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橫波踉蹌前撲,闖入長街。
“救命啊!七峰山的強盜搶人啊……”她叫聲悽越。
街兩側的門後,無數雙眼睛骨碌碌盯着她轉。
隱約聽見門後竊竊私語。
“又一個逃下山的?”
“給七惡整怕了的?”
“不對啊,好像是被搶上山的民女?”
“咦,七惡雖然坑蒙拐騙,害人無數,但從來不傷人性命,也不搶女人啊,怎麼這回……”
“也許是七惡的手下呢?時日久了,總有想要開葷的……”
“這姑娘看起來很可憐……”
“啊,還挺美貌呢,難怪會被搶……”
景橫波斷斷續續聽着,心中微喜——有戲!
眼角餘光瞥到前面一家米糧店,立即腳步加快,直撲而去,在那店門口一個踉蹌,撲倒在門前。
她拼命擂門:“救命!救命!大爺行行好讓我進去!”一邊用眼角餘光惡狠狠瞪裴樞——給我慢點!
裴樞只好慢騰騰地奔過來,跟飄似的。
“呔!那小娘子!還不快從了大爺!大爺說要娶你,就一定會……”
臺詞還沒念完,忽然勁風一響。
這響聲換成別人根本聽不見,但裴樞這樣的高手,聲音入耳,渾身汗毛霍然炸起。
高手!
還在英白等人之上的高手!
裴樞再顧不得做戲了,這勁風如此兇猛,撞上了後背就是一個大洞,他全力向前一縱,猛撲向景橫波。
景橫波正在擂門,一回頭看見他居然又不按劇本演戲,這麼快撲過來,不禁大怒。
正想是不是要施展一下意念控物,給這不聽話的貨來下狠的,驀然面前的門板一撤,一雙手伸出來,將她飛快拽了進去。
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姑娘快進來!”
她被拽入門中,心中一喜,那老者在急急關門,百忙中她只來得及回看一眼,正看見裴樞從地上跳起,姿態殊不優美,如狗吃屎,他沒有看她,卻滿臉狂怒地回頭,隨即身子一閃,不見了。
這貨,又發什麼瘋?
景橫波心中嘀咕,直覺裴樞剛纔撲過來的姿勢好像有點不對勁,但此刻劇本已經演到一半,只好繼續,一邊靠着門板喘氣,一邊向救她進來的店家道謝。
那店主是個老者,倒是慈眉善目,請她到廳堂坐了,又給她上了茶,安撫道:“姑娘歇歇氣。不過小老兒這裡只能給你暫避,七惡行事不按常規,他們的人有可能還會闖進來,姑娘要麼還是從後門趕緊再換個地方躲,我這有好幾個後門,從哪出去都方便。”
景橫波心中暗罵七個逗比真是荼毒一方,可憐七峰鎮的人防火防盜防七殺,連後門都開了好幾個。一邊笑道:“多謝老丈,不過那個惡徒倒也不能完全算七殺的人,不過是七峰山一個打雜的,沒那麼高武功,諒他也不敢闖入民宅騷擾。”一邊順嘴就轉了話題,問老者從事何營生,老者答說做些米糧生意,前面店鋪也賣些乾果菜蔬,景橫波等的正是這個答案,轉轉眼珠道,“說起米糧,小女子寄居的舅舅家中是大戶,因爲今年田莊送上的米成色不好,正打算把那批米賣掉,另賣些好米自家吃,不知老丈這邊的米糧成色如何?”
老者一聽有生意做,喜上眉梢,急忙帶她去看糧倉,景橫波也不懂這些,撿着好的米麪要了些,又要了一大堆乾菜,她能說會道,又親切可人,哄得那老者心花怒放,果然給了她一個最低價格。完了景橫波笑道:“我身上自然是沒有銀子的,且代我那舅舅定下這些,老丈你先給我留着,明兒我傳信給舅舅,讓他帶人帶銀來買。”
老者滿口答應,景橫波又道:“勞煩老丈,我那舅舅家最近需要造個園子,正在求附近的能工巧匠,咱這鎮上,可有這類能人?”
“本鎮最好的匠人是周大,正在給劉大戶家的新屋起樑。”老者道,“鎮西頭便是。”
景橫波立即道:“那我去瞧瞧。”轉身便走。
此時因爲裴樞離開,街上門戶都紛紛開啓,景橫波出門時,四面張望了一下,發現沒有裴樞人影,不禁有些詫異。
這傢伙,演戲演到一半就不見了,耍毛大牌!
此時也顧不得裴樞,沒有他搗亂正好,她向鎮西頭走去,準備空手套白狼。
……
街口,那輛馬車始終靜靜停着。
隨從們整裝待發,他們要趕路,時日已經很緊,本來,連這鎮子都不會進的。
馬車裡的人卻遲遲不說走。
他在擦手,雪白的布巾反反覆覆擦手指,布巾散發着淡淡的藥味,擦過的若冰晶的手指,漸漸熱了。
等到手擦完,他的決定也已經下了。
“歇一宿。”
“主上……”護衛想要提醒這樣的停留不妥,就算不管時間緊張,七峰山靠近黑水澤太近,這個鎮子本身也匯聚了來自玳瑁黑水的各大勢力的眼線,主子還有要事要做,身份尤其需要隱藏,在這裡停留,太冒險。
正是因爲認識到了這點,所以主上在經過七峰山腳下時,明明眼光一直停留在山巔,卻也沒有要求停下,已經做好了狠心擦身而過的準備。
護衛心中嘆息——想好不見,沒想到在這鎮口還是遇見,這算不算孽緣?
他不說話,簾子慢慢垂下。
護衛也不敢再說,一轉身下令:“投宿!”
……
景橫波站在鎮子西頭,看那劉大戶家正在上樑。
上樑是件大事兒,四面圍觀以及幫忙的街坊很多,家中親屬送來爆竹金花,噼噼啪啪炸響,一個肩披布巾的漢子,滿頭大汗地指揮幾個漢子,扛着大梁上了房。
想必就是那能匠大周了。
景橫波擠到人羣前方,眼瞅着那邊將各色彩緞被面在中樑掛好,幾個師傅爬在摻牆上,慢慢吊起中樑,大周在底下指揮吆喝:“起——落——”
“落。”字響起那一刻,景橫波手指一動。
一顆小石子滾進了樑柱上的槽榫。
“落!”
中樑落下。隨即那師傅便驚“咦”一聲,幾人色變。
底下圍觀者也發現不對,梁木好像沒有卡在槽榫裡,一頭微微翹起。
一時鬨然。
上樑是大事,樑必得上得妥妥正正,否則於家業風水不利,這是千百年來深入人心的風俗,所謂上樑不正下樑歪,總歸是一件不吉利的事。
大周的額頭冒出汗來,他做工匠二十年,從來沒遇見過對不上槽榫的梁木,這是怎麼了?
一衆人等只好將梁木再次擡起,再落,落下時景橫波手再一揮,又塞過去一顆石子,自然梁木又沒卡進去。
如此三番,上樑不成,四周嗡嗡議論聲不絕,主家臉色慘白,工匠汗如雨下,喜慶氣氛全無,人們開始慢慢退避,神情忌諱。
景橫波便在這時候,笑吟吟走了上去。
“啊呀,”她看一眼這屋子,驚道,“此地風水非凡!”
主家正沮喪絕望,聽見這句便如遇見救命稻草,急忙上前問:“敢問姑娘爲何有此一說?我這樑正上不去,可是風水有何不妥?”
“不妥?哪來的不妥?”景橫波搖着手指,“妥得很,太妥了,妥得你家消受不起,這樑,才上不了啊。”
“請姑娘指點迷津!”
“你這地脈下,有一條黃金龍,建宅於此,日後子孫飛黃騰達,金銀滿屋。”景橫波一句話說得主家眉開眼笑,她又忽然皺起眉,“只是你家下地基的時候手法不對,驚動了龍氣,現在不僅沒財發,只怕還有家破人亡之憂啊!”
“啊!請姑娘務必解救我等一家!事後必有重謝!”
“這條龍是黃金龍,當然最愛財啦,”景橫波笑眯眯滿口胡扯,“你們既然驚動了它,自然要獻上它最喜歡的東西給它賠罪。你家準備些銀兩值錢物事,天黑之後,向西行走,行出鎮外三裡,將這些東西,埋在沒有月光的地方。就行啦。”
“這樣就可以?那麼,到底需要多少銀兩?”
景橫波算了下買米糧蔬菜需要的錢,道:“不少於五十兩便可以啦。”
這筆錢不算少,不過這主家也算當地大戶,沒有太多爲難便應了,卻有人低聲提醒主家道:“這女人來歷不明,保不準隨口胡謅,仔細不要被騙了去……”
景橫波裝作沒聽見,一指大梁,對神情懷疑的主家道:“你這上樑有吉時,可不能耽誤。也罷,我既出手,便幫你到底。我稍後給這地底龍神上香,和它打個招呼,讓你這樑先上了,回頭你記得按我說的去做。不然龍神幫了忙,你卻耍賴,小心分分鐘家破人亡。”
主家半信半疑,令匠人們再上牆,吊起大梁,景橫波在一邊設了香案,敬香鞠躬,裝模作樣禱告幾句,手一揮道:“上吧!”
衆人拎着心,顫顫巍巍將樑吊上去,“起——落——”
“咔嚓。”一聲,樑穩穩地卡住。
主家欣喜地抹一頭汗,急忙上來道謝,景橫波笑得世外高人云淡風輕,“啊,龍神聽了我的禱告,給我一個面子而已。你們要記得履行諾言哦,不然出了事別說我沒提醒哦。”
主家連聲應是,又請景橫波進去吃飯,匠人們在樑上往下灑糖果錢幣饅頭糕點,景橫波不要臉地和小孩們擠在一起,搶了一堆錢幣和糖果後,又美美吃了主家殷勤招待的晚飯,拿了謝銀,正好用這謝銀,住進了鎮上唯一一家客棧。
現在,就等半夜取錢,回頭買米,就算完成任務了。
完成事情順利,景橫波心情暢快,進客棧腳步生風,進客棧的時候,身後忽然傳來急速的馬蹄聲,她還沒來得及回頭看,就被一匹馬疾馳而過時帶起的風帶得一個踉蹌,險些撲倒在門檻上。
小二扶住了她,她回頭一看,狹窄的街道上,十數騎電般馳過,一路橫衝直撞,如入無人之境,這回鎮上百姓連喊都不喊了,直接關門。
“這都什麼人?”景橫波探頭看馬上騎士背影,心想這些人才是真跋扈,從百姓神情看,似乎比對七殺畏懼多了。
“也不知道是十三太保中的哪位太保……最近七惡不在,他們經常來,大家也遭殃。哎,應該把七惡回來的消息傳出去纔對……”小二搖頭咕噥。
“七惡不是禍國殃民嗎?你們不是一聽他們名字就逃奔關門嗎?怎麼聽起來你們好像還指望着他們保護似的?”
“七惡愛玩愛鬧,挺煩人的,行事又不按常理出牌,大家頭痛是真頭痛。”小二道,“但無論如何,七惡不殺人,不搶奪,不染指民女,也不真的取人財物,有時候遇上別人欺負我們,心情好了也會出出手,比起那一羣搶錢搶瘋,收地盤費收到七峰鎮來的十三太保,可要好得多……”
“小德!”掌櫃在櫃檯裡一喝,“別亂說話!”
小二悻悻閉嘴,景橫波冷笑一聲,指着他們道:“你們啊,也真是厚臉皮。明明靠着七殺保護,心裡明明知道他們不是壞人,還要做出那副樣子,你們敢對十三太保砸雞蛋?說到底,不過是怕人惡欺人善罷了!”
滿堂的人給她說得臉色訕訕,無人搭腔,景橫波冷哼一聲,一邊想這十三太保也太窮兇極惡,這七峰鎮離玳瑁還挺遠呢,收保護費居然能收到這裡來,一邊想七峰鎮的人也夠不要臉的,哪天這羣貨色一起倒黴活該。
越想越不忿,她拍桌子,“來一間上房!”
正好上房只剩一間,景橫波付錢的時候心中有些奇怪,這小鎮客棧,客流有限,上房怎麼會只剩一間?還住了哪些人?
進院子的時候,她看見院子裡停着一些風塵僕僕的車馬,但看起來也很普通,許是過路的行商,不過行商這麼大方,包下這麼多房間倒是少見。
小二帶她到房間時,她微微皺眉,這唯一一間上房,竟然在一層樓的中間,左右都住了有人,感覺像是被包圍一樣。
這種感覺不大舒爽,但也不能把先住進來的人趕出去,她看看左右兩側,都門戶緊閉,毫無聲息。
進了房,剛想躺一躺,一個人輕盈地竄進室內,往她身邊大喇喇一躺。
景橫波一看他就怒從心底起,惡狠狠踢他一腳,道:“你倒有臉睡?剛跑哪去了?”
裴樞霍地翻身坐起來,怒道:“我還沒問你呢,你是不是又安排了別的幫手?剛纔我差點被人從背後射穿一個大洞!那混賬出手可真狠毒,活像和我有深仇大恨似的。我繞着鎮子追了一大圈,那混賬跑得真快!不會是你安排天棄報復我吧?”
“我倒希望天棄來,沒天棄英白也行,反正要誰都不要你。”景橫波翻白眼,隨即又好奇,這霸王也會吃癟,“好端端地誰射你?就是先前你最後一次撲我那次?難怪我瞧着你姿勢不對,狗吃屎似的。”
“放肆!”裴樞劍眉豎起,“你這娘們越來越放肆!過來!給我捶背!”
“捶你個妹。”景橫波躺下來,雙手抱頭,“這是我開的房間,我的牀,你不許睡,想要住,自己開個房間去。”
“你以爲我想和你睡啊?都不曉得擦點香粉!也不曉得換件風情點的衣裳。”裴樞攤手,“喂,拿錢來。”
“啊?”景橫波險些去掏耳朵——聽覺出問題了?
“我身上沒錢,”裴樞理直氣壯地道,“你給我錢我纔好去開房。”
景橫波覺得這對話太違和了……
信息量好大。
有種姦夫淫婦吃軟飯小白臉和富婆要錢的趕腳……
“我哪來的錢?自己掙去!堂堂少帥,和女人要錢,你有臉?”
“堂堂少帥,去做那商人搏利之事,才叫丟人。爺這輩子只會打仗,也只喜歡打仗,別的事,免談!”
“有種你生孩子也讓別人幫你嘿咻!”景橫波咕嚕一聲,數數口袋的錢,不夠再開間房的,只好道,“你在這打地鋪!”
“堂堂少帥,怎可打地鋪?”裴樞更加生氣,“你打。”
“我打!”景橫波一腳踹在他腿上,“我還是女王呢!”
“別吵了!”裴樞忽然伸出手臂,將她一攬,“一個都不打地鋪,這牀這麼大,一起睡好了。哎別鬧,我追那刺客追了一大圈,好累。讓我睡一覺。”
說完已經閉上眼睛。
景橫波瞪着他——這小子是有意還是無意?是天生麻木還是天生不要臉?怎麼每句話都充滿雙關?說他曖昧吧他眼神清澈表情坦蕩,說他不曖昧吧他的話能聽嗎?這要隔壁有人,還不該以爲這屋內兩人,戀姦情熱?
想到隔壁,她心中一動,隔壁好靜啊。
不知怎的,那靜,靜得讓她心中不安,總覺得似乎有人在默默注視她一樣。
她折騰半天,着實也累了,懶得踹裴樞下牀引起吵架,也懶得自己下牀打地鋪,想着先歇息一會兒也好,身邊裴樞已經睡着,氣息靜謐,倒引起了她的睡意。
可是她剛剛閉上眼睛,就霍然睜開眼睛。
不對勁。
那種被窺視的感覺,更明顯了。
……
隔壁屋子。
他面對牆壁坐着,微微闔着眼睛,手中端着一杯茶。
茶已經冷了,因爲看不到一絲熱氣,但他還端着。
他面對的方向,隔一堵牆,應該就是景橫波和裴樞現在睡着的牀。
他閉着眼睛,隔着牆,似也能“看見”對面景橫波和裴樞同睡一牀,“看見”兩人“打情罵俏”。
他面上沒有表情,白瓷茶杯上,卻隱隱出現了放射性的裂紋,一絲,一絲,又一絲……
奇怪的是,裂紋如星花亂綻,卻沒有一滴茶水溢出。
護衛站在他身邊,大氣都不敢出。
他緩緩睜開眼睛,護衛立即上前一步,躬身待命。
他道:“客棧廚房快要準備晚飯了吧?”
“是。”
“處理一下,”他擡手,指指隔壁,“保證她無事便行。”
“是。”
他忽然眉宇一動,揮手示意侍衛立即下去,隨即自己起身。
他起身時,手中茶杯忽然片片碎裂,他衣裳旋起,碎裂的白色瓷片在身側飛起,化爲白色粉末不見。
他身影也不見。
下一瞬景橫波出現在室內。
她左右看看,愕然發現房間裡沒人。
剛纔她感覺到隔壁有人窺視,想了想還是決定過來看看,她已經想好了,如果真有刺客就抽冷子給一刀,如果遇上人家睡覺就給人家蓋上被子,反正她忽來忽去,人家只當做夢。
但室內沒人,倒讓她詫異,她相信自己的直覺,最起碼剛纔,這屋子裡還是有人的。
她眼角忽然感覺到桌上似乎有點反光,走上幾步,手指在桌面上一摸,隱約有一點水跡。
水跡很冷。
再看看桌上,有托盤,有茶盞蓋子。
似乎少了樣東西。
她笑笑,搖了搖頭,閃身離開。
剛纔這裡有人,在喝茶,奇怪的是,喝的是冷茶。
一個人,在空寂室內,對着牆壁,喝冷茶,聽着隔壁她和裴樞的動靜?
怎麼感覺怪怪的?
但既然人已經不見,說明對方不想被她知道,而且是個高手,她的瞬移忽來忽去,不是絕頂高手很難預見並躲避。
高手似乎沒有太多敵意,那麼她也不想招惹。
她回到室內,裴樞已經醒了,正撫着肚子坐在牀上,看見她道:“叫飯來吃。”
景橫波翻翻白眼,懶得計較他這丈夫吩咐小妾一般的口氣,叫來小二叫上點飯食。過了一會小二送來三菜一湯,是大廚房專供客人食用的配菜。景橫波和裴樞也不計較,端碗吃飯。
景橫波剛掏出銀針,準備試試飯菜,裴樞已經風捲殘雲扒了一碗,景橫波嗤笑,“還是百勝將軍?編的吧?就你這警惕性,早該死了千百次纔對,你就不怕附近有敵人,在飯菜中下毒?”
“好久沒吃毒藥了,正想着。”裴樞頭也不擡,“我倒想見識下,外界有什麼毒藥,比天灰谷的更毒。”
景橫波這纔想起這傢伙在天灰谷呆了幾年,雖說中了一身的毒,到現在灰老鼠皮還沒全扒掉,但應該也養成了對很多普通毒藥的免疫了吧?難怪他有恃無恐。
有裴樞這個自動驗毒機在,她也就放心吃飯,先前吃過一些糕餅,倒也不餓,只寥寥吃了一碗,倒是見裴樞吃飯太快,怕他噎死,禁不住囑咐:“慢點,沒人和你搶。”
“你這是關心我嗎?”裴樞百忙中對她一笑,當真色若春曉之花。
景橫波頓時那種被隔壁窺視的感覺又來了!
她忍住了閃身去隔壁再看的衝動,看也看不到,等她過去,一定又是空無一人。
吃完飯,令小二進來收拾,她看着天色已晚,正想喊裴樞陪她去拿銀子,往西走三裡地是她的要求,她記得那裡特別荒涼,誰知道一轉頭,那貨居然又躺牀上睡着了。
“吃了睡睡了吃,遲早變成豬!”景橫波罵一聲,想想自己一個人去也無所謂,也便算了。
她剛剛離開,牀上的裴樞,忽然有點艱難地睜開眼睛。
“不對……”他喃喃道,“怎麼會睡着……不對!”
他霍然坐起,左右看看,驚道:“大波!大波你去哪兒了?”叫了半天沒人應答,他跺跺腳,穿窗而出。
……
隔壁屋子裡。
端坐的人,側身看了看身邊的護衛。
護衛滿面羞慚之色,隱隱還有幾分驚訝,低頭道:“主上,我們藥下得很小心,分量也很足,可以保證不被發現,保證姑娘不受影響,按說就算一流高手也該倒三個時辰以上……只是沒想到裴樞如此厲害,這藥居然只讓他閉了閉眼……”
他擡起手,護衛立即住口。
“裴樞在天灰谷呆了多年,自身應該已經抗毒能力,是我忘記了這點,你們能令他暈迷一霎,已經不錯。”
那一霎就夠了。
最起碼已經不能追上景橫波了。
……
馬蹄嗒嗒。一大羣騎士穿越清冷長街。當先一人深紅披風,翻出黑緞的內裡,披風上繡着張牙舞爪的蠍子,猙獰又狂放。
他狂放的笑聲,也響在寂靜的長街上。
“這羣七峰鎮的烏龜們,又縮起頭來了!縮頭有什麼用,十三太保讓你們交地盤費,你們敢不交?”
“十二太保,”隨從道,“今日晚了,咱們還是客棧休息一夜,明日再收地盤費吧。”
“可惜這七峰鎮太小,連個妓院都沒有……”那十二太保眼珠子骨碌碌一轉,“這長夜漫漫,難熬啊……”
忽然前頭的馬一聲低嘶,似乎被什麼人撞上,有人叱喝道:“什麼人亂走亂撞!”翻身下馬,揪住一個人影。
那人擡起頭來,神情渾渾噩噩,卻是先前那個著名瓦匠周大。
他是本地名匠,卻在先前上樑時,數次沒上成樑,險些壞了主家的大事,事後主家雖然沒有爲難他,但難免態度有些怠慢,答應給的酬金也沒給,周大自覺顏面掃地,無顏再要,自己失落離開,一路怨恨運氣不好,又恨被那莫名其妙出來的女子奪了風頭,覺得保不準是那女子搞的鬼,苦悶之下沒有擡頭看人,撞在了這批人的馬上。
此時他擡頭一看,不禁暗暗叫苦——這羣最近對七峰鎮騷擾不休的十三太保,令七峰鎮的人吃夠了苦頭,人人都認得。
眼看這些人橫眉豎目,一臉找事的神情,他忽然想起剛纔隱約聽見對方的話語,急忙道:“太保想要找女人?小的先前可見着一位絕色美人!太保若出馬,絕對手到擒來!”
……
景橫波左肩擔着二狗子,右肩蹲着霏霏,往小鎮向西三裡處趕。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野地裡隱約有些白光浮動,風掠過枯樹樹梢,聲音嗚咽。
景橫波這才發現,自己指的這塊地兒,似乎也太荒涼了些,而且前方那一個一個隆起的土包是啥?不會是墳地吧?
一指指到了墳地裡?真晦氣。
二狗子在她肩頭抖抖索索,長聲吟哦:“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三隻逗比,奔向火葬場。”
不等景橫波出手,霏霏一腳把它踹出了三丈。
二狗子撲棱着翅膀,抓住一樣東西才站穩,嘎嘎笑道:“任爾東西南北風,我自巋然不動……嘎——”
它忽然看清爪子底下是什麼東西,慘叫一聲,眼睛一翻,暈了。
景橫波一瞧,它抓住的是一截慘白的骨頭。
不用辨認也知道是人骨。
四面鬼火浮動,荒煙蔓草,殘墳斷碑,白骨零落,不僅是個墳地,還是個亂葬崗。
二狗子瑟瑟發抖,景橫波身爲女性,對這種地方也有點毛毛的,霏霏卻似乎很喜歡這種環境,哧溜一聲,奔入亂墳中叼骨頭去玩了。
景橫波想喊,一轉頭看見遠處有燈火晃動,想必那主家前來埋銀子了,趕緊抓了二狗子的鳥嘴,躲入一處墳後。
躲在墳後的時候,她心中掠過一絲奇怪的情緒,似乎覺得有什麼不對勁,但一時也想不出。
燈籠晃動,那隊人漸漸走近,果然是那造房子的大戶家,似乎爲了壯膽,來了很多人,猶自神情懼怕,快速走到墳地裡。
所謂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一般只有墳墓的側面,這是亂葬崗,像模像樣的墳不多,那主家隨便在一座墳旁挖了個坑,將銀子放了進去,又匆匆禱告幾句,便急急走了。
他們離開時,正從景橫波前方過,斷斷續續話語聲傳來。
“快走,這裡不能多留。”
“上次鎮上老牛家二小子過來玩,第二天沒回去,後來就在這裡找到他的屍體,開膛破肚喲,好慘!”
“大半夜的,又是在這裡,快別說了,趕緊走!”
腳步倉皇而去,景橫波皺起眉,這地兒有猛獸?好好的怎麼會有人開膛破肚地死在這裡?
今夜的風特涼,月色模糊闇昧,天空反射着陰森森的雲色,景橫波決定拿了銀子就走,絕不多留。
剛剛挖開洞,把銀子揣懷裡,就聽見馬蹄聲。
這半夜三更亂葬崗,怎麼還會有人過來?聽馬蹄聲還不止一人。
此時出去會被發現,景橫波只好再次找地方走,霏霏忽然叼着什麼東西,在一處墳頭上向她搖尾巴,景橫波看見那墳墓頗爲高大,便隨着霏霏躲入墳墓後,這座墳墓頗爲高大完整,墳頭上四面溜滑。
風又將對話聲帶了過來。
“那個混賬,竟然敢騙爺!下次遇見,有他受!”
“爺您別生氣,小的瞧着,似乎也不是騙你,客棧掌櫃不是說是有個挺美的姑娘投宿來着?”
“那人呢?去哪了?”
“……許是臨時有事出去了……爺別生氣,那是她沒福分被爺垂青,回頭小的給您找更好的來。”
“算了算了,撩起爺的心火,卻找不到人,真是不痛快……反正睡不着,還是過來看看吧。”
“爺,大太保關照了,這地兒還沒完全建成,要儘量避免泄露風聲……”
“得得得,還要你囑咐?爺不就是不放心,過來巡視一下嗎?這亂葬崗的地兒,人都是自己的,至於泄露什麼風聲?還是你是叛徒,你會泄露出去?”
“小的不敢!”
“那正好,咱們過來瞧瞧,監監工,回頭大太保也要誇我盡心,半夜三更還惦記着幫裡的事不是?”
“是,是。”
景橫波手掌按着墳墓冰冷的泥土,想着原來如此。
先前就懷疑十三太保收保護費這事奇怪,她雖然不知道十三太保的大本營在哪,但此地距離玳瑁首府上元城,快馬還有三四天的路程,十三太保的大本營差不多也該在上元城附近,收保護費收到幾百裡外的地兒,這手伸得也太長了。
想必收保護費是假,在這裡設立秘密基地,以收保護費爲名,不定時來查看是真。玳瑁這地方,勢力林立,幾乎所有的鎮子城池,都有一個大勢力籠罩,十三太保要想在遠離上元城的任何地方建立秘密基地,都有被當地主要勢力發現的危險,唯有七峰鎮,處於七峰山範圍之下,原本擁有紫微和七殺最強有力的保護,但紫微和七殺又是一羣行事隨意的逗比,根本不會太管底下的事兒,所以七峰鎮,便成了一個又安全,又妥當的地方,而七峰鎮三裡外這個少有人來的亂葬崗,自然更安全。
只是,這入口處在哪呢?
她看了看身側霏霏,它正吐出一個東西在玩,那東西黑黑的,圓圓的,景橫波一瞧心中一緊——好像是火彈子!
這時代已經出現了火藥,卻極其稀少,而且也是官家管制極緊的違禁品,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景橫波急忙一巴掌把這玩意給掃掉,出了一身冷汗。
此時那羣人下了馬,正步行接近,這方向……
她瞪着面前的墳,渾身一冷。
終於明白哪裡不對勁了!
是這墳不對勁!
這裡是亂葬崗,換句話說,隨意拋屍的地方,根本不該有墳墓,好好的人家,誰會把死者隆重地葬在這裡,和一羣孤魂野鬼爲伍?就算有墳墓,也應該是以前的無主孤墳,經年日久,無人照管,塌陷破敗,怎麼可能有這麼講究,連一根草都不長的大墳?
入口在這裡!
腦海中閃電般閃過這個念頭,她第一反應就是瞬移離開,但左右四顧,四面都是曠野,以她的瞬移能力,這麼一閃,還是會出現在曠野範圍內,被發現,被發現當然她可以走,安全沒有問題,可是這什麼太保就能發現,他就會知道基地秘密泄露。那麼這基地,就會被立即轉移。
可她還想知道基地有什麼秘密。十三太保也是黑水澤頗有聲名的組織之一,雖然在各大勢力中算最弱的,但本身規模不小,也從未停止過排位競爭,這樣的組織,不惜耗費人力物力,在幾百裡外精心選址建造地下秘密基地,必然是進行極其重要的項目,或者對自己有極大幫助,或者對他人有極大威脅,才搞得這麼隱秘,無論是哪種情況,以她一路搶寶的經驗來看,都絕對不可錯過。
保不準對她以後的黑水女王之路有好處呢?保不準還可以獲得紫微老不死的加分呢?
景橫波已經進入了玳瑁境,按照規矩,這時候玳瑁首府應該派人前來迎接了,事實上根本沒人鳥她,她對於自己日後即將受到的“招待”,早已心裡有數。所以才一路忙着擴充實力。
那羣人果然奔着這墳而來,只要一靠近,就會發現她,她不想走,也不想被發現,怎麼辦?
正在思考對策,她忽然後背一涼。渾身汗毛都似炸起!
背後有人!
可她明明記得背後只有一座墳,破敗得塌了半邊!
直覺一閃而過,她顧不得多想,正要閃身,一隻手已經攬上了她的腰!
冰涼堅硬的手,從破墳裡伸出來……
鬼爪……
腦海裡閃過這個念頭,她伸手就拔刀,那隻手輕輕一點,她頓時不能說也不能動,軟軟倒在那“人”懷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