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玉歆扶着小宮女的手,一步一步地走在這宮中的甬道里,漫長得似乎沒有盡頭,她想着寧妃的臉,那溫婉是真的,那母愛是真的,可是那算計也是真的,這世上有許多蕙質蘭心的女子,最後都被利益矇住了眼。
寧妃以爲,有君家庇護便能對抗皇后和楚家嗎?能扶得古安和這個襁褓中的嬰兒坐上太子之位嗎?
太天真了,古長月有多恨君家她不知道嗎?如果君家再插手東宮之事,古長月能忍嗎?
東宮之位是什麼?是未來的皇帝,未來這天下的主人,哪個皇帝能容忍大臣擅自決定未來的天下之主?
無權無勢正是寧妃活到今日,並生下皇子的原因,而她卻不明白。
她出了宮,宮門口遇到了進來陪皇帝下棋的顧舒玄,他衝君玉歆點頭,君玉歆報以甜美微笑。於衆目睽睽之下,坐上了他的馬車。
“你就這般膽大包天地上來,也不怕別人說你的閒話?”顧舒玄擁着她,她的身軀柔軟,帶幾分懶洋洋的味道。
“做都做了,怕什麼人說?誰又敢說?”君玉歆靠在他的胸膛,他胸腔是寬厚的,結實的,如果把身份,地位,利益這些東西都拋開,這個胸膛還是溫暖的。可也正是因爲那些東西,君玉歆尖銳清晰地知道,這個胸膛註定是帶着寒意的。
“你的傷好了,怎麼會進宮來?”君玉歆仰頭問他。
“早就好得差不多了,進宮是來給皇帝當猴耍的。”顧舒玄不是那種小兒郎,會用自己受傷這種事反覆利用君玉歆的同情,這種招數對君玉歆是不頂用的。
“誰給誰當猴耍還不一定呢,古長月這人,總是有些自作聰明。”君玉歆笑道。
“怎麼說?”顧舒玄的手指輕輕劃過君玉歆的臉龐,光滑細膩,如同好玉。
“他把自己的兒子放在利益風暴中心,就爲了攪動江家和君家的一池靜水,還要把楚家拉入,你說他是不是自作聰明?”
寧妃那個兒子,若是沒有顧舒玄在暗中保護是絕不可能活到現在的,在這種情況下他處心積慮地要得這麼個孩子,無非是想利用孩子引得君家和江家聞風而動。
竟淪落到要利用孩子的份上,怎能說不是自作聰明?
“我早就跟你說了,天子家的孩子,從來都不是孩子,只是工具罷了。”顧舒玄輕笑,聰明地沒有就古長月自作聰明這回事發表評論,便沒有中君玉歆的圈套。敵國質子,是不能妄自評論他國政事的,君玉歆繞着彎地在試他,他又怎會不知?
君玉歆知道他是在避開,在他懷裡翻了身,手臂勾在他脖子上,直勾勾地笑看着他,袖子滑下來,露出一截新藕般潔白的象牙色小臂。
“看什麼?”顧舒玄環住她的腰,笑着問道。
“看你呀。”
“我有什麼好看?”
“就是好看。”
君玉歆大方甚至慷慨地向顧舒玄展示着她對他的喜歡和愛意,不作絲毫隱藏,甚至加倍放大,她要讓顧舒玄真實而飽滿地感受到來自她的愛慕,她意圖用這份愛慕讓顧舒玄淪陷。
這不是贈予和付出,而是變相的索取和征伐,她要顧舒玄徹徹底底地,完完整整的,愛上她。
君玉歆回府將寧妃的事說給了君隱和君發財聽,三人呆在君發財的書房裡喝着孟欽親自熬的解暑熱的蓮子羹,君隱笑道:“玉歆做得不錯,那寧妃的確愚蠢。”
“我擔心的是她會去找江家。”君玉歆推開空碗,趴在桌子上。
“她要自己找死,我們也是攔不住的,而且江家不會幫她的。”君隱說得很淡然,似乎兩人都忘了那日在榕樹下的談話,一如往日的融洽和自在。
“哦,我倒忘了還有一位凌王爺,呵,江家只怕成日想着怎麼把古長月弄死,讓凌王爺當上皇帝,他江家就可以一手遮天了,怎麼會幫寧妃?”君玉歆冷笑一聲,好個亂臣賊子的江家。
君發財舉着碗喝完蓮子羹,摸了摸鬍子:“你們兩個小娃娃懂什麼?江九懷那老狐狸說不定真會幫寧妃也不一定。”
“爲什麼?”君玉歆問君發財,不過若是說到老狐狸,君發財纔是真正的老狐狸吧。
“你們想啊,如果江九懷成功地讓寧妃的孩子當上了太子,整個東宮就成了他的傀儡,也就成了凌王爺的傀儡,凌王爺可以先做做攝政王,再逐步自己當皇帝,這是不是比直接篡位要好聽得多,史書上寫起來是不是好看得多?”君發財看着兩個娃娃好心解釋道。
“我覺得這不現實,古長月還年輕着呢,要等到他自然老死的話,太子都得三四十多歲了,除非……”君玉歆的話未說完,但屋內三人都已明白。
除非東宮篡位,凌王爺入宮護駕,製造皇帝和太子都死於非命的假象,他便能成功當上皇帝。
“玉歆啊,你是個女娃娃,你怎麼就知道這麼多事?”君發財笑***地望着君玉歆,這女兒他怎麼就越看越看不明白?
“天機山教得好。”君玉歆的萬用擋箭牌。
出了君發財的書房,君玉歆回閣樓的路上遠遠看見了攏翠一個人坐在涼亭裡發呆,好像還在哭泣。君玉歆走過去問她:“怎麼了?誰給我們的小攏翠受委屈了?”這便是玩笑話了,君府裡頭人人都攏翠是君家各位主子的心頭好,誰敢欺負她?
攏翠果然在抽泣,哭得鼻頭紅紅的,眼角睫毛都被淚水打溼了,結成一塊,看上去像只小狗狗似的,淚眼汪汪地望着你,可憐極了。
“沒有,纔沒有人給我委屈受哩。”小攏翠一撅嘴,扭了扭小蠻腰,模樣俏麗。
君玉歆坐下,託着下巴也不問她,只直直地瞅着她,只是她臉上還有白紗,這樣子看上去就有點奇怪了。
攏翠悄悄地打量了君玉歆幾眼,總覺得這位看不見的小姐好像在盯着她似的,慢慢轉過身子,嘟着嘴咕噥道:“小公子好像有喜歡的人了。”
君玉歆瞭然一笑,她就知道是君安的事,除了君安,誰還能讓小攏翠這般傷神?
說到君安,這些日子倒沒有聽說他胡作非爲的惡事了,君府的管家這些天也往京兆尹處跑得少了些。
不過他喜歡的人?想來又是哪家的貞烈女子激得他好勝心起,誓要把她拿下吧?
“小安成天都有喜歡的人,你這妮子哭什麼?”君玉歆笑道。
“不是哩,這一回小公子好像真的有喜歡的人了,他都不理我了。”攏翠說着聲音便低了下去,鼓着腮幫子的樣子,像是個包子圓乎乎的,讓人忍不住想捏一捏。
君玉歆想了想,說道:“攏翠,小安如果真的有喜歡的人了,你會怎麼辦?”
君玉歆無法告訴攏翠,並非所有的青梅長大後都可以同騎竹馬,並非所有的兩小到最後依然無猜,不是一起長大一起玩耍,最後還能一起變老的,也不是任何人的花天酒地到最後,都會回到最初的人身邊。
攏翠,你卻不明白。
這個事實如此殘忍,君玉歆在反覆猶豫要不要告訴她。
年華如花的女子,總是相信這世間所有的事情都應該如她們的年紀一般,花樣燦爛,可現實卻殘酷且血腥。
攏翠歪着她的小腦袋,想了又想,抽着她的小鼻子,紅了又紅,眼眶裡的眼淚滾了又滾,最終落下:“小公子如果真有了喜歡的人,我也會好好伺候少夫人的。”
君玉歆終於再也生不起開攏翠玩笑的心,她向來是知道這世間總有不少真情實意的愛情在,但她從未遇見過而已。攏翠用抽泣地聲音告訴她,原來真的愛情,好的愛情,是全心全意希望所愛那個人過得好,哪怕委屈了自己。
有一瞬間,君玉歆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愛顧舒玄?不然她爲何不能像攏翠這般,掏心掏肺地付出?
她輕輕抱着攏翠的肩頭,撫着她的後背,說道:“傻攏翠,就算有女子要過門嫁給小安,那女子也是要給你敬一杯茶的,哪裡有資格讓你伺候?”
“你們怎麼了?怎麼抱頭痛哭?”君安大大咧咧地聲音傳來,三步並作兩步走來,攏翠連忙坐直了身子,擦乾淨了眼淚,笑頭搖頭連說沒什麼。
“小公子你渴不渴,我給你倒水。”但她卻打翻了茶盅,君玉歆看着顯得手忙腳亂的攏翠,越發疼惜。
“你這笨手笨腳,以後怎麼嫁得出去?”君安笑罵一句,敲了敲攏翠的腦袋,卻不知這話正戳中了攏翠的傷心事,她低着頭哭着便跑出去。
君安怔在那裡不知說錯了什麼,茫然地望着君玉歆:“她這是怎麼了?”
“我給她說了一門親事,她捨不得相府就哭了。”君玉歆支着頭笑說。
“這傻丫頭,以後還可以回來看看就是了嘛,再大不了讓那男的入贅相府就是了,她不一樣還是在相府裡頭嗎?有什麼好哭的。”君安自己倒了一杯茶,笑攏翠真是個笨丫頭。
君玉歆低頭抿嘴,她只是來試一試君安聽到攏翠要出嫁會是什麼反應,會不會有些難過,她想知道君安是不是一直喜歡攏翠卻不自知。
可是結果卻告訴君玉歆,君安真的只是將攏翠當作了親人,她的那一絲渺茫的希冀是無中生有,多此一舉。
“對了姐,這些天外面亂得很,你若是無事便不要出去了。”君安忽然說道。
“怎麼了?”君玉歆擡頭問他。
“這不馬上會試了嗎?什麼牛鬼蛇神狗屁才子都往京城擠,我連去沉雪樓聽個曲兒都嫌吵,一羣窮酸秀才不好好在客棧裡讀書,非要玩什麼紅袖添香的橋段,這還沒考上呢就花天酒地,要考上了不比小爺我還囂張了?”
君安罵罵咧咧,他向來是看不慣故作清高又要行卑劣之事的讀書人的,這番破口大罵倒也來得痛快。
而君玉歆只是望着亭子外面的好風光笑了又笑,伸了個懶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