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祁只好將野雞拎起來,給她送過去,耶律詢如瞪他一眼,一把奪過來,“走開!一身脂粉臭!”
耶律祁笑笑,不以爲杵地走開,雪山女弟子們都在暗處看着,沒人接近,她們覺得和這樣的粗俗女子計較,太失身份。
當然她們不會承認,這女子表現出來的力大無窮和作風潑悍,其實讓她們也心生顧忌。
至於這村中村姑,更加不敢和耶律詢如對上,早先倒也有人試圖讓她收斂氣焰,可當耶律詢如將那家的屋頂一口氣掀了之後,就再沒人有這個念頭了。
耶律祁拎着洗好的菜往回走,一路上有雪山弟子接着,沒人看見,他在拎起籃子那一刻,掌心裡一枚小小的蠟丸,進入了袖子中。
隨即他進廚房裡煎炒烹炸,耶律祁親手做的美食自然只能由夫人享用,但耶律祁素來是個會做人的,總會多下些料,給那些弟子們也分點羹,雪山講究清修寡慾,吃慣寡淡食物的弟子們,早已拜倒在美食高手的長袍之下。
一個素衣女子等在廚房門口,遠遠避着油煙氣,耶律祁端出菜來,她上前接了,耶律祁笑着指了指火上一個小砂鍋,悄聲道:“等會再來一趟。”
那女子會心抿嘴一笑,瞟他一眼,低低道:“半個時辰後吧。”
耶律祁看着她嫋嫋婷婷去給許平然送午飯,在幾個弟子監視下慢慢向自己住處走,心中慢慢盤算着。
素衣女子是許平然的關門弟子,也是她的貼身侍女,雖說許平然是個不好接近的主,但跟在她身邊久了,總會有意無意透露出點信息來。
最近他總給這丫頭開小竈,讓她伺候完許平然後過來拿吃的,前幾次都是午飯後一個時辰,她才能過來,如今倒是提前了。
這意味着,許平然練功的時間也在提前。
到了雪山宗主夫人這樣的修爲,所有的事情都已經固定成規矩,不該也沒有必要隨意改動,一旦出現改動,那就是自身有了變化。
或者她開始練一門新的,更強大的武功。或者她在療傷。
許平然在迴雪山的時候,曾經有過一場他們不知內情的戰鬥,結果如何,當時誰也看不出來,但如今瞧着,似乎隔了這麼久,還是有後遺症在。
耶律祁開門進了自己屋,脣邊一抹淺淺微笑。
他也上牀練功,沒有放下帳子,因爲他知道,正對着牀的牆壁上有機關,看似是牆,實則是鏡,有人在那裡監視,可以看見他在屋子裡的一切動作,一旦他做出什麼不合常理的行爲,立即就會有人進來。
他如常打坐,雙手交疊,掌心向上,眼光下垂,看上去正在調理內息。
蠟丸慢慢融化,包裹的紙條無聲無息落在掌心,耶律祁一動不動。
“老妖婆夜半出門獵殺活物飲生血,並似乎在尋找異獸。”
他衣袖一垂,紙條在掌心無聲無息湮滅。
許平然,似乎已經急躁了呢,到底在練什麼功呢?還有找異獸做什麼?
他看見過許平然帶的那些怪物,都關在地窖裡,看上去非人非獸,活得也豬狗不如,很明顯是人和獸的結合體,天知道看上去不食人間煙火的天門,做起事來竟然也這麼下作。
現在還找異獸做什麼呢?耶律祁估計是給自己準備的。
他知道自己該走了,姐姐這話就是催促,再呆下去就有危險。
但是他不想走。
許平然必將對景橫波不利,他希望能將這生平大敵,瞭解得多一點再多一點,可惜這女人一直太警惕,呆了這麼久,他只能自保,從外圍零散消息中推斷出一點結論,卻無法靠近她,更不要說得她信任。
不僅是他,就算是她貼身侍女,關門弟子,一樣不能靠近她,那女人是山巔的風,只在清冷空寂處獨自遊弋。
他還有個希望,就是徹底治好詢如,靠近天門,總歸機會會大些吧?
半個時辰後,許平然的關門弟子兼貼身侍女素年,過來吃她的小竈,耶律祁親自將小砂鍋遞到她手中,那女子淺淺一笑。
兩人靠得很近,耶律祁笑容和煦,日光明豔,卻不及他眸子烏黑燦美,看得人心顫。
素年有些嬌羞地低下頭去,忽聽耶律祁道:“別動。”擡手掠過她的髮鬢。
素年的心砰砰地跳起來,下意識要避讓,又有些捨不得,臉上光彩灩灩,似霞似粉。
“有隻小蟲。”耶律祁含笑將手掌攤在她面前,素年的目光,直直落在那雪白如玉的掌心,哪裡看的見那蟲子,嘴裡含含糊糊應着,也不知在說什麼。
耶律祁倒是很快退了回去,樹蔭裡已經有目光射了過來。
素年提着小砂鍋,戀戀不捨地走了,飄蕩的裙角,沾染着蹄筋的香氣。
那蹄筋小火慢熬,十分地粘,並且很難洗清爽,相信她今天吃完之後,袖角掌緣,一定會有點發粘。
耶律祁退回自己屋子,在關門那一霎,看了一下自己指甲。
指甲裡,沾染上了剛纔素年髮鬢的一點東西,微呈粉紅色的粉末。
昨天他請她吃的是玉膠飲,關照她一定要趁熱喝,喝完可以用那膠皮敷臉,滋潤養顏。天門不重享受,生活清苦,年輕姑娘都沒有什麼脂粉,但年輕姑娘哪有不愛美的?他打賭她一定會用,而這丫頭臉頰微肥,爲了遮掩缺陷,向來留偏分很長的劉海,這種髮型很有些礙事,在低頭幹活時很容易沾染上各種物質。
膠皮也是很黏的,一定會沾上劉海。而昨天不是素年洗頭的日子。
耶律祁將指甲裡的粉末小心地刮下來,用紙包包好,塞在門板縫隙裡。他動作很快,因爲知道一進門就進入了監控區域,在門外也被監視,只有在進門這一霎,監視的人才會放鬆警惕,當然,也不能停留過久,否則又會引起懷疑。
到了晚上,素年伺候完許平然,抽空來還小砂鍋,耶律祁拿了砂鍋並不急着和她告別,還陪她在院子隱蔽處轉了轉,素年臉上的笑意,因此更深幾分。
夜間光線不明,兩人又在隱蔽處散步,素年忽然絆到石子,身子一傾,耶律祁急忙來扶,素年的手正巧落在了他手背,兩人都頓了頓。
月明星稀,浮雲如帶,初夏的晚風氣味清甜,似攙了蜜,夏蟲在濃蔭深處唧唧,紅瓦上的青苔泛着清潤的溼意。
素年覺得他的眸光,便集合了這月這星,這風這香氣,這初夏夜晚,所有最美好的一切。
不遠處似有腳步聲,兩人都急急縮手,素年鬆手時,感覺到耶律祁將她的手緊緊一握。
這下燙得不僅是手心,連心都似被燙着了。
她提着裙裾匆匆跑了,從未跑得如此羞態,碎石小徑上月光被踩碎,小徑兩側搖落一地櫻紅花瓣。
耶律祁看了看掌心,神情似乎在回味剛纔的軟玉溫香,眼光卻落在掌緣那一抹深紫色上。
聽素年說,許平然自持身份,從不親自動手,大事小事,都是素年去做。
自然也包括配藥拿藥之類的事情。
掌邊那片深紫色很薄,他進門的時候,袖子一垂,寒光一閃,掌緣那片沾染了藥的肌膚已經被削了下來。
順手在門框旁邊抓了一把土止血,將那片肌膚同樣包好塞在門板縫隙裡。
這一夜,也便安安靜靜地過了,遠方高樓上微有響動,不過似乎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第二天清早,照例是重複昨天的事情,村姑們齊聚清溪邊,耶律祁言笑晏晏洗菜備廚,直到耶律詢如扛着一大盆野物來,將所有春心萌動的村姑驚散。
這回耶律詢如沒有再刁難耶律祁,也沒翻盆洗野味弄髒一溪水,兩人各自幹各自的,耶律祁洗着一隻家養的肥美母雞,許平然不喜歡吃野物。
耶律詢如在上游看見,忽然拋了只野兔過來,大聲道:“喂,換你的母雞!整天吃野物吃膩了,我也換換口味!”
耶律祁接着,卻立刻拋了回去,笑道:“對不住,家主人不吃野味,這母雞今兒我要爲她熬高湯的,下次換吧。”
“臭小子,給臉不要臉!”耶律詢如翻臉,嘩啦一下將整張盆踢翻,頓時污水橫流,野物堵塞了整條河道。
耶律祁一臉“好男不和女鬥”表情,嘆氣站起身,拎着籃子回去了。
那邊耶律詢如一邊洗野物一邊罵,罵完了將東西往肩上一扛,那盆足可躺下一個人,再加上野物和溼了水的分量,她輕輕鬆鬆一膀子就撂上肩了。
四面雪山弟子看見,不屑地哼一聲,都覺得和這樣一個只有蠻力的野丫頭計較,實在是一件很掉價的事情。
耶律詢如踢踢踏踏走着,她住在村西邊一座三間草房裡,是一個孤寡老人留下來的,她原來住在鄰村,一次上山時救了這老人的命,老人死後便繼承了這房子,住在了這裡。
雪山的人既然住在這小村,自然對所有人的來歷都盤查過,雖然耶律詢如是在天門到來之後纔來,但村人們確實都說,她救老人是真,住在外村是真,之前也在村裡出現過,算是已經清除了疑點的外來戶。
此時草屋裡,還有個男子,在默默低頭編草繩,村裡人知道,這是她弟弟,有點癡呆,一直靠這姐姐養活,也因此這姐姐纔沒能嫁出去。
當然這是耶律詢如自己對外的解釋,她愛讓誰是弟弟,誰就是弟弟。她以前當慣了殘疾,現在也該輪到三公子當一當了。
聽見她進門的腳步聲,耶律曇擡頭看了一眼,掠過一抹複雜的眼神。
當初帶她去尋找秘方求生,就是來到了雪山腳下這一帶村落的附近,他曾經和內門中的某個管事關係不錯,得人家指點,知道這附近有一個夫人用來培養異人的藥澤池。
夫人培養異人之地,都是那種能夠激發人體潛力,錘鍊肉體和經脈的寶地,但霸道的藥性自然有其後果,其副作用誰也難以預料。耶律曇可以冷眼看那些半人半獸的怪物被逼入澤中,卻無法對耶律詢如的命運做一個抉擇。最後還是耶律詢如,自己跳了進去。
三日熬煎,耶律曇和紫微上人各據一邊,連眼睛都沒眨過,生怕最後出來的是耶律詢如的屍骨,或者是一個怪物。
最後出來的耶律詢如,乍一看讓耶律曇欣喜如狂——不僅擁有了生機,甚至有一隻眼睛還恢復了一些視力,甚至她還展現了以往沒有的巨大力量,宛如重新變了一個人。
倒是紫微上人,仔細看過耶律詢如之後,皺了皺眉。
爲了鞏固藥效,耶律曇便和耶律詢如在這藥澤附近,找了個村落住下,隨時調理,指望着能復明另一隻眼,或者將這隻眼視力再提升一些,也就是在這段時間內,她走遍了周圍村落,和四周村民混了個眼熟,救了那孤寡老人,時常去照顧,甚至學了一口這邊的土話。
在她安住治病的這段時間,紫微上人倒跑了,整日忙忙碌碌不知道做什麼,每隔一陣子會回來看看她,每次看她,當面歡喜,背後皺眉,耶律曇看在眼裡,漸漸有了疑心,可是他給她把過脈,她脈象一日比一日洪沉有力,分明是恢復的徵兆,紫微上人的憂慮,又是從何而來?
後來,許平然和耶律祁出現了。
靈敏的耶律詢如,立即發現了其中的不對勁,當機立斷搬到了那個小村,爲免被雪山子弟看出身份,耶律曇不得不成爲她的白癡弟弟,整天只能關在屋子裡編草繩。
耶律曇遠遠看了一眼雪山頂,抿了抿脣。
夫人和師兄弟們近在咫尺,他知道自己該去找他們,可是他卻無法從這個女子身邊挪開腳步,哪怕這生活清苦、勞累、貧乏、他金尊玉貴的身份根本無法適應。
她是他寂寥的填補,哪怕聽見她有力沉悍的腳步,他都覺得似被踏在心上,粘住了,拔不開。
耶律詢如雄壯的步伐,在進門之後,便顯得平靜沉穩。
她伸出手,手中一個小小紙包,他接過去打開,看見裡面一點粉紅色的粉末,和一片染着深紫色澤的皮肉。
他疑惑地看看,用指甲碾開粉末細細地嗅,又對着陽光看那紫色的色澤。
他臉色,漸漸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