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持續了五個時辰的拷問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成爲了某些人的陰影,只有白帝羽看向君玉歆的眼神裡開始透進奇異的光芒,聰明的女子在這世間並不少見,但似君玉歆這般老練且城府深似海的女子,他只見着她一個。
這位溫文儒雅的琴師,從一個謀師的角度去看君玉歆,他看到了她身上許多可怕的品質。
而君玉歆強硬的態度和獨特的手段,終於讓那張屏風上的宣紙越來越少,絲線越來越清晰。
此時那四人已下去,除了金錢豹一身肥肉顫顫巍巍,滿頭大汗之後,紅槿更多的是憤怒,白帝羽的是探究,而那位青三嬰,依然毫無表情。
“你做這些,不僅僅是爲了金滿堂吧?”顧舒玄一邊問,一邊饒有興致的研究着君玉歆拉起的線網。
“還爲了將你在羲和國埋下的禍患剷除。”君玉歆也不擡頭看他,忙着寫着些什麼,宣紙又漸漸成堆。
“你可知這麼做會讓我損失極大?”顧舒玄說道。
“那也是我的損失,一榮俱榮一損共損不是嗎?”君玉歆依然低着頭。
“你終究是不相信我。”顧舒玄忽然說道。
君玉歆手中的筆一頓,她便乾脆放下,靠在椅靠上說道:“你若信我,今日便不會送來這些爛帳。”
“但我終究給了你想要的答案。”顧舒玄拉過她的手腕,寫了一晚上東西想來極爲痠痛,他想替她揉一揉。
但君玉歆卻不着痕跡地抽出雙手,重新握筆:“等你告訴我那一千九百多萬兩白銀藏去了哪裡,再跟我談信任二字吧。”
“那你呢,準備時候坦白你加入金滿堂的目的。”顧舒玄看着君玉歆收回的手腕,眼中悄然蒙上一層薄霜。
“你不是知道嗎?”君玉歆說。
“我知道與你自己說出來並不是同樣的意義。”
君玉歆不再說話,只是更加飛快地寫着東西,顧舒玄便看着她的側面許久,她的嘴脣抿得很緊,抿出一道堅毅的弧度,像是寫着“永不妥協”四個大字一樣,握筆的字明明纖細柔滑,可是寫出來的字卻骨節分明,遒勁有力,她最後擱筆,依次整理好遞給顧舒玄。
“這是什麼?”顧舒玄接過隨口一問。
“我要按這上面寫的重新整合金滿堂所有的生意,相互交叉,相互幫襯,相互借用關係,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一個一個獨立開來。”君玉歆發現金滿堂最大的毛病在於所有的生意之間沒有任何聯繫,這樣做有好處也有弊端。
好處在於安全,隱蔽性高,哪怕有一天沛城的玉器店被人抓住了把柄,也不會查到京城的賭坊。
壞處在於,資源浪費,這些資源包括人力財力和物力,都造成了極大的浪費。
“然後你哥哥來抓我們的時候,就可以一網打盡嗎?”顧舒玄輕笑一聲,將這堆宣紙壓在桌上,湊近了看着君玉歆,這個女人,是不是給她的縱容太多了,所以她纔想出這等愚蠢的方法。
“如果你想把你的銀子洗乾淨,就必須有完整的體系,這才足以支撐你這麼多現銀的流通,不然任何方法都不可能讓你的銀子,乾淨地運出羲和國,去到你的故國,離訣。”君玉歆對視着他的眼睛,若真的要做到雙贏,自然是要冒風險的,就看顧舒玄願不願意。
“若是被人發現了呢?”顧舒玄問。
君玉歆抽出一張紙,上面寫着“風險評估”四個字,君玉歆自己看了都覺得可笑,這樣的詞彙她該怎麼向顧舒玄解釋,略去了這過於現代的詞彙之後,她說道:“所以我們趕緊把地下的生意轉到地上來,沛城只是一個開始。你那些殺手情報生意最好就此整頓,你可以把他們留着,但不能用他們來盈利。”
“按你這般說,我真正賺錢的生意都要停了纔是。”顧舒玄倒也看不出是同意還是不同意,他始終帶着懶懶的幾分笑意。
“別的我不管,殺手和情報這兩樣,我再不希望看見出現在帳薄之上。”君玉歆給出了自己的底牌。
她的樣子帶着幾分戒備還有幾分勢在必得,不再抿着的嘴角微微向下垂,彎成一個無情的神色,她像是跟敵人談判一樣,跟顧舒玄談話。
有一瞬間顧舒玄覺得,君玉歆連頭髮絲都寫着薄情寡義。
她可以在轉眼間硬起心腸,忘記所有的纏綿情話,忘記那些深深淺淺的吻,忘記她曾經動心。
他這樣想着,忽然綻開了一個笑容,像是抖落一樹的桃花,滿目夭夭與灼灼,他永遠深情的桃花眼,情意更是濃似蜜,水意盈盈波波像要溢出,他就用這樣的笑和這樣的情意看着君玉歆,修長的手指滑過她的臉頰和耳垂,那張極薄的喻義着薄情的嘴脣微啓:
“我會考慮的。”
君玉歆必須承認,她感覺自己快要讓那眼神和笑容灼傷,用了些力氣才從容不迫的退出顧舒玄的視線,握着椅子的手指悄悄用力,穩定着心神。
她的眼神出現了一絲的飄忽,就這一閃而過的飄忽被顧舒玄敏銳的捕捉到,他笑得心滿意足,只要知道她不是真的無情無義就夠了。
“你還想知道什麼?”顧舒玄體貼地拉開了個距離,免得君玉歆面紅耳赤。
“鐵礦,這次你送來的帳薄裡都沒有有關鐵礦的記錄。”君玉歆沉穩不變地聲音依然壓着,帶着幾分低沉。
“鐵礦帳冊在較遠的地方,過兩日才能送到京城,屆時我叫你來看。”顧舒玄笑意不減地說道,好像不是在與君玉歆談事情談生意,而在談情談愛。
“那一千多萬兩銀子去了哪裡?”君玉歆真是鍥而不捨。
“我不想騙你,所以,我不能告訴你。”顧舒玄卻也有着自己的堅持。
君玉歆笑道:“終有一日你會告訴我的。”
顧舒玄對她的自信只是搖頭笑了笑,取下一張屏風上的紙片問她:“楚佩,你把她的名字寫在這裡做什麼?”
“因爲我想不通,代家跟江家同流合污之事,連我君家都沒有得到風聲,楚家的這個楚佩如何知道的。”君玉歆指尖點了點楚佩的名字,又望着顧舒玄。
“你想說什麼?”顧舒玄大大方方看着她。
“代家當年銷髒找的是金滿樓,也就是說除了江家和代家,只有你顧舒玄知道這件事,你說我想說什麼。”君玉歆一直有疑惑,楚家是從哪裡知道代家叛變君家之事的,思來想去,也只有顧舒玄這裡有可能走漏風聲。
“你想得沒錯,就是我漏給楚家的消息。”顧舒玄竟然十分令人意外的承認了。
“你得到的好處是什麼?”
“能讓羲和國內鬥,我總是樂意的。”顧舒玄笑道,“不過以後看來,沒什麼機會了。”
有了君玉歆加入金滿堂,想來以後是再也不能做半點有損羲和國的事了。
“楚家知道,就代表古長月知道,所以他縱容了江家在沛城之事上的貪污,本就是想讓江家和君家相鬥,他坐收漁翁之利。”君玉歆突然失笑,兜兜轉轉,居然又繞回來這裡,“而楚佩和楚環兩姐妹老早以前就開始着手準備接手代家生意之事了。”
這些人的心思,都好長遠。
唯獨君家,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好在入局的君家硬生生地扛了過去,君玉歆向來知道,善良這種高貴的品質如果放在政治和朝堂裡面,將會變成最危險的刀子,隨時將你捅個血肉模樣,屍骨無存。
一代奸相君發財,差點因爲自己一雙兒女的善良,陰溝裡翻船。
“現在看來,他還是得逞了。”顧舒玄說,“古長月並不是一個無能的皇帝。”
君玉歆許久沒有說話,顧舒玄都要懷疑她是不是睡着了,剛想叫她,她卻慢慢擡頭:“所以我要殺他是對的,爲了自己證明無能,就可以犧牲十多萬百姓的性命,這樣的皇帝,還是殺了的好。”
她與顧舒玄告別,從後門上了馬車,小心避開熟人多的地方,駛入平安街,噠噠的馬蹄聲拉着華貴精緻的馬車一路響過平安街最熱鬧的街市,君玉歆坐在馬車裡目光定定,想着心思。
如果楚家真的提前知道了代家和江家有勾結之事,恐怕沛城之難與楚家也脫不了干係,君玉歆深深吸了一口氣,突覺這遠京京城中的空氣都有着陰謀的味道。
而這味道,她竟然覺得熟悉並親切。
這有些可悲,她想。
“妖怪,哪裡跑?吃俺老孫一棒!”
突然有稚嫩的聲音傳入君玉歆耳朵,她全身定住,急忙打開馬車門:“長善停車!”
長善以爲有刺客,在熱鬧的街市拔出明晃晃的雙刀一躍而起,擺出一個隨時出手的招式,緊張地問:“怎麼了?”
“把刀收了。”君玉歆急聲說道,跳下馬車衝過去,拉住街上舉着根棒子正在戲鬧的兩個孩子:“小朋友,你剛纔那句話是從哪裡聽來的?”
“茶樓裡說書先生說的。”小朋友眼睛亮晶晶,指着不遠處的茶樓。
“多謝,這個給你。”君玉歆塞給小孩子一錠銀子,就往那茶樓跑去。
長善一把拉住她:“你瘋了,你是瞎子!”
君玉歆掙脫她,什麼也顧不得直往那茶樓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