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轉眼間,便已到了七月。
北國皇宮裡,紫鸞殿裡只掌了盞孤燈,蕭寧一身常服坐於殿內,正低頭批閱着一份奏摺。
無論是神情,抑或是動作,此時的蕭寧舉手投足間已有了帝王風範。
半年的帝王生活,讓蕭寧迅速地成長,見慣了朝堂上的明爭暗鬥,她內心已是波瀾不驚。如今,她已然將帝王的喜怒不形於色貫徹得淋漓盡致,也不知有多少朝臣在談笑間便被撤去了頭上的烏紗帽。
半年來,她成功拉攏了左相,並從太學裡挑出了部分爲她所用的人才,她手中權力逐日增加,朝上的帝王威儀也愈發強大。
這情況雖好,但蕭寧心中也自是明白。
若不是子衿那日的承諾,她絕無可能如此輕易有此番作爲。
蕭寧有些困惑,甚至在想着——
他是否真的如他所言,因爲喜歡着她,所以才願這樣做。
蕭寧真的想不明白。
她的目光可以看穿很多人的想法,卻唯獨看不懂他。
蕭寧放下了奏摺,輕抿着脣,殿外蟬鳴聲接連不斷,月色雖好,但卻總有種夏意的悶熱。殿內雖置有冰塊,但蕭寧依舊覺得渾身燥熱。
如此天氣,真是惹人厭。
她拿起書案上的冰茶,仰頭一飲而盡。一番涼意灌入,燥熱稍減,但心頭依舊有股悶氣。
她起身,想去殿外走走,心中念頭剛落,殿內便施施前來一抹身影。但見那抹身影穿着一襲華美白袍,頭束精緻的白玉冠,手裡握着一柄白玉扇,可謂溫文儒雅,玉樹臨風。
蕭寧見了來人,眼裡涌上了笑意。
“我剛想出去走走,恰好子衿便來了。”
無外人時,蕭寧與雲子衿間就少了帝王家的那套禮數。皇夫與子衿,朕與我,蕭寧皆是更喜後者。
雲子衿輕搖玉扇,在蕭寧身側扇了扇,斜睨了一眼書案上堆得小山似的的奏摺,“酉時已至,我在凰雲宮卻遲遲未見寧兒的鸞輦,便知你又忘了時間。國事雖重,但身子更爲重要。寧兒若是病倒了,我可是會心疼的。”
他牽起蕭寧的手,輕輕一握。
“外面月色甚好,我們便出去走走吧。”
蕭寧點頭,“也好,今夜也不用鸞輦了,就走回凰雲宮吧。”
蕭寧任由雲子衿握着手,身子也十分自然地輕輕地靠在雲子衿的身上,這是這半年來形成的習慣。
每日醒來時,睜眼見到的必是這張見了數十年的臉。
說也奇怪,明明以前也是常見,但卻沒有如今的感覺。也不知是不是因爲身份不同的緣故,見着這張臉,心中總有種莫名的依賴。總覺得那雙溫和的眼睛,可以替她遮擋所有的煩惱。
爲此,她着實沒有勇氣去掀開這層溫和。
月色如水,夜空星光遍佈。綠樹蔥鬱,銀光籠罩,漫天夜色下,氤氳出別樣的靜寂。蟬鳴輕起,添了幾分鬧意。
蕭寧與雲子衿行至一處荷塘前,方止了步伐。
翠蓋亭亭,紅蓮濯濯,清風一起,送來淡淡幽香。夏夜月下賞荷,不失爲人生一件妙事。
子衿見蕭寧目光在粉荷上停留甚久,便輕聲言道:“雲州城裡的避暑山莊也有處荷塘,名爲碧荷池。一汪碧水,綠荷朵朵,花香幽幽,生得極其雅緻,聞者心曠神怡,”頓了下,子衿眼裡含有笑意,“且碧荷池裡的荷葉泡茶,極爲滋潤清甜,其花瓣亦能萃取花液製成荷花糕,樣式精美,十分香甜。”
蕭寧聞言,口中輕咽,鼻間似有甜香來。
她重重地捏了下子衿的手心,“子衿就愛引誘我,明知如今朝事纏身,再者,雲州城離洛陽起碼也有半月的路程。碧荷池雖美,荷花糕亦好,但我卻不能親眼去目睹了。”
末了,蕭寧語氣帶有可惜之意。
雲子衿低頭瞧她,笑道:“我何時愛引誘你了?”
蕭寧擡眸,也瞧着他。“剛剛。”
雲子衿雙手環住她的腰肢,語氣頗有感嘆之意,“昨夜,也不見你被我引誘。”此話,略帶深意。
蕭寧一聽,面色微紅。
昨夜牀榻上,子衿數次求歡,不惜以美色誘惑,她忙碌了一整天,終究是太累而拒絕了他。
思及此,蕭寧埋首於他的懷中,片刻後,她有些彆扭地說道:“今夜,給你引誘就是了。”
子衿眼裡涌上笑意,心中倏然一柔,伸手摸了摸她的頭。
“謝陛下恩典。”
荷花池邊,兩人靜靜相擁,月色傾灑,不遠處的宮娥瞧見了,心中都不由紛紛讚揚,她們家陛下和殿下果真是一對璧人呀。
當夜,蕭寧與子衿一夜纏綿,兩人興盡而睡。
翌日醒來時,子衿一如往日爲蕭寧梳妝畫眉,送她上鸞輦時,他忽然說道:“陛下,如今正值酷暑,炎熱難耐。雲州城的避暑山莊是個好去處,陛下可率衆臣前往,公文奏摺亦可命官員送至避暑山莊。先帝在世時,每逢七月,不也常和陛下一起去避暑麼?”
蕭寧一愣,而後忽明瞭子衿的意思。
如今,天氣炎熱,宮中也有些悶燥,她確實十分想如往年一樣早早去尋個涼快的地方避暑,只是新皇登基,自是要先有一番作爲了。若是她在朝上說要拋下朝事去避暑,恐怕難以服衆。但是若從子衿口裡說出,卻大有不同,即便有罵名,也只會落到子衿身上。
她心中一暖,望向子衿時,眼裡多了幾分情意。
子衿回以悠悠一笑。
早朝時,蕭寧拿出去雲州城避暑一事與朝臣商量,開始時,着實有不少人反對,只是後來蕭寧不經意提到了子衿,反對的聲音竟也沒了。
爲此,蕭寧心中或喜或悲。
喜,可去避暑。悲,朝中子衿的勢力,依舊堅不可摧。
但無論如何,幾日後,去雲州城避暑的隊伍便浩浩蕩蕩地從北國皇宮裡出發了。
隨行的人不少,此番避暑,蕭寧並非是微服,而是光明正大的攜着一衆朝臣前往雲州城。不多時,整個北國便皆知他們的長平陛下已在雲州城了。
同時,南國的弘安帝南國白亦是收到了北國長平帝南下避暑的消息。
殿外,月明星稀,涼風襲襲。南國盛京靠海,但凡夏夜,便是涼風不斷,並無北國洛陽的炎熱。
南宮白穿着常服,倚在窗前,仰頭凝望着夜空。
他沉吟了片刻後,眸色逐漸加深,他吩咐道:“傳令下去,這幾日無需早朝。”
雲州城,荷香山莊。
荷香山莊本是北國皇家在雲州城的行宮,因在夏日裡山莊依舊涼爽清透而成爲避暑山莊。
荷香山莊有一處十分出名的荷花池,名爲荷香池。而荷香池中心有一八角涼亭,涼亭內有一桌數椅,皆是用大理石所做。涼亭外的碧荷池內,翠蓋亭亭,碧荷朵朵,微風輕拂,帶來陣陣幽香。
蕭寧與雲子衿此刻便坐在了涼亭內,身後有數位宮娥躬身伺候。
待宮娥們送上了荷花糕和荷葉茶後,雲子衿便屏退了涼亭裡的所有宮娥。他起身拿過茶盅,爲蕭寧倒了杯荷葉茶後,才笑道:“如斯美景,二人同賞更爲妙。”
蕭寧不以爲意,“下次若是得閒,便把羅律綠蘿一起喚來。剛好這涼亭恰好有四張石椅,在這荷香飄飄的氛圍裡,不談朝事,只談過往的江湖之事,也不失爲人生樂事。”
雲子衿輕抿了口荷葉茶,“我只喜歡與寧兒兩人單獨相處。”
“我們平時單獨相處的時間不也很多麼?”
雲子衿聞言,移目瞧了她一眼。今日,因爲不在皇宮,蕭寧挽了個平常的髮髻,髮髻上只別了支銀蝶玉步搖,帶着荷香的風輕拂過來,步搖垂下的珠玉相撞,叮咚作響。平日裡,見多了她戴朝冠的模樣,今日一見,子衿心中驀然一動,只覺好看極了。
他露出一個微笑,兩指捏住了搖擺的珠玉,“寧兒今日真好看。”
正在喝荷葉茶的蕭寧一聽,頓時被嗆到了。
這子衿,偏挑在一些容易出狀況的時候說些令人害臊的話。雖說,這些話在閨房之內講講也罷,但放在了外面,可真是……
雲子衿鬆指,轉而在她背上輕輕地拍了起來,“怎麼突然嗆到了?臉都紅了起來。”
還不是因爲你?蕭寧瞪了他一眼,“都是子衿的錯。突然說些這樣的話。”
子衿眨眼,伸手捏了捏她紅彤彤的臉頰,“難不成我說錯了?臉紅的寧兒也很好看,好像前幾日大食進宮的紅果子,吃進去甜甜的。不過,若是兩者相比,我定會覺得寧兒更甚一籌。寧兒的滋味,比那果子還銷魂。”
蕭寧深吸一口氣,不搭理他,徑直拿起荷花糕輕咬了一口。
認識子衿多年,從未覺得他是這樣的人。成婚以來,只要是有些空閒的時間,他便愛說這樣的話,活生生像是從青樓窯子裡出來的常客。
一陣香甜在口中散了開來,蕭寧再咬一口,香甜更甚。果真如子衿所言的,美味可口。
她笑道:“這荷花糕果然美味,子衿也嚐嚐。”
雲子衿也拿起一塊荷花糕,吃了一口,“確實不錯。”
蕭寧吃完一塊後,便拿帕子抹了抹嘴,轉而喝起荷葉茶來。子衿見狀,挑眉說道:“寧兒不是覺得美味可口麼?怎麼不多吃一塊?”
蕭寧揚眉淺笑,“子衿的話,我並沒有忘過。”
雲子衿心中頓生一股暖意,“其實,多吃點也無妨。”
蕭寧只笑不語。
習慣既然已經形成了,便不要去打破。就如現在她和子衿,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如此到老,只要沒任何變故,那其實也不錯。
兩人賞了會景,也有些厭了。美景雖好,但看久也自是會厭的。雲子衿便提議出去走走,看看這雲州城。蕭寧也無異議。於是,不需片刻,兩人便悄悄地溜出了這荷香山莊,沒有帶任何的侍衛。
雲州城也算繁華,商鋪林立,街上吆喝聲不斷,行人或匆匆,或悠閒,路邊乞食者也較爲少,只有寥寥數個。
蕭寧與雲子衿走在大街上,見到如此情景,蕭寧讚道:“這雲州城的郡守倒是治理得不錯,回洛陽後,得好好提升一番。”
雲子衿笑道:“寧兒難得出來一次,便別總想着朝事了。說起來,我與寧兒好像也是第一次單獨出來,往常身後皆是有若干婢女侍僕。”
聽子衿如此一說,蕭寧倒是想了片刻,末了,她才道:“確實如此。這的確是我們第一次單獨出來。”
子衿握起蕭寧的手,“那今日我們便好好享受。我們可以像民間的夫妻一樣。”
蕭寧聞言,揚眉淺笑道:“子衿是想我們效仿唐明皇和楊貴妃麼?”
“如此說來,也未嘗不可。過多幾日是七夕了,我們可以出來一起放河燈。”
“河燈?”蕭寧眨眨眼,“也好。我似乎好久沒放過河燈了。”
忽有一輛馬車飛速駛來,子衿拉過蕭寧,護她在懷中,而後才低聲道:“寧兒,小心點。”
“嗯。”蕭寧點點頭,眉眼間微柔。
兩人走了會,路過一家名爲珍寶軒的店鋪。子衿倏然想起今早蕭寧發上步搖輕晃的風情,興致一起,便拉了她進去。
鋪子裡的老闆一見着蕭寧和子衿衣着華麗,氣度不凡,便知是個富貴人家裡頭出來的,連忙笑臉相迎,將鋪子裡的一些珍品擺了出來。
玉墜金釧銀鐲寶石珍珠,齊齊地擺了一桌,金光銀光互相閃耀,看得讓人眼花繚亂。
老闆繼續道:“小姐喜歡什麼樣的?如果不喜歡這些款式,我們鋪裡還可以爲小姐您量身定做。沒有我們做不到,只有想不到。”
老闆說得盡興,子衿卻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她是我夫人。”
蕭寧忍俊不禁,眼裡劃過一道笑意。不過名號爾,子衿卻如此計較。
雲子衿哪裡會不知道蕭寧在笑什麼,他捏了捏她的手心,蕭寧纔沒有笑出聲來。
老闆被子衿這一眼望得渾身不自在,連忙低頭哈腰,“這位夫人喜歡什麼樣的?”
蕭寧自小身爲一國公主,如今又爲一國之帝,什麼樣的珍寶沒有見過,這些民間珍寶,倒是真的入不了她的眼。只是見子衿興致勃勃,她也不好拂了他的意,便笑意盈盈地挽起子衿的臂,輕聲道:“子衿,你想買什麼?”
雲子衿看了很久,左拿起一個手釧在蕭寧手上比了比,右拿起一支玉釵在她髮鬢上望了望,也不知過了多久,雲子衿才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
他問道:“寧兒,你看這個如何?”
雲子衿手裡正握着一支步搖,簪杆是玉做的,簪頭有兩朵並蒂雪梅,顫顫地垂下了幾隻小巧玲瓏的蝴蝶。
蕭寧一望,還未出聲,老闆便已插口說道:“公子,好眼光呀。這支寒梅暖玉蝶步搖乃是我們珍寶軒的鎮店之寶,喚作花中吟。配上夫人的如雲烏髮,定會美得不似凡塵。”
子衿看着她,“寧兒,可喜歡?”
蕭寧見他一臉期盼,便點頭,“子衿的眼光,我總會歡喜的。”
雲子衿低笑一聲,擡眼對老闆道:“這隻步搖……”
話音還未落下,此時忽有一道略微低沉的聲音在珍寶軒店鋪門口響起,“這隻寒梅暖玉蝶步搖我要了。”
蕭寧一怔,擡眸望去。
來者一身青藍色錦袍,腰間束以珍珠玉帶,掛以環佩香囊。氣宇高華,風度翩翩,可謂之人中龍鳳,
這不是南宮白是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