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翳着急地在雲子衿面前來回走着,他眉頭緊蹙,雙拳輕握,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只聽他口中喃喃地道:“怎會如此?怎會如此?”
雲子衿懶懶地倚在榻上,五指在把玩着腰間上的羊脂白玉佩,神色淡然,不見一絲一毫的慌張之色。
雲翳見狀,愁眉苦臉,“主上,要是陛下真的認爲是你下的毒,那該如何是好?根據北國律令,毒殺皇帝,那可是誅九族的大罪呀!”雲翳跺了跺腳,“哎呀,雲內史怎麼如此糊塗?太急進了!太……太不成氣候了!”
雲子衿淡笑:“雲翳,莫要着急。”
雲翳大力地搖頭,“主上, 這不能不着急呀。誰都知道這皇宮裡,就只有主上您送給陛下的膳食纔不需驗毒的。好在陛下當天沒吃的,要是陛下吃了,主上您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吶。”
掌心裡的玉佩逐漸升溫,雲子衿把玩得愛不釋手,只覺以往的珍寶通通都比不上這塊羊脂白玉佩。他脣角輕揚,眼裡是一派柔意。餘光觸及雲翳着急的神色後,他才鬆開手中的玉佩。玉佩輕輕滑落,垂到腰側上。子衿悠悠地道:“我相信寧兒。且敬事房和宮門外也有當日三弟進宮的記錄,只要稍微一查,便能知曉事情的原委。寧兒並非是那種不分青紅皁白的人,再說,此事亦能當作寧兒的東風。”
雲翳也平靜了下來。他曾見識過主上的計謀和聰慧,爲此,他纔會甘願成爲主上的暗衛。既然自家主上如此淡定,他做下屬的也沒必要慌張。主上說的定然就是對的。雲翳抿了抿脣,忽然道:“那雲內史……”
雲子衿眼裡劃過一道冷光,“任陛下處置。吩咐下去,誰也不得求情。”三弟如此糊塗,竟妄想毒害他的寧兒。既然有如此虎膽,那就該有自食其果的打算。
雲翳神色一緊,應了“是”,而後悄悄地離開了凰雲宮。
良久,雲子衿喚來左德子,“左德子辦事不力,讓雲內史鑽了空子,幾近釀成大錯。念你是初犯,去領五十板子吧。”
左德子磕頭跪謝:“小人感激不盡,謝殿下開恩。”
雲子衿此時望了望窗外,秋風瑟瑟,遍地枯黃,他優雅起身,輕拂了拂廣袖,他神色溫和,對外吩咐道:“來人,準備御輦,去御書房。”
蕭寧的指腹在敬事房奉上來的記錄上來回地摩挲着,她神色有些凝重。據敬事房的記錄,昨日進宮的臣子中有云家的人,而也有侍衛親眼見到雲內史曾和負責送膳食的內侍左德子有過接觸。如此一來,真相便水落石出了。
只不過,爲何雲內史會做如此糊塗的事情?下毒也下得如此明目張膽,這實在不是雲家的做事風格。莫不是雲內史仗着有子衿撐腰?此番下毒,不過是在試探她的底線?
蕭寧的心思百轉千回,繞來繞去,最終她卻繞出了一絲喜色。
朝廷中的雲家勢力,她忌憚已久,思來尋去,始終不知要如何剷除。如今雲內史下毒一事,正是個良機。雲家勢力剷除後,欲實行三省六部制,也更爲容易。
蕭寧單指輕叩着案面,若有所思。她命人傳召雲內史。
而此時,殿外傳來通報——“皇夫殿下求見。”
蕭寧微愣,隨後斂去了面上的神色,沉聲道:“傳。”
須臾,雲子衿施施然前來,行至書案前的三尺時,他躬身行禮,“陛下萬福金安。”
蕭寧擡眸一望,輕愣。今日的子衿穿了一身正統的皇夫服飾,不過玉帶上依舊掛着她所送的羊脂白玉佩,其上的鴛鳥精緻而清麗。她心底微柔,嗓音也多了絲柔軟。
“免禮。”
雲子衿這才擡首,目光溫和地望向蕭寧。
蕭寧心中有些疑惑。往日,子衿若是來這御書房,從未通報過,也甚少一副正裝出現在她面前,而後躬身行禮。
她挑了挑眉,眼裡眸色加深,“皇夫的消息可真快呀。想來皇夫也知曉了雲內史一事,此番前來,可是求情乎?”
雲子衿再次躬身一拜,而後一本正經地道:“陛下,子衿是來負荊請罪的。”
蕭寧望着他,長眉又挑了下,“此話怎講?”
雲子衿道:“左德子是凰雲宮的人,毒也是凰雲宮的膳食上出現,單單這兩點,子衿已是難辭其咎。懇請陛下降罪責罰。”
蕭寧眸色微閃,“哦?!不是來爲你的三弟求情的?”
雲子衿搖頭,“非也。雲家有錯,自當按照北國律令懲罰。”
蕭寧的脣勾出一抹弧度,“若是朕下旨誅殺雲內史,皇夫亦能淡然處之?”
雲子衿卻是淡笑:“身爲雲內史的兄長,子衿心中自是不可能會淡然。但如今子衿已是陛下的皇夫,而非雲家人。自是以陛下之喜爲喜,以陛下之憂爲憂。雲內史此番毒害陛下,陷害於子衿。子衿大義滅親,也是理所當然。”
蕭寧聞言,心中思量了一番。忽而起身,施施前行,盈盈一笑,而後握住了雲子衿的手。“若是我吃了那些糕點,今日我就不能見到子衿了。”
雲子衿眉頭一皺,回握住她的手,“不會的。有我在,寧兒絕對不會有事。”
蕭寧倚在雲子衿的胸前,“我相信子衿。”
雲子衿輕撫她的髮鬢,眼裡多了幾分柔意。
“嗯。”
兩人在殿內相擁,好不溫馨時,殿外忽而傳來內侍的通報聲——
“雲內史到。”
雲子衿一愣,蕭寧離開了他的懷抱,淺笑道:“我本是想親自審問雲內史的,卻沒想到子衿先來了。既然來了,那就一起審吧。對於雲內史毒害我的動機,朕十分有興趣呢。來人,賜皇夫席位。”待回到書案後,蕭寧才斂去了神色,沉聲道:“傳雲內史。”
須臾,一抹灰色身影前來目光觸及到一邊的雲子衿時,身子輕顫,但很快又恢復了正常。只見雲內史身姿挺拔,傲骨錚錚,立於大殿中央,也不行禮,蕭寧身邊的內侍正欲喝斥,卻被蕭寧的眼色制止。
蕭寧一臉和顏悅色。
“雲內史,你爲何要毒害朕?”
雲內史彷彿自知事情敗露,毫無轉彎了,他用鼻子哼了哼,“這皇位本來就該是雲家的。”
雲子衿面色一沉,蕭寧卻是笑得愈發溫和。
“莫不是雲內史認爲,朕死後,這皇位雲家就能接手?”
雲內史卻是瞥了雲子衿一眼,而後道:“論文論武論治國,大哥比你好上百倍。”
此時,雲子衿喝了聲。
“放肆。”
雲內史睜着眼睛,定定地看着雲子衿。“大哥會幫我的,是麼?大哥從小就十分聰明,爲什麼要委身給這個女人?她哪裡好了?哪裡值得大哥如此對待?爲什麼大哥要如此隱忍?爲什麼大哥要助她登位?若是不助她登位的話,大哥早已坐上了這九五之尊的位置了。”
蕭寧面色並無不悅,反倒是饒有興趣地看着雲內史和雲子衿。她偏不開口,她倒要看看雲內史還會說出什麼話來。
子衿此時從椅上起身,行至雲內史面前。他看着他,而後出其不意地揚手扇了雲內史一巴,“此種大逆不道的話,你竟也能說出口?陛下乃是鸞鏡所選的皇帝,天命所歸,雲家不過區區臣子爾,豈能與天家相提並論?你下毒毒害陛下,單是此項,罪應當誅。若是不論此項,陛下是吾妻爾嫂。試問,一個害我妻子的人,我又怎會幫他?”
雲子衿對蕭寧作了個揖,而後面無表情地道:“陛下,雲內史大逆不道,胡言亂語,侮辱聖體,罪應當誅。”
此話一出,雲內史當場愣住,面色慘白,眼裡是不敢置信的神情。
蕭寧淡笑:“皇夫大義滅親,其心日月可鑑,朕自是相信皇夫了。至於雲內史,暫且收監。下毒一事,待明日朝上再作定論。”
在蕭寧的示意下,雲內史下毒一事不需半日,就傳遍了整個都城。蕭寧在位期間,在民間極有聲望,此事一傳,洛陽開始沸沸揚揚了。雲家成了衆矢之的,朝中臣子或人心惶惶,或暗自竊喜,各懷心思。
翌日,蕭寧在朝上大發雷霆,聲色俱厲,命人擡屍上殿,痛斥雲內史,朝上大臣皆是屏息凝神,生怕怒火燒到了自己的身上。
偌大的朝上,竟無任何一個人求情。
蕭寧怒也發過了,該做的也做得七七八八了,便稍微收斂了怒氣,板着一張臉,削去雲內史的官職流放至邊疆,永生不能回都城,順帶一舉將雲家所有在朝爲官的一貶再貶。
雲家人心中雖是極其不願,但出了雲內史一事,也唯好下跪謝不殺之恩。
待雲家人全都離開了大殿後,羅律適時上前,道:“陛下宅心仁厚,實乃北國之福。”其他大臣一一應和,聲勢之浩大,連離殿十里外的剛剛被摘去頭上烏紗的雲內史也聽得一清二楚。
蕭寧淡然受之。
而後,朝內又有一人上前,提出擱置了些許時日的關於改舊制的建議。
佔據了朝中重職的雲家一失勢,朝中反對的聲音立即小了起來。不需幾日,蕭寧所想的三省六部制便取代了原先的三公九卿制。
《北國史》如此記載,長平元年十一月,長平帝大刀闊斧,廢舊制,立新制,提拔人才,政績顯赫,爲後世所景仰。
十二月末,正是鵝毛大雪紛飛時,天地間只餘一抹清冷的白。
蕭寧懷裡揣着精緻的小手爐,透過半開的窗子,凝望着大殿外的雪景。良久,眼前倏然伸來一雙嫩白的手,輕輕地關上了窗子。而後,一道略帶嗔意的聲音隨之響起。
“哎,陛下,你的身子受不了這風雪呀。”
蕭寧淡笑,“朕看奏摺看得慌,便來看看這雪。綠蘿,是你大驚小怪了。”
綠蘿彎腰將剛剛被風雪吹滅的火爐重新點上,隨後起身,滿臉無奈,“我這哪裡是大驚小怪了?陛下前不久才喝了驅寒藥呢。要是陛下病倒了,到時候殿下肯定會擔心死的。”
末了,綠蘿瞧了蕭寧一眼,“哎,陛下,你這陣子都夜宿紫鸞殿。殿下在凰雲宮裡,可是天天盼着陛下呢。”
蕭寧瞥了綠蘿一眼,淡淡道:“綠蘿日日夜夜伴着朕,你又怎知皇夫在凰雲宮裡盼着朕?”
綠蘿眨眨眼,垮了一張臉,皺巴巴的。
“陛下你有所不知。自從雲內史一事後,宮裡頭都在傳皇夫殿下如今不受寵,陛下準備立郎君了。凰雲宮裡的宮人也是愁眉苦臉的,前幾天我去爲陛下端膳食時,在御膳房遇着了凰雲宮的宮人,她跟我說,殿下這陣子消瘦了不少,整日不是撫琴品茶,到了戌時,就站在凰雲宮的門外,擡首怔怔地眺望着遠處,這一望就是整整一個時辰,”綠蘿重重一嘆,“想來殿下定是在望陛下您的鸞輦了,可惜陛下已有半月有餘沒去過凰雲
宮了。還有還有,殿下每日起來時,喚來宮人準備朝服洗漱。待宮人呈上朝服時,殿下才回神,想起陛下您並不在身邊。而後殿下輕嘆,眉宇間的惆悵讓人看得心疼呀。”
綠蘿講得活靈活現的,讓周圍在御書房侍候的宮人也不禁抹了抹淚水,替他們的皇夫殿下心疼。
蕭寧聽着,表面上雖是平靜無波,但心底卻早已起了漣漪。
雲內史一事後,不知爲何,蕭寧和雲子衿相處時,心中多多少少總有些隔閡。那一日,她早早回了凰雲宮。
子衿一如既往的溫和,施施然前來爲她寬衣解袍,動作輕柔緩慢。當他的指尖滑過她的肌膚時,她猛的打了個激靈,鬼使神差地說了句:“子衿,我今日效仿南國制度,廢了三公九卿制。”
雲子衿微笑,“嗯。”
蕭寧咬脣,待子衿替她摘下朝冠後,她又道:“子衿,我今日提拔了好多官員。”
雲子衿依舊微笑,“嗯。”
蕭寧抿了抿脣,心中忽然涌起了絲絲怪異的感受,她望着銅鏡,輕聲道:“子衿,雲家所有在朝爲官的人,都被我趕走了。”
銅鏡裡,蕭寧看到雲子衿脣上依然勾勒出一抹弧度,目光正專注地解着她的髮髻。他的面色依舊如初,“嗯。”
蕭寧不知爲何,心中騰地升起了一股怒火。她倏地握住了子衿的手,而後定定地瞧着他。
“你沒其他的話要說?”
雲子衿哭笑不得,“寧兒想我說些什麼話?”
蕭寧皺眉,“你不會埋怨我這樣對你的家人?”
雲子衿反握住她的手,“昨日我不是說過了麼?我已是寧兒的皇夫,而非雲家人。自是以寧兒之喜爲喜,以寧兒之憂爲憂。無論發生何事,我自是站在寧兒的身邊。”
蕭寧面色卻有些古怪。其實,按照常理來說,有一個如此深明大義的夫君,無論是作爲皇帝,還是作爲一個女人來說,蕭寧都應該知足了。只是此刻,蕭寧心思卻甚是奇怪。她十分不喜子衿如今的模樣,好像萬事都在他的掌握中一樣。明明她已然將雲家勢力削到最小了,明明如今她纔是大權在握的人,可是到了子衿面前,她爲何還會有這種不知所措的無力感?
她縮回被子衿輕握的手,垂首輕聲道:“你當真一點也不怨我?”
雲子衿蹙眉,“寧兒,你是怎麼了?今晚怎麼如此反常?是不是身體不適?要叫御醫來瞧瞧麼?”
說罷,他伸手想去摸她的額頭。豈料指尖剛觸到她的肌膚,蕭寧猛地退後了一步,“別碰我。”
此話一出,兩人皆是一愣。
而後,是蕭寧先反應過來,她有些驚慌失措,但瞬間又壓抑住了,“我……我忽然想起有本重要的奏摺未批,子衿先睡罷。”
於是,此番一睡,蕭寧再也未踏足過凰雲宮。奇怪的卻是,子衿也未曾來找過蕭寧。兩人之間突如其來的冷戰,讓宮人們甚是擔憂。
“陛下,雖然我不知殿下做了什麼令你生氣的事,但都過了這麼多天了,陛下你就原諒殿下了吧。再說,宮裡頭有誰人及得上殿下的手藝,殿下所創的帝王妝,宮人畫的都及不上殿下的好看。還有還有……”綠蘿壓低了聲音,“如今大雪紛飛的,到了半夜,更是寒冷無比,手爐再好,也及不上殿下的枕邊暖呀。”
蕭寧無奈地看着綠蘿,“從你十五歲那年開始,你就開始一直在朕的耳邊嘮叨着雲公子云公子,如今則是殿下殿下的。看來遲早有一日,你定會跑去子衿那給他當貼身婢女去了。”
綠蘿委屈地扁了扁嘴,“哪有。陛下,我只是看到殿下對你一片真心,深情不已。所以纔想在陛下耳畔多多嘮叨下,這樣陛下才能記住殿下的好。”
蕭寧垂下眼睫,揣着手爐的手緊了緊。
那一夜之後,她驚慌失措地逃回了御書房,心中漣漪大起,便隨意挑了本書來看,欲靜下心中的漣漪。但指尖卻久久停留在初翻的書頁上,眼前是方正的字體,腦裡卻是子衿淡淡的微笑以及滿目的情意。
她之所以驚慌失措,除去不喜子衿從容不迫的神情外,還有因爲她發現了一個事實——她竟會害怕子衿不再對她溫柔……
她害怕子衿會怨恨她!
她害怕子衿會不喜歡她!
她害怕子衿再也不搭理她!
是以她驚慌失措,是以她渾身不適,是以她憂心忡忡……
子衿是危險的狼,她不能有這樣的害怕!她應該淺笑嫣然,與他虛與委蛇,從容不迫地在他身邊周旋。而不是驚慌失措,落荒而逃!更不是如此膽小地躲在紫鸞殿裡!
她是長平帝!她有宏偉的志向!她要踏平南國,手刃柳如雪,以恥腹中孩兒的仇恨!
是以,她不能對子衿有情。
可是,此時此刻,心底彷彿有道淺淺的聲音。
“爲何不去相信子衿呢?興許子衿是真心的。子衿爲了你連家人都不要了……子衿是你的皇夫,是與你共度一生的夫君,爲何不能試着去相信他呢?”
蕭寧長眉微蹙。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忽而擡眸問道:“還有多少天到元月初三?”
綠蘿一怔,眼裡倏然溢滿了欣喜,聲音也輕快了起來。
“回陛下,七天,還有七天。”
元月初三,皇夫殿下的生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