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裡頭最近流傳開了一句話,話是這麼說的:你懸於天邊,我止於門楣,我擡頭僅有天,你低頭萬戶憐。
寂寞宮闈裡的女人開始腦補了無數個才子佳人的故事,每一個都令人肝腸寸斷,使人愁腸百轉,那些被宮裝和規矩束縛起來的宮娥們低聲細語,那該是個怎樣癡情的男子,愛着一個高高在上的女子,看着她沐浴於霞光萬丈中,他卻只能站在遠處默默觀望,默默祝福,默默深愛,無聲無息。
“聽說這是顧公子一次酒後說出來的話呢,那顧公子可真了不得,生得好看,還這般有才又多情,真不知是哪個女子入了他的心。”這個宮娥嘆息。
“你們說會不會是傳言中的那個君小姐?不是說君小姐和顧公子之間有點什麼嗎?”那個宮娥猜。
“怎麼可能?顧公子何等***,哪裡會看上一個瞎子,我看是君小姐倒貼還差不多,你們沒聽說都是君小姐自己去自在處找顧公子的嗎?”有個宮娥講。
“說得也是,一個瞎子還這般不知廉恥,虧得君家那麼疼她,這下可給君家丟臉丟大了。”有個宮娥鄙夷。
“那你們說,這顧公子的心上人到底是誰?”有個人宮娥問。
“你們說……會不會是咱們公主?”
“是啊,你看離訣國的使臣馬上就要到了,聽說是來求娶公主的,我覺得啊,顧公子十有八九是傾心於咱們慕月公主,可是他的身份又讓他覺得尷尬,真是可憐。”有個宮娥如是說。
“若顧公子不是質子,我看這京中也只有君府大公子可以與之一比高下了,而且顧公子待人更溫和,君公子太冷淡了些。”有個宮娥這般講。
“你們別說,咱們公主若是嫁給了顧公子,那纔是一段佳話呢,郎才女貌,金童玉女也不過如此吧?”有個宮娥如此想。
“你們一個個有空在這裡碎嘴,手上的活兒都做完了嗎?公主身份何等高貴,是你們這些下人可以隨意編排的嗎?”有着兩個小虎牙的小宮女怒聲罵道,攙扶着慕月公主自百花間走過,低聲勸着,“公主,這些下人只是無聊了隨口一說,公主你別生氣。”
慕月公主臉上有着兩塊緋紅,又強自裝作鎮定,華衣裙襬掃過嬌嫩的百花,就像少女的心思,怎麼藏也藏不住,她躊躇了又躊躇,才小聲問身邊的宮女:“你說,她們講的是不是真的?那句話,真的是顧公子說的嗎?”
“大抵是的,這種話總不是隨便哪個人都能編出來的。”小宮女點頭。
“哦。”慕月公主長長的“哦”了一聲,若有所思。
聽聞這個故事的君玉歆笑得花枝亂顫,笑得接不上氣,笑得咳嗽得臉漲紅,笑得長善不知這有何好笑,可君玉歆只是笑,笑出眼淚也不見停。
“到底有什麼好笑的?”長善惱火一聲,你不是愛顧舒玄嗎,他成了別人故事裡的主角,那你在笑什麼?他們罵你是個不要臉倒貼的瞎子,這有什麼好笑?
“哪裡不好笑?”君玉歆撫着胸口平着氣息,笑問長善。
“哪裡都不好笑。”長善突然很難過,她寧願君玉歆哭一場。
君玉歆依然只是笑,笑意間瞥到站在門口處的顧舒玄,他站在那裡望着君玉歆笑得難以自持,不知站了多久,許是聽了君玉歆很久的笑聲,所以他眉眼間有些怒意,還有些悲悽。
“最好笑的,莫過於此,是嗎,顧公子?”君玉歆懶懶倚在貴妃榻上,笑意不減。
“的確,最好笑的莫過於此。”顧舒玄一掀袍角,緩步入內,他身着紺色長袍,上面隱隱約約可見一些圖案翻滾,他從來都是這般的,低調內斂,卻在細節上下足功夫,從來不曾真正將自己的身份忘卻過,於是連那一針一線勾勒的圖紋都顯得極爲精細用心,若他真只是個空有皮囊的草包,那倒也還好,偏生他不是。
“顧公子好文采,你懸於天邊,我止於門楣,我擡頭僅有天,你低頭萬戶憐。哪個女子聽了這樣的話,不一片柔腸絞碎,恨不得捧到你腳下給你當墊腳石。”君玉歆一千個一萬個不承認,也不能否認顧舒玄只一句詩就擊垮慕月心理防線的手法實在高明。
那高高在上的公主見多了稀世珍寶,也聽多了阿諛奉承,唯獨沒怎麼觸摸到真情和實意,顧舒玄就像是一個揣着滿腔愛意卻不能聲張的可憐人,卑微而固執的愛慕着那九天之上的公主,哪個女子不感動?
更何況這樣一席話,多麼輕易地就激起了女人萬惡的母性光輝,忍不住憐惜,忍不住溫暖他,忍不住愛護他,顧舒玄將自己塑造成這樣一個形象,只需一句簡單的詩。
這哪裡,不可笑?
“若沒有君小姐先前在宮中替我打點鋪路,慕月公主也不會這般輕易心動,說來還是要多謝君小姐。”顧舒玄緩慢開口,君玉歆讓君家安排在慕月公主身邊的小宮女說那番話,說什麼離訣國皇子有七房妻妾,嫁給一個庶子是自降身份,要嫁也應是嫁離訣國太子纔對,若沒有君玉歆在此之前給慕月灌輸過這些想法,他區區一句白話詩,哪裡有這麼大的作用?
“所以顧公子這是來多謝我的?”君玉歆以手支額,微微笑着。
“自然。”顧舒玄雙手環胸靠君玉歆對面的茶桌上,他倒要看看這個女人還能演多久。
京郊沒有百花爭豔,也沒有綠蔭成羣,只有一眼望不到邊的楊樹,筆直堅挺,透着生命的倔強和不屈,當風吹過,楊樹葉沙沙作響,是這種要強植物唯一的溫柔時刻,這一陣風吹過,楊樹繼續筆直沉默,永遠的杵在那裡。
君玉歆的沉默如這楊樹一般,有着太多的倔強和固執,還有不能放下的揹負。她看了顧舒玄許久,不知她的腦海中轉過了多少個念頭,最終只看到她的眼眸灰暗下去,坐起來對顧舒玄說道:“那日你問我,會不會幫你娶到慕月公主,我今日告訴你答案,我會。”
就好像一張上好的布帛藏在顧舒玄胸間,然後這布帛被人陡然撕裂,發出刺耳尖銳的裂帛之聲,過了很久顧舒玄纔想明白,那根本不是什麼布帛,而是他的心臟,他的心肝被君玉歆的一雙纖纖玉手,毫不留情地撕成兩瓣,而她看都不看一眼,哪管血流成河,哪管痛不欲生,她甚至懶得聽一聽自己的悲鳴聲。
君玉歆站起身,執着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轉了轉酒杯淺笑着說道:“你終究是要離開羲和國的,只是時間問題而已,借慕月公主聯姻之事回去最好不過,而且你回離訣之後,說不定日後對我還有用處。與其便宜了你弟弟顧星雲,我寧可是你,至少我對你還有幾分瞭解。”
“你是認真的?”顧舒玄嚥了一口口水,潤了潤過於乾燥的喉嚨,讓聲音聽上去不那麼嘶啞。
“顧公子既然知道我早就在開始在宮中替你打點,便應該知道我並非玩笑。你問我是否會助你一臂之力,我用實際行動回答了你。”君玉歆舉了舉酒杯,灑然一笑。是的,她無法將話說出口,但她已經開始行動,她的理智永遠大過情感,一千刀一萬刀紮在她心口,也不會改變她的決定。
顧舒玄總是要走的,她不留,她會送。她會幫着顧舒玄打開慕月的心扉,讓那個可愛美麗的公主覺得嫁給顧舒玄比嫁給顧星雲好一萬倍,她會一點點幫助顧舒玄。
“所以,你並不介意我娶一個其它的女人,你甚至在幫我娶這個女人?”顧舒玄還在發問,像是求一個最肯定的答案,可明明他期待的是否定。
“是的,我願意,只要對我大事有助,我非常樂意幫你,這樣的回答你是否滿意?”君玉歆放下酒杯,一字一頓,確定無比地回答顧舒玄,哪怕那酒太過灼人心肺,炙熱的感覺痛得她快要不能忍受,她依然神色不改,姿態從容。
“滿意,多謝君小姐,待我大事得成,絕不忘君小姐今日之恩。”顧舒玄竟然拱手道謝,那生份和疏離如同陌生人。
“很好,現在我們來聊一聊慕月公主。”君玉歆攤開早就備好的卷宗,上面記錄着慕月公主的愛好,包括她喜歡什麼顏色的衣服,愛吃什麼口味的點心,看過哪位大家的名畫,都一一記錄在冊。
“有一個問題我想與君小姐商量。”顧舒玄客氣的聲音令人心寒。
“顧公子但說無妨。”君玉歆亦不再有半分暖意。
“即便慕月公主最終愛上了我,你如何保證皇帝會將慕月公主指婚於我?”顧舒玄問道。
“看來顧公子已有對策。”君玉歆笑道。
“只請君小姐,不要插手,我自有辦法。”顧舒玄從來不是真正的無能,只是他太過擅長於掩藏,有時候甚至自甘認弱,處處以君玉歆爲先,於是所有人都以爲他只是個無用的人。
好在君玉歆從不曾懷疑過顧舒玄的才能,他說有辦法,就一定有辦法。
“那麼慕月公主的事,便交給顧公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