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連綿萬里,荒無人煙,兩月又過去了,他們走到了這大山的最深處,雪已經積得很厚了,光禿禿的樹枝上也掛滿了冰柱,滿眼望去都是冰雪。
一路上君玉歆攙扶着顧舒玄,他照顧自己那麼些日,也是時候輪到君玉歆照顧他了,苦難中的二人互相扶持,不離不棄,有些橫亙在他們之間的東西都消失在了這雪山裡。
生死相依,也不過如此吧?
“過了這條河,就到了離訣國。”顧舒玄握着君玉歆的手,聽着君玉歆形容面前那條被凍結成冰的河流,離訣國和羲和國隔海相望,也一脈相連,這座鳥盡人絕的大山都是橫亙在離訣和羲和之間的大脈。
這山奇險難行,連最識山路的獵人都不願意來這山上狩獵,一不小心就要掉進深澗裡,苦等數十日,都不一定能遇上能救命的人,又有野獸出沒,更是危險。
顧舒玄曾經想過如果不能正大光明從海上回離訣,這山路便是他最後的退路,所以他倒對這座大山有幾分瞭解,一路帶着君玉歆翻山越嶺,遇上無數猛獸生禽,總算是有驚無險的走過了大半。
君玉歆鬆開顧舒玄的手,回頭看着身後的雪林,這裡還是羲和,還是她曾與君家想要努力守護的地方,她曾憑自己的力量想讓這個國度裡的人稍稍好一些,她爲這個國家裡的災民送過糧食,修過城池,她殺過無數的奸臣亂黨,她曾想讓羲和國頭上的那片天稍許清明一些。
她爲這個國家,真心真意付出過。
可是這個國家待她卻極殘忍,不是沒有聽到過,街上那些長舌婦人是如何痛罵君家,罵君家忘恩負義,有虧聖恩,罵君發財奸臣賊子,竟敢謀反,罵君隱臨陣怯戰,殘害忠良,還罵君安紈絝惡劣,欺壓百姓。
他們罵得何其精彩痛快,個個都恨不得去君家的墳頭上啐幾口濃痰,再踩上幾腳,每一個人臉上都寫着義憤填膺,大義凜然,每一個人都是道德與正義的化身,怒斥着君家一家人是如何卑劣可恥,豬狗不如。
甚至是君府傾力相助過的沛城,也再不提起那位君府小公子的名字,似乎這座城池被君家相助過都是一種恥辱,君安這個名字更是要被釘在恥辱柱上的,他們在街邊的店裡吃幾口飯都要淬一口痰,罵上幾句君家才能安心地嚥下嘴裡的上好佳餚!
他們普天同慶,奔走相告,燃起鞭炮,恭賀着羲和國最大的奸相終於倒臺,這羲和國的天地終復清明,向皇宮裡的那位年輕有爲的皇帝山呼萬歲,聖上年少英明。
好個忠君的羲和國百姓啊,狼心狗肺,大抵也不過如此吧!
爹,你看,這就是你一心保護的國家,是你舍卻了性命也不肯放棄的百姓,他們在世後是這樣說你,說君家的。
君玉歆曾經是那般那般用力地愛過這個國家,愛過這個國家的百姓,原來是她一廂情願。
君玉歆提了提衣角,在這國境之緣,跪在雪地裡,朝着那遠遠的東方鄭重地磕了三個頭:“爹,大哥,奶奶,孟姨,小安,等我,等我回來報仇。”
寒風扯碎了她的聲音,將她字字泣血的話傳在這山野中,伴隨着野獸的低吼聲,寂靜山嶺成爲了君玉歆誓言唯一的見證。
當跨過了那條冰河,顧舒玄緊握着君玉歆的手,他清晰地感受到君玉歆體內有某些東西已經徹底失去了,那是她曾經的悲憫之心。
她曾了沛城的災民不惜低聲下氣來求自己,爲了給縱禍之人以懲罰,敢與江家和皇帝對抗,她曾是那樣的熱忱,並善良。
那樣的君玉歆,再不會有了。
這一路並不平靜,在山之邊緣時有刺客連綿不絕,君玉歆和顧舒玄殺得如同浴血修羅,不留一個活口,既然都是古長月派來的人,哪裡有放過的道理?
於是原本殺人的人從顧舒玄變成了君玉歆,她袖間的白綾漸漸染成了暗沉的硃色,顧舒玄看不見,故而不知道君玉歆本就飛揚跋扈的長眉下越發多的染上了嗜殺的戾氣。
她殺人,依然是殺得極優雅曼妙的,只是每一個優雅曼妙的背後都是一條條人命,來追殺她的人,沒有一個能活着回去,哪怕他們已經受了重傷,君玉歆也會補一刀,她把這些人殺得死透絕對。
算是利息吧,誰知道你們手上有沒有染過君家之人的鮮血呢?
她穿行在林間白雪裡,如同一尊殺神,浴血殘暴,不帶半分感情和溫度,冰冷得像一個殺人機器一般。
顧舒玄雖眼不能看,但感知力卻越來越敏銳,他查覺到君玉歆身上越來越重的殺機,只能默默嘆氣,早晚有一天,君玉歆會殺更多的人吧?
古長月啊古長月,你當真是這個世上最愚蠢無能的皇帝。
等走到大山深處,刺客進不來了,卻有野獸四處伏擊,他們沒有一日敢鬆懈,全神戒備警惕。
帶來的乾糧早就沒有了,身上的衣服也漸漸不能禦寒,君玉歆大病初癒,又在這麼惡劣的條件下更添辛苦,而顧舒玄更不用多說,看不見,身帶傷,這兩人當真是慘到了極致。
君玉歆望着無邊無際的雪原,身上的舊傷復發,傷口裂開滲出血來,她咬牙撐了好久,撐到視線模糊,終於撐不住倒在了地上。
“君玉歆!”顧舒玄也不好受,許多時候他總是擋在君玉歆前面的,所以他身上的傷比君玉歆嚴重的得多,此時他一把接住君玉歆軟下來的身體。
“顧舒玄,我沒事的。”君玉歆勉力笑着,用盡力氣平穩着聲音,他不想讓顧舒玄再替自己擔心。
“你走吧,你帶着我是走不出這座雪山的。”顧舒玄很清楚,如果只有君玉歆一人,憑她的武功想要離開,是沒有問題的。可是她要帶着自己,是個瞎子如同廢人一樣的自己,那想走出去,便是天方夜譚。
顧舒玄並不是不想強撐下去,而是他的身體已經到了極限,連呼吸都覺得困難,內力也運轉不起來了,全身的血液好像要被凍住。
“怎麼可能?我怎麼可能拋下你?”君玉歆仰着臉看着顧舒玄,他真好看,哪怕消瘦了很多,下巴上也長出了青色的胡茬,可是白雪做景,他便是景中人,他是這樣的好看,怎麼看都看不夠。
“再這樣下去,我們兩個都會死在這裡。”顧舒玄抱着君玉歆的身體靠在一塊大石頭後面,以避風雪。
“不會的,等我們休息好了再上路,再過幾天我們就能走出去了。”君玉歆用力地抱着顧舒玄,說着自己都不信的謊言。
顧舒玄知道君玉歆冷,也知道君玉歆的氣息有多紊亂,這茫茫雪原從來沒有聽說誰走出去過,若不是沒辦法了,他豈會帶着君玉歆走這條路?
通輯君玉歆的畫像遍佈整個羲和國,便是三歲孩童也能認得出君玉歆來,古長月滿世界地搜捕着君家最後一個人,海上那條路早已讓古長月重兵把守,顧舒玄就是插了翅膀也沒辦法帶着君玉歆出海,古長月下定了決心一定要殺了君玉歆,顧舒玄只能帶着君玉歆走這條無人敢走之路。
可君玉歆一日日虛弱下去,顧舒玄聽着她呼吸越來越微弱,而自己又是一身的傷,比她也好不到哪裡去,他不知道兩人能不能撐到最後。
“君玉歆,你先走吧,出去之後再叫老白他們來接我,好不好?”顧舒玄絕望地說道,他不想死,可是他沒有辦法,他更不想君玉歆也死在這裡。
“不好,要離開,就一起離開。”君玉歆擡頭便能看見掛在顧舒玄睫毛上的飛雪,還有凍得烏紫發青的嘴脣,君玉歆將自己內力一點點小心地灌入君玉歆的身體,一陣暖流遊走在顧舒玄體內。
“沒用的,君玉歆,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知道。”顧舒玄輕聲說道,君玉歆實在不必再浪費力氣了,他身上有太多裂開的傷口,只是一直怕君玉歆擔心,所以強忍了好多天,撐到現在是再撐不下去了。
“顧舒玄,你知道的,我不能死,我還有很多仇要報,我不能死在這裡,可是我也不能把你一個人留下,如果你真的爲了我好,求求你,振作起來,跟我一起離開這裡。你是回離訣拿回一切的,你也不可以這麼輕易放棄,顧舒玄,振作起來。”君玉歆捧着顧舒玄的臉,胡亂地親吻着他凍得發紫的嘴脣,她不要顧舒玄總是了她好,所以寧可放棄一切東西,甚至放棄生命,她不要這樣的愛,太沉太重,她負擔不起。
顧舒玄,不要放棄,我好不容易活過來,你不要在這個時候放棄,求求你,不要放棄!
“君玉歆……”顧舒玄咬住君玉歆的嘴脣,一腔話不知該如何說。
君玉歆抱緊着他,低聲說道:“你不是一直很奇怪我爲什麼那麼恨古長月嗎?因爲我生命中第一個最重要的人,就是他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