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水縣城外十里,有一座路人用來歇腳的涼亭,平日裡人流不少,今天卻空空蕩蕩。亭子邊本有附近農家來賣茶水,掙個零花錢,今天賣茶水的漢子,也抖抖索索蜷縮在一邊,眼神驚恐地瞧着亭子中那自斟自飲的黑衣男子。
男子很年輕,背對着官道坐着,一身剪裁簡單卻講究的黑緞長袍,一頭長髮只簪白玉簪,分不清烏髮和黑緞哪個更亮,分不清玉簪和手指哪個更修長。
亭中高高矮矮站着幾個人,抱臂的,靠柱的,擡首眺望來路的,姿態各異,只是都在嘆氣。
“大人。”一個男子皺眉,神色不贊同地道,“您明明已經找到了陛下,爲何一定要放棄,避出三水縣,還給宮胤讓道?”
黑衣男子不答,手指彈在碗沿,叮噹作響,碗就是涼亭裡供應茶水的平常的粗瓷碗,碗邊還有豁口,這人一身尊貴,卻毫不在意地用這碗喝水。
另一人冷哼一聲,“大人可不是給宮胤讓道,宮胤算老幾?”
黑衣男子笑了笑,手指彈碗聲音清越,不疾不徐,沒有任何變化。
“真不知道他來做什麼?”有人憤然道,“他在宮中獨掌大權,把持朝政,擠兌大人還不夠,連出國迎主子這樣的事,也要插一腳做什麼?他就不怕一朝離了大荒,六國八部趁機作亂?”
“作亂倒好!”一人哈哈一笑,“宮胤權傾朝野,連王位承繼都他說了算,再這麼下去,保不準沒多久就自己坐上那位置,成爲我朝第一個男帝。我朝先佑聖太祖遺命,大荒世代不可以男子爲帝,他竟然敢窺測大寶,不過是自取滅亡!”
“先太祖皇帝精通星盤推算之術,曾經說過,大荒女帝朝,自第一百零八代有驚天轉折,順者天下大昌,逆者大荒淪喪,如今可不就是第一百零八代?難道太祖皇帝的預言,說的就是宮胤要取代大荒的女帝傳統,成爲大荒第一男帝?”
“他的野心何止於此?他還要中央集權,大荒一統。現下大荒王朝,只能統治帝歌城及其周圍三省十二郡的土地。其餘六封國及八部,都是太祖皇帝朝就分封下去的藩屬國,獨享自治權,世代發展,早已成了國中之國,各王縮在自己國中,對王朝號令陰奉陽違,漸成尾大不掉之勢。可自從宮胤掌權,強勢召六國王子爲質子居住帝歌之後,眼看着六國和八部的態度便顯得微妙了。”
“說起質子事件,真不明白,宮胤是用什麼手段令六國八部乖乖送來兒子當人質的?簡直不可思議!”
“不可思議的何止這一件?他下令重新丈量全國土地,制定商律,開放了很多通商禁令,對六國進行商業控制,同時合縱連橫,離間諸國關係,使得幾個較爲弱小的屬國不得不緊緊依附他,眼看着他勢力越來越雄厚,這時候卻冒出個天命女王……”
“叮”一聲,黑衣男子手指敲擊的聲音微脆,所有人立即閉嘴。
亭子中沉默下來,呼吸聲顯得有些壓抑,一邊侍候茶水的漢子想走又不敢走,聽着那些大逆不道的話,直覺不好,恨不得捂起耳朵。
又過了好一陣子,纔有人低低咕噥道:“王朝對六國控制力漸弱,六國卻又忌諱圍繞在他們周圍的八部,八部現在被六國擠壓得日子難過,不也正在向咱們大人求援?大人您看……”
衆人又沉默,大荒國土廣袤,整個國家地域分佈卻很奇特。最內部是王城和王城勢力所及的省郡,六國圍繞着王城,八部卻又圍繞着六國,最外圍便是各種各樣的天然沼澤,隔絕了大陸諸國。整個大荒,便如一塊巨大的千層餅,在世人不能觸及的角落,散發着各種神秘的氣味。
這種格局,換成大陸其餘諸國都不可能存在,王城被勢力雄厚的藩屬之國包圍在正中心,那不是分分鐘傾滅的結局?偏偏大荒自有其特殊處,最外圍的八部,和六國國主多有世仇,六國要想進攻王城,必定要被八部反咬一口,到時候六國前後對敵,註定下場悲慘。
而八部卻也不能擅自攻擊六國,因爲八部相互之間也各種矛盾,一旦有其中一部開戰,就得提防兩側的他族是不是會趁機渾水摸魚,而且還沒有退路,因爲背後就是沼澤。
因此,多年過去,王朝和六國之間,六國和八部之間,關係越發複雜,利益糾纏越發緊密,僵持着生存,平衡着交往,真正形成了牽一髮而動全身的局面,誰都想動一動,誰也不敢先動一動。
每次說到這樣紛亂的局勢,衆人在頭痛的同時,也不禁驚歎先太祖皇帝的智慧與苦心。這樣的國家格局,和大荒當初建國時的特殊情形有關,但先太祖皇帝在這樣的劣勢中,形成這樣相互牽制的格局,並安穩維持數百年至今,其間佈局掌控,已近天人之境。
想到先太祖皇帝,衆人便不禁想起先太祖皇帝和和耶律家的世代糾葛,不禁緊緊閉起了嘴。
人們一邊想着右國師宮胤的獨攬大權,有心收服六國,震懾八部的勃勃野心,一邊想着左國師耶律齊不甘於家族逐漸勢微,同樣在六國八部之間遊走結盟,對抗宮胤對皇權的蠶食。兩人目前最直接的衝突,就集中在對女皇的態度上——宮胤不願意迎立女王導致他的如意算盤發生變數,耶律齊和他背後的勢力,卻堅持迎立女王,拖延時間,打亂宮胤的計劃。
於是那個倒黴的女王,在不知不覺間,就成爲了一塊不知是香是臭的餡,希望等爭鬥結束,她還能剩點渣渣……
衆人沉默,耶律祁卻好像多了點說話的興致,手指在碗邊一敲,一口喝乾那苦澀的茶水。
茶葉粗劣,茶水泛着不潔的油光,遠比不上他平日所用的最差茶水,他喝得卻十分順暢,連眉頭都未曾一皺。
吃得珍饈,也嘗得草根,上位者的天地,不計較人間微末。
他擱下茶碗,笑問:“他們已經走了?”
“是。”有人答道,“宮胤已經帶她們離開三水。”
耶律祁點點頭,一笑道:“宮胤既然親自來接女王,那便讓他接。我等回國便是。”
“大人!”
耶律祁手掌一豎,衆人立即噤聲。
“叫什麼?覺得很委屈很沒面子?”耶律祁笑得可親,“我等先回,一路上也好爲宮大國師以及女王陛下開路。當然,我等先回了國,也自然要將已經尋到女王的消息傳達全國,如此,衆臣也好提前準備,百里遠迎陛下。”
衆人若有所悟。
“大燕是敵國,一路千里迢迢,風刀霜劍。”耶律祁嘆氣,神情擔憂,“也不知道國師能不能順利陪着陛下,回到國內。真是讓人不放心哪。”
衆人眼睛一亮。
千里路途,羣敵環伺,國師奉陛下回國,這一路假如出了什麼意外,可不就是國師的大罪?而主子先一步趕回國內,趁宮胤不在,正好也可以做一番佈置……
看主子笑容莫測高深,有人想起前幾日主子收到的信,也許,宮國師路上,已經受到了“照顧”也未可知。
“何況,先女王在世時……”有人陰陰笑了一聲。
衆人頓時明白,脣角一扯,呵呵一聲。
先女王暴斃,死後還揹負不貞之名,更有一些流傳在宮廷內外的不堪流言,給那位倒黴女子的身後事,塗抹桃紅闇昧色彩。此刻流言還未消弭,新女王已經出現,雖說新女王是另一個人,但在深信轉世之說的大荒澤人民心目中,新女王是前任的轉世,自然連前任的舊事名聲性格都一併傳承。前任女王也是歷代女王中,唯一因爲污穢罪名暴斃的,這種情況下,那些守規矩如守命的老古董,以及前任女王的敵人們,會做什麼可想而知……
“可是大人……”有人疑惑不解地問,“您不是主張迎立女王的嗎?女王要是出了事,豈不是……”
耶律祁笑看他一眼,神情當真和藹可親,那發問的人卻禁不住打個寒戰,懵懵懂懂中只覺不安。
其餘人都嘆口氣。
這個新進的傢伙,以後,永遠也沒有機會飛黃騰達了。
皇帝隨時可以有,但令右國師宮胤獲罪的機會可不會隨時有。宮胤權勢滔天,爲人謹慎,長年在玉照宮一步不出,想尋到他的疏漏比登天還難,好容易他出了宮甚至出了國,這機會誰要放過,就不配在大荒爭鬥中活着。
所以主上聽聞宮胤到來,立即遠避,這也是爲日後的計劃,洗脫嫌疑。
耶律祁手指一拂,放下茶碗,起身離開。
“記住,在利益和大局之前,永遠沒有需要絕對堅持的目標。”
他黑衣飄拂,如黃昏之後一幕天色的暗影,無聲無息地滑了出去,從頭到尾,看也沒看那茶水漢子一眼。
衆人躬身,跟隨離去。
一直膽戰心驚在一邊伺候茶水的漢子,等人走了好久,才一溜煙竄進涼亭,一眼看見茶碗邊一錠十兩銀子,青白掛霜,上好成色,不由笑眯了眼。
不過一碗茶水,這些客人好大方,可是他們討論的內容,也太驚心了些,要不要抽空和亭長說一說……
漢子一邊想着,一邊收起銀子,順手還要收起茶碗,手指一碰茶碗,忽然咦一聲。
茶碗上不知何時,出現無數放射性裂紋。
想必是剛纔黑衣男子手指敲擊導致,奇怪的是,裂紋多成這樣,早就該碎了,可碗還是完整的,裡面殘存的茶水,一滴不漏。
茶水漢子好奇地去碰。
“咔嚓”一聲,茶碗崩裂,底部一塊沾着茶水的瓷片射出,“嚓”一聲,射入茶水漢子咽喉。
茶水漢子向後便倒,鮮血尚未流出,便被瓷片堵住,只在瓷片邊緣,洇出慢慢變黑的血跡。
一着殺手怕不能成功,還有第二着,最後一滴茶水,都下了毒。
茶水漢子靜靜倒在地上,十兩銀子落在他手邊。
櫸木棺材五兩紋銀,喪衣喪儀三兩紋銀,請人打穴二兩。
加起來,正好紋銀十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