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玉歆萬萬沒有想到,攏翠用了這樣一個愚蠢的方法去最後試探君安的心。
她去布莊挑了一匹碎花的料子,裁了一件簡單得再不能簡單的衣裳,又放下她平日裡扎着極好的雙團髻,綁成了一條垂到腰間的辮子,趁夜她灌醉了君安,只差一點,便要做到水到渠成。
好在君安還尚有一絲意識,未做出無法挽救的事來。
攏翠跪在堂中,滿臉淚痕,心如死灰。上方坐着老夫人,君發財,君安和君玉歆,君隱因爲審卷時常睡在國子監,並不在此處。
攏翠做出此等有辱門楣的事,氣得老夫人是打又捨不得,不打又氣不過,好好的姑娘當初是挑來給玉歆丫頭做伴的,此時做出這種事,若傳出去君玉歆可還如何做人?
君玉歆想替攏翠求情說話,老夫人擡手止住了她:“孟欽,這事兒你看着辦吧。玉歆,你不得再插手!”
君玉歆又看了看君發財,君發財摳着腳對她搖了搖頭,示意他也無可奈何,他怕老祖宗已是怕出了名的,自然不會攛掇君玉歆去忤逆老夫人的意思。搖完頭之後他便趿上鞋子走了,這等小兒女之間的小情事,怎麼可能讓他這隻老狐狸睜開眼來看看?至多罵一句君安不懂事,不然還能怎麼辦呢?
畢竟錯在攏翠。
攏翠在府中從未做過錯事,只錯了這一件,錯在她喜歡上了君安。
“攏翠,我念在你在府中年歲已久,伺候主子又得力,便不浸你豬籠,自己去刑堂領三十棍子,離府去吧。”孟欽掌管君府多年,下人鬧出什麼樣的風浪她沒見過?只是短短一句話,便定了攏翠的去路。
“孟欽你算個什麼東西,攏翠這事兒我也有錯,你敢打我棍子嗎?”君安終於坐不住跳起來叫罵。
“小公子,此事因你而起,你還有臉來問我?”孟欽又拉長了臉,風韻尤存的她始終不肯給多一點好臉色給別人看。
“正是因我而起,攏翠有什麼錯,你少拿着雞毛當令箭!我告訴你,我在府上一日,誰都別想欺負攏翠!我倒要看看誰敢打攏翠棍子,誰又敢趕她離府!”君安赤着眼睛,他難過,難過的是攏翠這些年的心意在他身上終究是錯付,難過的是因爲他的選擇讓攏翠做出糊塗事,更難過於他始終不能給攏翠一個名聲。
他不能納攏翠爲妾,那是糟蹋了她的一片真情真意,更不能讓攏翠受委屈,他已對不起攏翠,怎能再看着她受苦?
他矛盾得不知發何是好,他只能發怒,至少保護攏翠不受皮肉之苦,並遷怒於無辜的人。
長善拉了又拉君玉歆的袖子,讓她趕緊說句話,細皮嫩肉的姑娘三十棍子下去,只怕要去了半條命,總不能傷了心之後還要傷了身。
君玉歆煩燥地甩開長善的手,起身說道:“孟姨娘,此事的確是攏翠之錯,她受懲罰也是理所當然,只是我想先跟攏翠說兩句話。”
“隨你,明日天亮之後,我不想再看見她,老爺丟不起這個人,君家也丟不起這個人!”孟欽總是時時刻刻都在爲君府着想的,所有會對君府不利的事情,她都要抹除斬殺。
於是屋子裡便只剩下攏翠,君安,長善和君玉歆。
君玉歆走到攏翠面前,擡手就是一巴掌!
“姐你瘋了!”君安撲上來想拉開君玉歆,君玉歆輕巧用力,便彈開了君安,摔倒在桌子上,哐咣一聲響。
“這一巴掌打你不自尊不自愛!”
言罷,擡手又是一巴掌。
“姐,你要打打我,你有氣也衝我出,你別打她!”君安跑過來,伸開手臂擋在攏翠面前。
君玉歆一腳把他踢開,踢得他口吐鮮血,倒在一邊。
“這一巴掌打你不清醒不明理。”
啪,又是一耳光。
“這一巴掌打你不知恥不知辱!”
“姐,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你不要再打攏翠了,不要再打她了!”君安抱着君玉歆腿苦聲求着,他不知道往日最是通情達理不過的姐姐今日爲何偏偏對攏翠不肯包容原諒,他只知道因爲他的不愛,攏翠今日被踐踏的不止是心意,還有尊嚴。
君玉歆沒有理君安,甚至再一次踹開了他,又伸出手來。
“你夠了!”長善架住她的手,眼中含着憤怒,她是讓君玉歆救攏翠,不是讓她來羞辱折磨攏翠的!
君玉歆推開長善的手,彎腰扶起攏翠,看着她哭得不能自已,瑟瑟失聲,眼睛腫得老高,解了她模仿着自香綁起的辮子,散了她的一頭長髮。
“你便是你,何苦要爲了別人變成另一個人?”君玉歆說。
“攏翠知錯。”啞着嗓子,攏翠終於說出了今晚的第一句話,卻無比悽楚。
“現在死心了嗎?”君玉歆問她。
攏翠看了看倒在一邊一臉悲愴擔憂的君安,咧出一個笑臉來,彎起的嘴角接住兩行眼淚:“不敢死心,若是死心,忘了小公子可怎麼好哩?”
君玉歆只能在心底嘆息,吩咐了長善過來:“讓顧舒玄找人送她去沛城,連夜就走。”
“那三十棍子……”長善依然擔憂。
“我堂堂君家小姐的三耳光還抵不過下人打的三十棍嗎?”君玉歆冷眉問道。
長善終於明白過來,君玉歆那三巴掌不是在罰攏翠,是在救她。
當長善陪着攏翠收拾完細軟,她對君玉歆說了一段話,很多年後君玉歆都還記得,她是這麼說的:“其實我知道小公子無論如何也喜歡不來我,哪怕我扮自香姑娘扮得再像,他也不會喜歡我,可是我喜歡他啊,我沒有辦法,我就是喜歡他,喜歡到要死了,小姐你知道嗎?”
君玉歆還沒體驗到如此深及骨髓的愛意,只是她聽着攏翠這樣說時,腦海中浮現了顧舒玄的影子,她只能說:“是的,我知道。”
攏翠退後一步,深深一跪,滿頭散開的長髮逶迤及地,口中說道:“攏翠,拜別小姐,拜別小公子。”
君安與君玉歆目送着遠去的攏翠,他沒有出聲挽留攏翠,他甚至連道別的話都沒有說,他只是看着攏翠越走越遠,他越來越難過。
“覺得心裡被掏空了一塊是吧?”君玉歆問他。
“她與我一同長大,我豈會不知她情意?正是知道,纔不敢耽誤,不敢褻瀆,我配不上她,姐,是我配我不上她。”君安苦聲說道。
“對,你配不上她,她日後會覓得好情郎,過得一生平安快活,你做你的君府公子,她做她的普通婦人,你們兩分開是好事,孟欽這點做得沒錯。”君玉歆毫無感情的聲音平靜的敘說着。
“可我依然很難過。”君安說。
“你當然覺得難過,一個時時刻刻只爲你存在的人離開你了,你會覺得空虛,痛苦,你會覺得失去了生命中一個很重要的人。但那又怎麼樣?不過是你自私罷了,你希望有那一個人永遠爲了你而存在,因爲你笑而笑,因爲你哭而哭,沒有自我,圍着你轉。攏翠十多年來一直扮演着這麼個角色,現在她離開了,去尋找自己的笑與淚了,你如果還是個人,就永遠不要再去打擾她。”
君玉歆從不介意別人說她刻薄,世事本就無情,你何必總是粉飾?
君安默然,只稱自己知道了。
“你的武功不該如此不濟,剛纔我打你你竟然毫無反手之力,小安,君家沒有看上去的那麼固若金湯,如今更是烈火烹油,我希望你明白。”君玉歆剛纔對君安動手,想象中的君安就算不能抵抗,但至少可以化解她的力道,可君安卻全身虛軟無力,早些年打下的武功底子,竟似半點也沒有了一般。
君安羞愧地低下頭,說道:“這些日子的確疏於練武,我知道錯了。”
次日,君安對大家說,他將要迎娶自香。
大家覺得君安終於定了性,肯娶一房妻子定下心來。問清楚了那姑娘來歷,也覺得無甚大問題,只是君安要讓自香做嫡妻這一點讓孟欽有些不滿,嫡妻日後都是要掌理門楣的,一個賣酒的女子能掌得下來?
可是君安死不讓半步,昨晚孟欽又與他鬧得僵,她便也無可奈何,由着君安去了。
最後老夫人拍板,叫人去看了個黃道吉日,這些天由孟欽忙着籌備婚事,等到君隱閒下來了,這多年未有喜事的君府,便可以披紅掛綠,熱熱鬧鬧地辦一場婚嫁之禮了。
君玉歆看得出,老夫人欣喜之下有着傷感,畢竟攏翠那麼好的丫頭,君安這小子怎麼就瞎了眼看不見?還有哪個丫頭能像攏翠那麼好,那麼懂事呢?
君玉歆對老夫人解釋道:“相處得太久,便成了親人,反而走不進那層關係裡。”
老夫人拉着君玉歆的手,嘆聲道:“那叫自香的你幫着小安多留意,他年紀雖與你一般大,但卻是個不懂事的。”
君玉歆應下,給老夫人打着扇子哄着她午睡了。
一早就說過,君家並非看中門弟之人,自家孩子看中的意中人,多差的身世他們都能接受,只要這人來得正派,來得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