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語氣過於咄咄逼人,帶着刀戈相向的殺伐味道,這與雲之遙記憶中的君玉歆有些不一樣,從前的君玉歆不管遇上什麼事,都總是一副很淡定的模樣,從未失態。他不由得多看了顧舒玄兩眼,隱約間他看出了君玉歆和顧舒玄之間的那千絲萬縷若有還無的關係。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勸道:“玉歆,別這樣,或許顧公子有什麼難言之隱。”
顧舒玄並未感激雲之遙好心的緩和氣氛,而是對君玉歆說道:“都不是,既不在臨瀾,也不在離訣。”顧舒玄輕聲開口,忽然他嘆了一口氣,站起來望着窗外,背對着君玉歆:“有些事時機到了我自然會告訴你,我唯一可以向你保證的是,不會危害到羲和國。”
“保證?顧舒玄你未免可笑,像你我這種人,誰會將區區一個保證放在眼裡?翻臉無情,方是你我本色。”君玉歆的利爪平日裡總是藏着的,輕易不會露出來,那利爪太尖銳,猙獰無情,會將辛苦粉飾的太平一把撕得粉碎。
自打從孃胎裡下來便帶着的陰冷性子,是不管用多麼溫暖的親情,多麼甜蜜的愛情都抹不去的,她各種皮囊之下,藏起的是一個多疑冷血的人。
“你不信我?”顧舒玄眉頭微皺,轉身看着君玉歆。
君玉歆忍不住發笑:“顧舒玄,你在發夢嗎?”
信?君玉歆能信的人只有自己,她走着鋼絲,提着性命,拿着整個君家的未來作賭,她能信誰?連師父離諸都信不得。
顧舒玄如何能信?他從來如雲山霧繚,心思深如淵,她明知他的危險,還把持不住內心無奈的悸動,唯有信任一物,她還尚可自主。
但顧舒玄卻用格外認真的眼神看着她,久久地,沉凝地,許久才說一句話:“可你不得不信我。”
君玉歆合上帳冊,擡頭時已摘了面紗,一雙藍色的眼眸緊緊地看着顧舒玄,一字一句說道:“顧舒玄,藍眸覆天下,我不會讓這話一語成讖的。”
“我說過,我不會危害羲和國。”顧舒玄略有些動氣,他從未想過要騙君玉歆,他也真的不會拿着那些兵器對羲和國做什麼,但君玉歆不信他。
“證明給我看。”君玉歆的要求簡單而直接,除非顧舒玄能證明,否則,她會立刻收手,她手中的帳薄是雙刃劍,若真的會傷到國之根本,她也不在乎兩敗俱傷。
“你到底爲什麼這麼在乎羲和國?你不是想殺古長月嗎?”顧舒玄不解。
“羲和國是羲和國,古長月是古長月,這根本不是一回事!當年我爹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我不會讓它毀在我手上,這塊百姓賴以生存的國土我不會讓它他因爲我的愚昧就灑滿熱血,而古長月,只是恰好坐在羲和國最高的那把椅子上而已。我要殺他,他就算只是個農夫走販,還是會殺,跟他的身份毫無關係。”
君玉歆用了很大的耐心才說完這句極長的話,她向來是不太喜歡解釋的人,對顧舒玄說到這地步,實屬難得。
國家是國家,人是人,從來都不是同一個概念,在君玉歆的理解裡,古長月並不等同於羲和國。
顧舒玄許久沒有說話,他的那雙桃花眼顯得諱莫如深,不知是在揣摩君玉歆的話,還是在想着其它,總之那雙眼睛看着深情,實則可怕,似乎在深深地探究着你,要看到你靈魂的最深處。
“你區區一個他國質子,到底想在羲和國做什麼?”君玉歆依然在問,但笑容已越來越稀薄,快要擋不住她就要呼嘯而出的憤怒和質問。
“我的身份,我自有自知之明,不必君小姐時時提醒。”顧舒玄看上去依然是那般不恭模樣,他是質子這件事,人人都可以拿出來嘲諷一番,不必顧及他這個他國太子的尊嚴和感受,他早已習慣別人的冷眼相向,甚至能做到泰然自若。
但君玉歆的提醒與他們不一樣,君玉歆提醒的是這個身份背後牽扯的龐大的利害關係。於是顧舒玄有些心寒,原來不管怎麼做,在君玉歆心目中,總是有一層陰霾和提防的。
他袖中的拳頭已握起,脊樑也有些發直,他不知道,君玉歆除了那麼詭異的武功之功,還有什麼其它的殺人手段。
而他絲毫不懷疑,如果君玉歆真的對自己起了殺心,她就一定會動手,這個女人的無情,堪比自己更甚。
“銀子去了哪裡,鐵礦藏於何處?說出這兩樣,我便再與你考慮合作之事。”君玉歆將帳薄推出,眼光漸漸布起寒光,凜冽如霜。
“若你真的這麼想知道,我尋一日帶你去看便是。”顧舒玄脫口而出的話,令他自己心中莫名一顫,這不是他,這不是那個鐵石心腸,情比紙薄的他,若換以往,他絕不會做出這樣的讓步!
那些鐵礦所鑄的兵器是他日後成事必備之物,他原本是不會告訴任何人的,可他竟有了一絲心軟和後退,不願再讓君玉歆懷疑他。
這樣的變化讓他自己都覺得害怕,即便他面上如湖水般平靜無波,甚至還染着桃花色的微微笑意和慵懶,可心中卻已驚濤駭浪,翻涌着波濤。
“何時?”君玉歆並不知道此時顧舒玄心中的洶涌,只繼續追問。
“九十月吧,在很遠的地方。”顧舒玄說得隨意從容,就似在說,等到九十月,我帶你去個好地方,看一場好景緻。
“一家人不管怎麼鬥,那都是家事,到頂了也就是個內部矛盾,顧舒玄,你是個外人,如果你妄想用離訣國的力量干涉到我們的家事,我君玉歆會第一個殺了你。”
君玉歆眉目微展,字字句句不似作假。
君玉歆其實心裡也明白,顧舒玄還有事情瞞着她,但她不敢再問,她怕問下去,自己過不了良心這一關,於她而言,顧舒玄是一個很難割捨的存在,但沒有哪種感情,可以高於國家利益,高於百姓安危。
她非聖人,卻也做不來那等遺臭萬年的惡人。
她怕問着問着,自己便要成爲那惡人。
顧舒玄聽着她一字一句的話,心中一陣鈍痛,今日他是來是試君玉歆的,他來試一試這個女人到底有多剛強,試一試有沒有那麼一絲可能,日後她會與自己一起離開這裡,回到他的國家。日後他可以給她榮華富貴,給她鳳臨天下,給她無邊寵愛,但唯獨,他給不了她對羲和國的故土之情。
便是一千個一萬個不承認,顧舒玄也無法否認,他此間動心,堪比驚雷。
可他,最後終究只落得了個“外人”名號。
“君玉歆。”顧舒玄突然輕喚她的名字,君玉歆擡頭,他的手正好伸過來,輕輕拈起她臉頰邊的秀髮別於耳後,撞進他滿目難辯真假的深情,那時正好有陽光,像是上天對他格外的寵愛,那陽光映在他身後,於是他身上有了薄薄一層光芒,耀眼高貴,而後他略有些低沉渾厚的聲音,似百轉千嘆:
“我可千萬不能愛上你。”
君玉歆心中抽痛,只是一瞬間。
一側的雲之遙默默退下,單純的少年有些笑不出,原來天機山上的那個玉歆,還是有了些變化的,只是他不知道。
他有些難過,難過沒有來得及親自參與君玉歆的變化。
顧舒玄已經走了,帶來了一陣驟風,席捲一番,又拍一拍屁股,走得利落。
君玉歆坐在椅子上神色寂然。
雲之遙走過來,扶着君玉歆的肩頭:“玉歆,你喜歡他?”
“怎麼了?”君玉歆藍色的眼睛望着雲之遙,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沒,只是沒想到,你也有喜歡的人了。”雲之遙笑道,“我去看帳薄,你要不要去休息一下?”
君玉歆讓他去忙,自己則窩在椅子上久久出神。
這兩個月來君玉歆將金滿堂的生意重新整合,形成了更爲穩固的秩序和鏈條,經過整合之後的金滿堂,實力再翻一倍,進帳更爲可怕,而且這其中多多少少有君玉歆給的後門和內幕,比如沛城的西街,當然,沛城只是滄海一粟罷了。
君玉歆覺得,她現在做的這些事,再也與光明正大沒了任何關係,算得上真正的陰暗齷齪。
而云之遙開始以雲大掌櫃的身份遊走於聲色犬馬之間。
顧舒玄給雲之遙安排了一個極其合理的身份,君玉歆讓他去了沛城,先是將沛城的生意接手過來,從那裡發跡也比在京城成名要好一些。
漸漸的,雲之遙的雲家生意開始有了一些小小的名氣,至少在沛城那座百業待興的城池裡,有了些名聲。
一開始君玉歆還擔心雲之遙並不擅長生意場上的事,後來她才發現這些擔心都是多餘,雲之遙很是在行,他似乎天生就是一個帳房先生,有條不紊,循序漸進。
“雲之遙以前做過生意?”顧舒玄問她。
“不,天機山上教的東西比較特別罷了。”君玉歆想起來,雲之遙以前總是看些術算之類的書,他對數據的敏感似乎在那時候就已經顯露出來了。
她還問過雲之遙爲什麼會來天機山上,畢竟天機山不怎麼收小孩子,他說他不記得了。君玉歆不死心地又去問天機老人,天機老人是這麼說的。
這娃娃家裡當年也是大戶人家,後來他爹做生意賠得褲子都當掉了不說,還被仇人追殺,老夫瞅着他可憐,就把他帶上山來了。
君玉歆鄙視一番:“他爹給了你多少銀子你直說吧。”
天機老人一拍大腿:“我能是那種人嗎?我這麼清正高貴的人,我能幹這種事兒嗎?”
君玉歆繼續鄙視:“別扯這些有的沒的,快說!”
天機老人咳嗽兩聲:“那玩意兒換不了錢,我就是瞅着喜歡,就答應了。”
再問是個什麼玩意兒,天機老人就打死不說了,君玉歆只好作罷。
所以雲之遙會做生意,倒也不是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