並不是每件事情,都要親自去理的。”武則天道:“我懂得你的意思,該有多些有才能的人,幫我辦事。我正是爲了這個,才叫你進來。這些案子,請你在明天一天之內,都給我判了。”

狄仁傑接過了一大疊的卷宗,武則天又道:“這次你隨我出巡,可發現有什麼足以重用的地方官吏嗎?”狄仁傑道:“臣上次保薦的人,陛下也未曾重用啊!”武則天說道:“哪一個?”狄仁傑道:“荊州長吏張柬之。”武則天道:“我不是把他升做潞州司馬了嗎?”狄仁傑道:“張柬之是宰相之才,給他做潞州司馬,怎能說是重用?”武則天沉吟半晌,道:“只是他年紀太大了。”狄仁傑道:“做宰相又不是做供奉,陛下何必問他的老少美醜?

張柬之雖然年老貌醜,卻要勝過張易之張昌宗兄弟千萬倍。”張易之兄弟年少美姿容,善音樂,被武則天召入宮任爲“辰內供奉”,士夫夫物議沸騰,說二張是武則天的“男寵”,長孫均量以前對上官婉兒數說武則天的醜事時,也曾把寵用二張,作爲武則天的罪狀之一。上官婉兒聽了狄仁傑的話,心中暗暗吃驚,狄仁傑真的是膽大無比,居然敢對武則天當面諷刺。

武則天可並不生氣,微微笑道:“張易之兄弟怎能與張柬之相比?朕之所以要二張做供奉,不過見他們懂得音樂,閒來可以給我消消悶罷了。等如多用兩個宮女一般,我已經六十有一,也不怕講閒活了。”狄仁傑道:“雖然如此,還是遠小人而近君了的好。”武則天道:“多謝狄卿直言。你所保舉的張柬之,我回去之後,再升他一級。考察一些時候,若是才堪大用,再給他做宰相。”狄仁傑這纔不再言語。

武則天笑道:“今天還有一件大事要與你商量,你且等等。”說話之間,太監引了一個少女進來。

上官婉兒一看,來的原來是武玄霜的那個小丫環如意,不由得暗暗吃驚,急忙將身子蜷縮,藏在瓦槽之內,不敢露出半點聲息。

只聽得武則天問道:“玄霜不來嗎?”如意道:“小姐有一封信給天后陛下,巴州和峨嵋山那兩件事情,原原本本,都寫在信上了。”過了一盞茶時刻,武則天把信看完,微微笑道:“原來玄霜也想做女皇帝哩!”狄仁傑一怔,武則天道:“狄卿不必爲我擔憂,玄霜是我的一個侄女兒,她不是想和我爭位,而是想在武林中做一個技壓羣雄的無冠皇帝。這女娃子的志氣倒也不小呀!不過,做皇帝可並不能單恃武力啊,你回去把我這個話告訴她。”如意應了一聲,稟道:“小姐去追李逸,大約不會到長安來了。”

上官婉兒心頭顫震,想道:“怪道那日武玄霜拋我而去,原來她是去追趕李逸哥哥,求天地神靈保佑,千萬不要給她追上纔好。”聽到李逸的名字,上官婉兒特別關心,豎起了耳朵,一個字也不敢放過,但聽得武則天又問道:“你見着了李逸沒有?”如意道:“見着啦,在峨嵋金頂,小姐曾和他比劍,那時他剛剛做了什麼‘英雄大會’的盟主,給小姐打下臺了。”

武則天輕輕嘆了口氣,道:“想不到李逸也反對我,我一直還以爲他是李家子孫中最有見識的人呢。”頓了一頓,將那封信遞給狄仁傑道:“這封信揭露了徐敬業的一個大陰謀,你拿去看看。”

接着武則天又問那小丫環道:“你跟玄霜在峨嵋金頂大鬧一場,想必痛快得很?”如意眉飛色舞的道:“是呀,我從來沒有打過這樣厲害的架,小姐和我們將那班英雄殺得落花流水,真叫痛快!”武則天道:“賜你一杯茶潤潤喉嚨,你說給我聽聽。”如意喝了一口茶,便繪聲繪影的將那日在峨嵋金頂大鬧英雄會的事情仔細描述,上官婉兒一直聽一直提心吊膽,生怕她說到自己身上,誰知如意一直說完,卻並沒有半句提到她,倒是將上官婉兒暈倒之後,來曾看見的那一段,符不疑將穀神翁拉走的半情補述了。

武則天聽她說完之後,道,“你一路辛苦,早點去歇息吧。

你出去的時候,叫他們將那兩個謀反的軍官送進來。”如意道:

“這兩個人雖給小姐廢掉武功,但還是兇得很。”武則天道:“我和他講道理,看他能兇到哪裡去?好,你出去吧!”

如意走出門時,不知是偶然還是有意,擡起頭來,眼光向屋頂一瞥,這剎那間,上官婉兒伏在瓦槽內,連大氣也透不出來,如意似乎並沒有發現她,瞥了一眼,就徑自走出去了。

過了一會,當值的武士將兩個軍官反縛雙手押解進來。上官婉兒認得他們正是那一晚刺殺太子李賢的兇手。兩人都是一臉不在乎的神氣,被推到武則天案前,仍然挺立不跪,凶神惡煞般的獰視着武則天。那武士提起腳來在他們膝彎一踹,他們早已被武玄霜廢掉武功,這一腳禁受不起,登時跪倒。武則天對武土道:“不要打罵他們,待審明瞭罪狀之後,朝廷的法律,自會有公正的懲治。”那兩個軍官本待拼着一身毒打,破口亂罵,忽聽得武則天如此說法,擡起頭來,只見武則天的眼光有如寒冰利剪,不由得心中震懾,只覺武則天自有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神情,令得他們把早已想好的,想侮辱武則天的說話吞了回去,但臉上仍一股倔強的神情。

武則天翻了一翻眷宗,徐徐問道:“你們是丘神勳帳下的左軍都尉程務甲和先行官韓榮,是麼?”韓榮叫道:“你要殺便殺,何須多問?”武則天道:“程務甲,你是不是大將軍程務挺的兄弟?”程務甲亢聲說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是我殺了你的寶貝兒子,殺剮聽便,與別人無關!你若想誅連九族,老子也不怕你,只怕你先要負上無道昏君的惡名!”武則天眼珠一轉,道:“是麼?當真是與別人無關麼?沒有人指使你們麼?”一連三句問話,眼睛緊緊的盯着程務甲。程務甲強定心情,挺胸答道,“你定要追問主使的人,好,那我便告訴你,主使者便是你最親信的左金吾大將軍丘禪勳!”武則天冷冷一笑,對狄仁傑道:“你替我擬一道沼書,安慰丘神勳,叫他不要爲此事耿耿於心,你說我已審明事情與他無關了,他自請貶降三級,應毋庸議!”狄仁傑應了一聲,笑着對程務甲道:“天后聖明,你想誣陷丘大將軍,詭計焉能得逞,我勸你還是老老實實,實話實說吧。”

武則天道:“好,你們既說與別人無關,那麼我倒要請問你們,你們爲什麼要殺害我的賢兒?是不是他做了什麼禍國殃民的事,你們要殺他?”程務甲避開了武則天的眼光,惡聲說道:

“禍同殃民的是你!你殘暴不仁,篡奪帝位,殺了多少唐室忠臣?

你殺別人,別人就不能殺你的兒了嗎?”武則天道:“我是不是禍國殃民,這個以後再說。縱然我是有罪,我兒子無罪,你們殺了他,這事怎麼說得過去?”武則天漸漸憤激,越說越快,續道:“你們說我殘暴,那麼請問,你們殺了我的兒子,卻假傳是我的主意,想叫天下人以爲我做母親的殺了自己親生的兒子,你們不但殺害了一個無辜的青年,還粉碎了做母親的心,這是不是殘暴?天下還有什麼比這更惡毒的事情嗎?你說,你說呀!”

說也奇怪,這兩個窮兇極惡的刺客,竟然被武則天問得噤不敢聲,低下頭未,避汗了她的眼光。狄仁傑勸道:“請陛下稍抑悲痛,這兩個兇徒讓微臣替陛下發落便是。”武則天道:“你待如何發落?”狄仁傑遁:“律有常刑,殺人者死,謀殺王子,罪加一等,理合凌遲。”武則天道,“不,你有先人之見,這件案子我不放心讓你審了。”狄仁傑怔了一怔,道:“陛下的責備,恕微臣愚魯,尚未領會,請陛下再加指點。”武則天道:“你先就認定了這兩人必是殺人的兇手,未審清楚,就先定了罪名,這樣一來,量刑就可能失當了。”狄仁傑道:“他們不是早已招認了嗎?”武則天道:“謀殺罪也有主犯從犯之分,焉能不問清楚?”呷了一口熱茶,對那兩個軍官緩緩說道:“用我的名義,殺我的兒子,這惡毒的主意是誰出的?”韓榮擡起頭來,眼光閃爍,欲言又止,武則天道,“你們若不把主使的人從實用來,代人受罪,身受凌遲,值不值得?”

程務甲叫道:“我們殺了你的兒子,你肯放過我們嗎;武則天道:“從犯罪減一等,揭露叛逆有功的,看功勞的大小,量情再減。你們招出主使的人,也許還要處罰,但死罪總可免了。”程務甲道:“此話當真?”武則天道:“身爲天子,豈有戲言?”殺害太子,罪名實在是大到無可再大,這兩人自份必死,做夢也料不到還存一線生機,登時兇頑之氣大減,韓榮顫聲道:“我們上了主使有的當了,他說陛下殘暴個仁,禍害天下,卻原來陛下是這般寬厚。”武則天柔聲說道:“不要難過,把主使者說出米吧。嗯,是徐敬業嗎?”韓榮道:“不,英國公雖然意圖謀反,卻還不會出這樣惡毒的主意,主使的人實在是,是——”武則天道:“是誰?”程務甲接聲說道:“你料不到吧?主使的人是中書令裴炎!”

唐代的官制,中朽令相當於宰相,武則天頹然說道:“確乎料想不到,裴炎滿口仁義道德,對國事也很用心管理,居然是個叛逆!不過也好,毒瘡發作出來,總比藏在身體內部爲害的好。”轉過頭來對狄仁傑道:“近米我也覺得裴炎有點虛僞,卻還料不到他如此之壞。呀,你們都讚我知人善任,在這點上,看來我比大宗皇帝(李世民)還差得遠哪!”狄仁傑道:“陛下是自古到今,第一位臨朝的聖母,以非常之人,任非常之任,反對陛下的也自然比反對太宗皇帝的多得多,明的暗的都有。不是陛下不及太宗皇帝,而是陛下的處境比太宗皇帝艱難得多!”武則天嘆了口氣道:“知我者其唯狄卿乎?呀可惜你姓狄!你爲什麼不姓李呢?”

轉過頭未對那兩個軍官說道:“你們揭發裴炎,大大有功,死罪免了!哼,裴炎爲什麼這樣惡毒對我?”

程務甲道:“英國公密謀舉兵,約好了裴炎做內應。裴炎差遣我們刺殺太子,一來可使天后陛下蒙受惡名,二來可令陛下猜疑丘大將軍;三來令陛下有失子之痛,無心再理國事。”武則天冷笑道:“一舉三得,裴炎他想的倒好!不錯,母親失了兒子,誰不傷心?但若裴炎徐敬業之流得逞,就要有更多的母親失掉兒子,更多的老百姓傷心!敵人盼望我的,我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國家大事,我是非理不可!”說話斬釘截鐵,英氣勃勃,上官婉兒伏在瓦面偷聽,亦自凜然,捏着匕首,心中想道:“我若把她刺殺了,國家大事,豈不是要讓裴炎之流去管?他會管得比武則天好嗎?”但覺那柄匕首竟有千鈞之重,提不起來。

只聽得武則天吩咐那老大監道:“把這兩人押出去,叫他們小心保護,今晚之事,絕對不許泄漏。”程務甲與韓榮滿眶淚水,叩頭謝恩,程務甲忽道:“天后陛下!”武則天道:“你還有什麼話說?”程務甲道:“請陛下防備刺客!”武則天道:“什麼,裴炎還派有人要行刺我嗎?”程務甲道:“不是,我是怕刺客就在屋中。”武則大道:“胡說,屋子裡都是我的親信,哪來刺客?”程務甲道:“我武功雖廢,還聽得出屋子外面似乎有人埋伏,只不知道是輪值的武士還是刺客?陛下對我寬厚無邊。我不能不提醒陛下。”武則天道:“那必然是輪值的武士無疑了。若顯刺客,豈有埋伏這麼久還不動手之理,何況剛纔只有我和宮女在這裡呢。不必大驚小怪,你們出去吧。”程務甲一想,果然有理,不便再多言,讓老太監將他們解出去收押。

上官婉兒嚇出一身冷汗,待得心神稍定,再從瓦隙縫中張望下去,只見武則天拿起一面鏡子,喟然嘆道:“老冉冉將至兮,恐怕有名之不立。”輕掠鬢邊,似乎是拔掉了幾根新添的白髮,停了一停,問道:“狄卿,我今晚這件案子斷得怎樣?”狄仁傑道:“陛下真如秦鏡高懸,微臣亦自心服。不過,說老實話,陛下今晚的寬厚,卻是大出微臣意料之外。”武則天道:“不,我自己知道我並不是一個寬厚的人,我不過秉公辦理罷了。若有危及國家,害及百姓的,也許我要比你更嚴厲呢。我是一手拿着鏡子,一手拿着鞭子的人。”狄仁傑點點頭道:“管理國家,本來就要一手拿着鏡子,一手拿着鞭子。”武則天道:“怕的是老之將至,壞人太多,我不夠精神去對付了。”狄仁傑道:“陛下是大操勞了。”武則天道:“所以我要你替我分勞,今晚我就將一根鞭子交給你!”說罷果然叫宮女拿了一根鞭子來,那是一條金光燦爛的長鞭,武則天莊重的捧在手裡,站了起來,交給狄仁傑。

狄仁傑惶恐說道:“請問陛下賜鞭之意。”武則天道:“這條金鞭是太宗皇帝留給我的,我現在鄭重的交付給你。你持此鞭,如朕親臨,凡有不法之徒,不論皇親國戚,公侯貴介,你都可以將他鞭打。這兒的知縣就是一個該受鞭打的人,你明天可以去將他重重打了一百鞭。”狄仁傑接過金鞭,叩頭謝道:“陛下如此信任小臣,粉身碎骨,不足圖報。”又道:“但願這條金鞭,越少用它越好。”

外面敲起了四更,狄仁傑道:“陛下還有什麼吩咐麼?”武則天道:“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與你商量。狄卿,我今晚確是有點傷心!”狄仁傑道:“太子慘死,可幸主兇已經審出……”

武則天截着他的話說道:“我今晚的傷心,不單是爲了兒了,也爲了李逸,想不到他也與徐敬業一道來反對我。”狄仁傑道:

“陛下在長安時派遣了李孝逸將軍爲揚州道大總管,他率領的三十萬大軍即將南下,徐敬業再加上一個李逸,我看也算不什麼。”武則天喟然嘆道:“我不是怕李逸搶我的江山,而是怕我身死之後,這江山不知交付與誰?”

狄仁傑忙道:“陛下春秋正盛,胡爲出此不祥之言?”武則天微笑道:“凡人皆有一死,做了皇帝就能免死麼?何必諱言。

你是知道的,我有四個兒子,大兒子李弘誤服婆羅門毒藥,早已身死,二子李賢,現在又被刺殺;他是死讀書的書呆子,縱然不死一也不能傳以大位。三子李顯庸懦無能,因此我才貶他做盧陵王;四子李旦年紀還小,不過看來也不是個有才能的人。

皇室之中,李逸是比較有才能的,我曾經想過將來不傳位給兒子而傳給他,如今看來,他的才能不過是用來替他自己以及那些舊日的王公巨族奪回失去的利益而已,更不是合適的人選了。

唉,你說我這阜位該傳給誰呢?”

上官婉兒聽得心絃顫抖,想道:“李逸哥哥把他當作不共戴天的大仇人,她卻曾經想過要把皇位傳給他!”只聽得武則天往下續道:“我的侄兒武三思雖然也不是什麼有才能的人,但好像比我這幾個寶貝兒子稍爲好些,我將他立爲皇嗣,你看怎樣?”狄仁傑道:“陛下立嗣,臣子本不該干預。但請陛下三思,自古以來,只有兒子做了皇帝之後,母后可入祀太廟,未聞有侄兒做了皇帝,姑母可以入祀太廟的。”武則天道:“我只求江山付託得人,我身後的哀榮,早非所計,其實,武三思也不很適宜,若能任由我的意思,我真想把皇位傳給外姓!”說話之時,雙眸炯炯,瞧着狄仁傑。狄仁傑急忙跪下叩頭,說道:“此事萬萬不可。”武則滅道:“爲何不可?”狄仁傑道:“現在不比堯舜之時,當今之世,皇位一統的觀念,久已深入人心,堯舜可以禪讓,陛下不可禪讓,若然傳之外姓,只怕要引起滔天的戰禍!”

武則天默然不語,良久,良久,方始長長的吁了口氣,僅僅吐出了三個字“我輸了!”頹然坐下,霎時間好像老了十年一般!狄仁傑是懂得這三個字的意思的,他知道武則天想把帝位傳給他,終於給他的說話打消了。武則天平生不知經過多少大風大浪,每一次她都從艱難之中得到勝利,然而這一次,在皇位繼承的問題上,她終於不能不認輸了,儘管她想不傳子而傳賢,但她扭不轉幾千年來根深蒂固的觀念!

狄仁傑心中既是感激又是恐懼,他懂得武則天的意思,卻極力抑制自己的感情,裝作不懂,惶然問道:“陛下是不是爲了徐敬業的謀反而憂慮?”武則天哈哈一笑,道:“徐敬業癬疥之患,有何顯慮?防當然是要防的,我也早已有了佈置了。”停了一停,又道:“徐敬業我倒是不怎樣放在心上。只聽說駱賓王也投入了他的幕下,此人頗有文名,卻是有點可惜。將來徐敬業舉兵,那篇討伐我的檄文,必定是駱賓王所寫,我倒想先睹爲快呢。你務必拿給我看。”狄仁傑應了一聲,再問道:“陛下還有什麼吩咐嗎?”

武則天眼珠一轉,似是還有什麼話要說,卻欲言又止,終於揮揮手道:“沒有了,你歇息去吧。”目送狄仁傑的背影,心中忽覺一片惘然。

狄仁傑走後。宮女稟道:“天后陛下,時候不早,陛下也請安歇去吧。”武則天道:“好,你們去給我收拾一下臥房,我再批一件公文,就去睡啦。”

屋子裡只剩下了武則天一個人,她提起筆來,迅速的在公文上批了幾個字,忽然擲筆長嘆,離座而起,走到階前,來回漫步,仰望月光,喟然嘆道:“女人做皇帝原米就有這麼多難處!”

上官婉兒捏着匕首,心頭卜卜的跳,她的殺父仇人,現在就在她的眼前,“只要匕首一發,只要匕首一發……”天呀,她的手指卻顫抖得這麼厲害,她的心思瞬息百變,好幾次下了極大的決心發出匕首,卻仍然發不出來!

忽聽得武則天自言自語說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唉,迢迢良夜,可惜就沒有一個人可以談心,嗯,誰在這兒?”夜靜更深,上官婉兒抖索的聲音終於給察覺了。

噹啷一聲,上官婉兒的匕首跌下地來,她自己也隨着一躍而下,立即又捏緊了第二把匕首!

武則天微露吒異,失聲說道:“果然有一位刺客!”雖出意外,神色不變,打量了上官婉兒一眼,問道:“你拿着匕首,大約是想行刺我了,是嗎,我很想知道,你爲什麼要行刺我!”

上官婉兒踏上一步,半起匕首,匕首抖動不休,好像將要被刺殺的是她而不是武則天,忽聽得“噹啷”一聲,她的第三把匕首又掉下地了。武則天微微一笑,道:“不要害怕,我會和你講道理的。咦,你不是上官婉兒嗎?長得這麼大了?”上官婉兒做夢也想不到,她小時候僅僅見過武則天一面,武則天居然還記得她。

武則天仔細的再看了上官婉兒一遍,用充滿喜悅的聲音說道:“不錯,果然是你,是要執掌大秤,衡量天下的小姑娘!”上官婉兒降生的前夕,她母親曾夢見天伸送來一把大怦,說她將生下一個人來,執掌大秤,衡量天下。這件異事曾在宮中普遍流傳,故此武則天對上官婉幾的印象特別深刻。

上官婉兒憤憤說道:“我爲什麼要殺你,現在你可以不必問了吧?”武則天道:“好,咱們坐下來說!”上官婉兒搓着雙手,緊緊的盯着武則天。武則天道:“啊,你心裡不太安靜,是嗎?你願意站着就站看吧!我殺了你的祖父,也殺了你的父親,因此你把我當作不共戴天之仇人!是不是這樣?”

上官婉兒迫近一步,沉聲說道:“你打算拖延時候,可以叫武士進來嗎?我告訴你,我一舉手就可以殺了你。”武則天淡淡道:“你這樣害怕嗎?我給你出一個主意,你把這兩扇門都關上,我暫時做你的犯人,讓你審問吧。”上官婉兒果然依言把兩扇門關上,在關門的時候,眼睛一直不離開武則天,武則天微笑道:

“我不會逃走的,我等你來問我這番說話,己等了好多年了!”

上官婉兒道:“好,那麼我就問你,我的祖父,我深知他是一個正直的人,詩也做得很好,你爲什麼殺了他?”武則天道:

“不錯,你祖父的詩句寫得很美麗,雖然只是吟風弄月,沒有什麼真實的感情,但在同一輩的詩人中,也算是出色當行的了。至於他的爲人嘛,我承認他不是小人,但卻不是好人!”上宮婉兒怒道:“你這話怎說?既非小人,就是君子,又怎說他不是好人?”武則大笑道:“好壞的標準不是這樣簡單的,做的事對大多數人有好處那纔是好人。你知道你祖父做了些什麼事情嗎?”上官婉兒道:“像他這樣正直的人,絕不會做出什麼壞事!”武則天道:

“是的,他自己也不以爲是壞事,但卻確確實實是壞事。他反對我的施政,他要挾先帝,要把我廢悼,連詔書也由他擬好了,那昭書的底稿,將來我可以給你看。他教唆我的兒子反對我,甚至在東宮埋認甲兵想暗殺找。這些憑據,將來我都可以以給你看。

他結集黨羽反對我,說我是‘札雞司晨’,說我不該管理朝政!

我知道他們反對我的真正原因,因是我的施政對天下百姓有好處,對他們沒有好處,我取消了一些貴族的特權,我變動祖宗的成法,我並不認爲天下是一家一姓的私產!”

說到這兒,武則天頗爲激動,聲音高亢,話似連珠的爆出來道:“他們說我不該管理朝政,但老百姓沒有反對我,我就管下去,一管就管了二十多年,我不敢說我管得很好,也不見得比他們男人差吧?你的祖父是被皇帝養在宮廷裡的詩人,詩作得滿不錯,眼光卻太狹窄了。他知道老百姓過的是什麼日子嗎?他知道老百姓在想些什麼嗎?你是從外面米的,你說吧,天下人在反對我麼?”

上官婉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茶亭主人的影子,張老三的影子,梓潼縣城裡那些父老的影子,她在路上接觸過的許多老百姓的影子,紛至疊來,這不是幻影,這些都是真實的人,好像堆成了一座山似的重重的壓在她的心上。她耳邊響起了茶亭主人和張老三的聲音:“我們但願天后陛下多活幾年!”

武則天的聲音又響起來了:“不瞞你說,我的出身是微賤的,我的父親是個做木材生意的小商人,我做過宮女,做過尼姑,做過父子兩代的姬妾,你心裡在罵我不要臉吧?你心裡大約在說,爲什麼你不早些死掉?但這是我的過錯嗎?幾千年來女人所受的凌辱還不夠嗎;我死了有什麼用?所以我偏偏不死!我把權柄抓到手裡,我做起中國的第一個女皇帝來!起初我是想爲天下的女人吐一口氣,漸漸我覺得要我給他們吐一口的不止是女人,也有男人,所以我不許豪強欺壓百姓,我雷厲風行的推行均田制度,我開科取士,讓有才能的人都有做官的機會,不像以前一樣,做官的專講門第,要由貴族包辦。我准許老百姓進京告密,獎勵他們放言無忌。我做得不夠好,但你能說我這些都做錯了嗎?”

上官婉兒一片紛亂,她知道武則天說的都是實在的事情,這些事情武則天也沒有做錯,但她到底是殺了自己祖父和父親的仇人,血海深仇難道就這樣作算了嗎?紛亂中只聽得武則天緩緩說道:“你祖父的眼光短小,野心卻太大了。你父親是個糊塗蟲,只知道愚忠愚孝,聽你祖父的話,以爲能將我除掉,就是唐朝的大忠臣。所以他父子合謀米對付我。那時候還有一個大臣長孫無忌是他們的主帥,他們借匡扶唐室爲名,其實是想把天下弄成他們的天下,不管老百姓的死活。我不能容忍他們這樣做,不得不殺掉他們。現在我已講得清清楚楚,假如你還認爲我殺得不對,那麼你就拾起匕首,插進我的胸膛吧!”

上官婉兒如同僵立的石像,面色慘白,動也不動。武則天道:“你心裡亂得很,還拿不定主意,是嗎?好,我再把一個機會給你,我請你留下來,留在我的身邊與我作伴,我還要送一把最鋒利的匕首給你!”說罷果然抽出一把精光閃目匕首出來!

上官婉兒驀地一怔,退後三步,只見武則天神采飛揚,提着匕首說道:“你今年是十四歲吧?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太宗皇帝召我進宮,那時西域一個國家進貢來一匹寶馬,名叫獅子驄,名實相符,當真是像獅子一樣猛惡,誰也不能騎它。我說我能騎它,但是要三件東西。太宗皇帝說道:“我最好的勇士都不能騎它,你居然能騎它嗎?好吧,我就讓你嘗試一下,你要哪三件東兩?”我說,我要一條鐵鞭,一柄鐵槌,一支匕首!

馬不聽話,找就用鐵鞭鞭它,再不聽活,我就用鐵槌槌它,若還不服,我就用匕首殺它!大宗皇帝道:‘這是一匹日行千里的寶馬,殺了它不可惜嗎?’我說:‘若它始終不聽人騎,日行千里,亦有何用?’終於那匹馬給我降伏了,不必匕首,連鐵槌也用不着,僅僅動用了鐵鞭。從此太宗皇帝就十分喜歡我,說我的性格像他一樣、只可惜不是男子,要不然就是可以鞭苔天下的雄才!大宗皇帝是我最佩服的男子,但他大約也料不到我會做了皇帝。

щщщ ▲ttκá n ▲co “太宗皇帝將那三件東西賜給我,鐵鞭換了金鞭,剛纔我已賜給狄仁傑了:這一柄匕首則還是原來的那柄匕首,這是天下最鋒利的匕首,現在我將最鋒利的匕首賜給了你,你知道我的用意嗎?”

上官婉兒惶惑極了,怔怔的望着那柄匕首。武則天緩緩說道:“你來得正好,我正需要有一柄匕首來監督我!你留在我的身邊,若然你發覺了我口不對心,做錯了一件對不起百姓的事情,殺錯了一個好人,你馬上可以用這柄匕首將我殺掉!”

上官婉兒心絃震動,叫道:“你,你要留一個仇人的女兒在你身邊?身上帶着天下最鋒利的匕首!”武則天道:“不錯,正因爲你把我當作仇人,你纔是最適合的監督我的人!你心裡不是很亂嗎?殺我還是不殺我?大約你一時還委決不下。所以我給你這個機會,讓你隨時可以功用這柄匕首!”

上官婉兒全身發熱,眼淚不知不覺的滴了出來,接過匕首,毅然說道:“好吧,我願意服侍你,到我衷心佩服你的時候,這支匕首我將用來對付你的敵人!我不想說假話騙你,現在我對你的仇恨還沒有消除,我對你是既佩服而又仇視的!”

門外有腳步聲響,先頭那個宮女敲門道:“天后陛下,臥室收拾好了。陛下你還在和誰說話呀?”武則天道:“你把鄭十三娘喚進來。”轉過頭對上官婉兒道:“你不反對我把門打開了吧?”上官婉兒收好匕首,自己去把門打開,但聽得環佩搖曳,一個穿着女官服飾的中年婦人走了進來,這剎那間,上官婉兒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武則天微笑道:“十三娘,你瞧是誰來了?”上官婉兒喜極而位,那女官叫了一聲“兒啊!”一把將她摟入懷裡。這女官正是上官婉兒的毋親,她本來姓鄭,排行十三,入宮之後,官中都稱她做鄭十三浪。

鄭十三媲眼光一瞥,看見地上的兩柄匕首,吃了一驚,問道:“婉兒,你是怎樣來的?”上官婉兒道:“我是懷着匕首來的!”鄭十三娘顫聲叫道:“你,你……”武則天微笑說道:“她本來是要行刺我的,現在她願意留在我的身邊了。你應該爲我歡喜,我正需要一個有才能的女子幫助我,更需要一柄鋒利的匕首監督我!”

鄭十三娘驚魂稍定,輕輕替上官婉兒理好蓬亂的頭髮,嘆口氣道:“你真糊塗,幸好還沒有做出糊塗事來。是的,天后陛下曾殺廠我的公公,我的丈大,我也曾像你這樣湖塗的。經過了這幾年,我漸漸明白過來了,天后殺他們並不是爲了私仇,我親身感受到天后的爲公忘私,我能夠把她當作仇人看待嗎?是的,我失掉了丈夫是很悲痛的,但我能埋怨誰呢?我只能埋怨我的丈夫不明事體,我只能埋怨我自己的糊塗,當時不知道勸諫丈夫。兒啊,現在我只有你一條命根子了,我可不許你像你爹爹一樣,糊塗下去。”

上官婉兒輕聲說道:“媽你別說啦。你讓我再看一些時候,是非黑白我相信我會看得清楚。”

鄭十三娘吁了口氣,道:“你願意冷靜的看,那麼我就放心了,我當初被判入宮爲奴,心中對天后痛恨得很,沒多久,天后就把那判決改了過米,她說有罪不及妻室,應該將過去那種株連家屬的法令改正過來,她將我釋放了,問我願不願意在宮中教宮女讀書,我抱着和你現在一樣的心思,我要看看天后的爲人,我就留下來了。我不是爲了天后封我做女官我就說她好,我是確確實實看到她爲百姓着想的。”

武則天笑道,“這些話你留待以後再說吧。最好讓她自己去多看多想。若我是你,我一定要先問她這幾年的情況。婉兒是個難得的天才,我很擔心她練了武功,可有沒有將書詩丟荒了?”

鄭十三娘道:“天后你真體貼,懂得做母親的心。這幾年來,我真是天天在掛念着你。不知道你學了些什麼,是學好了還是學壞了?你小時候最歡喜作詩,從五歲起就懂得作詩了,你現在還有作詩嗎?”

上官婉兒道:“我跟着長孫伯伯,日間學武,晚上習文,詩還是常作的。”

武則天道:“啊,你的帥父是長孫均量嗎?他的文才武藝都很出色當行,你跟他學,我就很放心了。前些時候,我還想派鄭溫去請他出山呢。只怕他年紀大了,腦筋一時不容易改變過來。”

上官婉兒一陣難過,忽地想道:“長孫伯伯要是知道我違背了他的期望,他會怎樣呢?”

武則天笑道:“一個人總不能整天似繃緊的弓弦,我就有這個毛病,後來太宗皇帝教了我一個法子,每到心裡煩亂的時候,就找一些自己歡喜的事情來做,使得心情寧靜下去。婉兒,我倒很想見識見識你的詩才呢。”

鄭十三娘道:“天后陛下,你給她出一個題目吧。”武則天指着案頭上的紙花說道:“你就以‘剪綵花’爲題作一首五律如何?”

上官婉兒定了一下心神,看了她的母親一眼,道:“媽,你要我作詩,我的詩也作好了,說錯了話,你可別怪。”武則天道:

“作詩本來就是要說真話,沒人會怪你的,你念出來吧。”

上官婉兒曼聲吟道

密葉因栽吐,新花逐剪舒。

攀條雖不謬,摘蕊詎知虛。

武則天點頭道:“好,對得工巧。”上官婉兒繼續念道:

春至由來發,秋還未肯疏。

借問桃將李,相亂欲何如?

鄭十三娘面色倏變,武則天微笑道:“借問桃將李,相亂欲何如?這意思是——”上官婉兒道:“假的花假得太巧妙了,可以以假亂真!”武則天一笑說道:“我懂得你真正的意思,你還在懷疑看我,不過我倒因此很喜歡你,你很純真,不會做作,心想什麼便說什麼。好吧,是真是假總會分明的。”上宮婉兒這首詩諷刺武則天不是真命天子,只怕是橡彩花一樣,以假亂真。還特別嵌入唐朝良帝的姓氏,說她亂了唐室,鄭十三娘捏一把汗,見武則天毫不責怪,這才安心。

宮女又來催武則天安歇,武則天道:“時候不早,大家都應該睡了。十三娘,你身體不大好,以後你兩母女可以時刻不離,我知道你有談不完的話,但今晚不要談了。如意,婉兒的房間你給她安排好了嗎?”武玄霜那小丫環進來說道:“婉兒姐姐,我帶你去睡。”

如意帶她進入一間精緻的房間,牀鋪早已收拾得齊齊整整。

如意笑道:“我知道你不會行刺天后的,所以我很放心。我見你從屋上跳下來,我便知道你會留下來了。因此我便不再理你,徑直來給你收拾臥房。”上官婉兒心中一凜,這才知道如意一直在監視着她。如意又笑道:“我們小姐留給你的詩,今天是應驗了。小姐也早知道你和她最後終會在一起的。”上官婉兒道:“我也很想念你的小姐。”如意道:“小姐追李逸去了,李逸那天對你也很關心啊,你不想念他嗎?”說罷,低眉一笑,揭簾而出。

上官婉兒心頭潮涌,輾轉反側,哪裡睡得着。她從武玄霜想到了李逸,睡眼朦朧中幻出李逸的影子,他正在荒山上給武玄霜追逐。李逸將來會怎麼樣呢?他會不會怪自己做武則天的待女呢,如今各走一方,這一生還會不會可見面呢?上官婉兒幽幽嘆了口氣,從窗口望山去,天色己漸漸發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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