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在每雙眸子中閃耀着青光。
景橫波立在廊下,看護衛在急速調動,看蒙虎在雨中奔走,看見對外的一道側牆上,忽然磚塊挪移,開了無數小洞,一架架弩箭飛速推出,一隊箭手立於其後,冷靜調絃。
她目光也在發亮,灼灼似燃了火。全身的血,都似在這冷雨黎明中備戰一刻,被激燃。
“是要打架了麼?”她不勝興奮地問。
宮胤立在她身邊,剛纔被雨淋溼的白色披風,此刻流水順衣裳脈絡潺潺流下,片刻已幹。
他有點奇異地看她一眼。
這女人,又二貨了。
剛剛纔遇險,大呼小叫的,現在生死搏殺在即,對方的目標肯定是她,她還在笑。
“你進大殿去,沒有你的事。”
“不去,裡頭剛死了人,我心裡毛毛的。”
他有點啼笑皆非,馬上死的人會更多,她倒不怕了。
“桑侗狗急跳牆,必然不顧一切。”他淡淡靜靜地道,“她桑家能屹立於帝歌數百年,自然不會僅僅靠一個不被雷劈的高塔。”
“還有什麼?總不會是AK47。”景橫波撇嘴。
宮胤難得神色凝重,沒有答她的話。也懶得問她AK47是什麼玩意,反正她嘴裡總是各種古怪。
蒙虎走過來,解釋道:“陛下不可太過大意,桑家有祖輩傳下來的秘密武器,十分兇悍也十分寶貴。據說只動用過兩次,一次是開國初年浮水部作亂於帝歌,最近時曾經逼入宮廷,桑家祖輩在高塔之上動用天殺之器,三十丈外擊斃浮水大王。一舉定帝歌。一次是前五代的時候,桑家遇上競爭祭司的強大對手,對方勢力雄厚,有一身異術,很受當時獨攬大權的國師器重,竟然說動國師修改相關律條,欲待剝奪桑家對祭司之位的世代繼承權。在法令通過的前夜,桑家當時的家主,手持天殺之器,一舉闖入對方家中。一聲巨響之後,那號稱刀槍不入水火不傷的神人,橫死當場。”
景橫波越聽表情越古怪。
這描述,怎麼聽起來那麼熟悉啊,不會真的是……吧?
桑家先祖會用避雷針騙人,難保不會有那東西啊。
但是如果真的有那東西,那說明在她之前,大荒就有了穿越人,可穿越人傳說中不是擁有金手指嗎?怎麼沒有對大荒政體國體和生產力發生任何改變?
等等,桑家先祖也曾和大荒開國女皇並肩作戰,並在開國之初就爲桑家打下了後世幾百年基業,怎麼能說毫無建樹?
“桑家先祖似乎是個牛人,”她問,“還做了什麼豐功偉績?”
“桑家先祖死得早,據說是被姐姐毒殺。”蒙虎道,“大家族爭權奪利,這事兒也沒什麼稀罕的。”
原來是個打醬油的倒黴蛋。
不過如果真是那東西,還是有點麻煩的。超出當世生產力的東西,往往震懾力超越殺傷力。
一旦桑家被逼急了,再次展示某種“神器”的神威,只怕祭司高塔倒塌帶來的威望缺失,能再次被桑家彌補。
更何況……景橫波瞧瞧前方,已經有護衛不斷來向宮胤稟報,重臣們趁夜前來,紛紛要求入宮。
宮胤神色冷漠:“一律擋駕,告訴他們,宮中無事,不可夜擾,請回。”
景橫波側望宮胤如冰雕般的側面,他烏黑眉宇平靜,卻鎖一段凜然殺氣。
看樣子,今夜的殺戮,必將在宮中解決。
如同桑侗下了決心一般,宮胤也下了決心。
景橫波知道宮胤作爲大荒真正的掌權者,在任何時候都以大荒穩定爲重,桑家這樣勢力盤根錯節,足可動搖帝歌穩定的大家族,他並不會願意以最激烈的方式解決。今日殺戮或許容易,來日桑家及其同黨的反撲,必將擾亂朝政。
而在桑家和軒轅家之側,還有個勢力更爲雄厚,一直虎視眈眈的耶律祁。他困在昭明公署,都能發現宮胤狀況有異,一出手就險些置他於死地。一旦朝政混亂,他豈能不渾水摸魚?
宮胤不會想不到這些,他這麼做,是因爲……她嗎?
景橫波眼波流轉,脣角微微彎起。
宮胤一回頭,就看見水汽如煙光,她在煙氣中微笑,不同於平日豔麗張揚大笑,多三分含蓄靜美,是一朵水晶蘭花,在清晨霧氣朦朧中開放。
可遠觀而不捨破壞的美。
他竟一時失神,忘記要說什麼,只看見她脣一張一合,似在說話,愣了一愣才道:“什麼?”
景橫波詫異地看他一眼,不明白這傢伙怎麼會忽然出現心不在焉狀態,她還以爲他永遠是天上龍鷹,目光灼灼。
“我說,讓他們進來。”
宮胤霍然回頭看她。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知道桑家今晚一定會動用那所謂神器。”景橫波笑得無所謂,“正好,讓大荒大佬們,見證她桑家最後一件可依仗的所謂神器也毀滅吧。”
宮胤深深看她,想要從她永遠謔笑的眸子裡,看出這話的荒誕來。
景橫波並沒有端正臉色,媚笑看他,揚起的眉,挑出幾分隱藏的張狂弧度。
宮胤轉過頭。
“請衆位大人入宮。”
“請衆位大人入宮——”內侍尖銳的聲音,穿破雨幕,穿透重重宮闕。
景橫波眉開眼笑,她以爲要費一番口舌,畢竟讓大臣們進宮,事態就可能出現變數。以宮胤的穩重,她以爲他不會同意的。
“小胤胤真好,”她撲上去,抱着他手臂搖晃,“人家最喜歡信任人家的人啦。”
宮胤晃了晃身子,伸手按住她不安分的狼爪,想要把她從手臂上撕下去。一低頭正看見她含笑的脣,微微翹起的弧度,豔若驚虹。
從他的角度,還可以看見很多,比如脖頸線條流暢,一線鎖骨精緻,半點肌膚雪白……
而覆蓋着她手背的掌心,如此鮮明地感受到肌膚的溫和潤……
他心中一顫,隨即便是微微刺痛,若冰針密密將肺腑刺過,他立即轉開了眼,堅決卻又輕輕地,拉開了她的手。
“想好怎麼做了嗎?”
“想好了。”
“嗯?”
“神擋殺神,魔擋殺魔。”她飛個媚眼兒,“神器?凡人哪能持神器?這麼多年,該報廢了。”
他勾脣一笑,爲她隱藏在骨中的傲氣和殺氣。
她在成長,如此飛速,如果不出意外,未來大荒神壇之上,必有她紅衣拂袖卷掠風雲的身影。
回眸一看雨幕中急急趕來的重臣們,看着那一張張心思深潛意味不明的臉,他笑意微斂,心微微一沉。
而在另一個方向,有急速馬蹄聲響起,驚破這沉寂宮道。
馬蹄聲沉重,敲擊着雨水飛濺的地面,整個宮廷地面都似在微微震動。
宮胤臉色也冷而重,這平靜宮道,無特許不可跑馬,如今桑侗當真是瘋了,竟然驅策屬下這些護衛,羣馬齊奔。
蹄聲急促,只是剎那之間,
趕來的重臣們,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大隊穿着紅色祭司護衛服的護衛,騎重甲鐵馬,濺無數水坑,如一片火雲從宮道捲過,最前面的躲避不及,
蒙虎禹春臉色憤怒,“主上!他們竟敢在宮中跑馬!請容我等以勁弩射殺!”
宮胤一揮手。
另一邊景橫波抓住紫蕊,急急道:“給我找件護心甲來……”一轉頭正看見蒙虎飛身而起,人在半空,正欲對牆下箭手發佈命令。
她驚聲大叫:“不要飛起來……”
可是已經遲了。
“砰。”
一聲巨響,極具穿透力,幾乎響徹宮闕,大片大片的雨水被音浪震開,撲啦啦灑在趕來的重臣們臉上,奔在最前面的被那聲如在耳邊的炸響驚着,一個趔趄,軟倒在雨地裡。
巨響只是一聲,卻彷彿是很多聲,連綿不絕,宮殿在聲浪中顫慄,半空中蒙虎的身子也在顫慄,幾乎瞬間,衆人都看見半空中爆開的血花。
染紅雨幕,再猛烈降下。
衆人心跳如鼓,駭然擡頭,就見最前面騎士不知何時已經立在馬上,雙手抓着一件披了黑布的東西,手勢微微擡起,那東西正微微冒着青煙,煙光大雨中,那人眼睛如鷹冷酷。
“神器出動——”一些老臣發出不可控制的長聲呼喊,有些人已經在傾盆大雨中拜下。
白影一閃,宮胤已到半空中,一手接住了蒙虎,他似終於動了真怒,一個旋身衣袖銀光一閃,空氣中尖銳之聲不絕,雨勢被瞬間截斷,出現一道透明的真空,銀光順真空之道一閃,直撲那開槍騎士。
騎士下意識擡槍,但是已經慢了一步,下一瞬他翻倒馬下,胸口血洞比蒙虎肩頭那個還大。
那蒙着黑布的“神器”也隨他墜向馬下,一雙素手一抄,將東西抄住,手的主人桑俏一個翻身,已經接替剛纔騎士,立在馬上,手中“神器”微微一擡,對準了宮胤。
大雨嘩嘩。
雨幕中所有人都影影綽綽。
雨勢傾盆,連綿不絕,氣氛卻緊得似乎一扯就斷。
此時宮胤接住蒙虎,正低頭看他傷勢。
桑俏手指扣在扳機,卻出現一絲猶豫。
她沒想到宮胤竟然放重臣入宮,此刻大臣們都在,要在這麼多雙眼睛下,槍殺大荒第一人,一旦出槍,就是驚動天下的大事,這桑家女子,也不禁微微緊張。
手指將扣未扣,驀然人影一閃,景橫波已經出現在牆上。
她第一件事就是撞向正落向牆頭的宮胤,將他撞下牆頭!
“別飛高,我有辦法!”
女子微微沙啞的聲音迴盪在牆頭,衣袂在大雨暴風之中飛卷,天幕下電光一閃而過,將她凌空的身影照得明滅。
桑俏霍然擡頭。
就是她!
新女王!
傳說裡離經叛道,膽大包天,在迎駕典禮上擺了所有人一道,更悍然闖靜庭重地,逼姐姐和她打賭,將桑家送入萬劫不復境地的女王!
還沒登基就搞出這許多幺蛾子,如何能容她成長?
手指一震,黑布落地,槍口一擡,比剛纔更堅定地對準了景橫波。
“以神賜之名,以百年祭司家族之神力,今日,”桑俏的聲音比雨聲還冷,“我桑氏將以天賜神器,滅殺藉助魔鬼之力毀我神聖高塔的女王景橫波,違抗者、阻攔者、求情者,天懲之,雷殛之!”
“轟隆。”一聲,彷彿爲她的話做註腳,一道驚雷當空劈下,蒼白閃電將天空割裂。
桑俏立在馬上如在平地,巋然不動,手中槍口穩定,森然如黑色巨眼。
相比之下,在牆上站立不穩,被大雨大風打得搖搖晃晃的景橫波,看起來狼狽而滑稽。
看她雙手亂晃的模樣,似瞬間要被雨打風吹去。
雨勢狂暴,氣氛僵窒如死。所有心都被拎在了喉嚨口,等待一次足可影響整個大荒國勢的刺殺。
雖只一霎,仿似一生。
卻忽有三聲,驚破此刻的殺氣。
“下來!”白影一閃,沖天而上,擋向景橫波面前。
“慢!”昭明公署裡一條黑影如鷂鷹,橫穿三丈而來。
“滾!”淺黃色人影鬼魅般自桑俏身後出現,一掌拍向她背心。
同一刻。
桑俏手指微微一緊。
景橫波忽然向下一仰。
“啪。”
這一聲的響依舊令人毫無準備,比先前更猛烈爆裂,充滿了摧毀和殺戮的狂猛,漫天的大雨都似瞬間一停。
“啊!”
慘叫聲比雷聲還震撼人的耳膜,讓人擔心這一刻那發出叫聲的咽喉是否已經破裂。
一團黑煙裹着血花滾滾而起,夾雜着炸飛的彈簧護圈扳機,和碎裂的肌骨血肉,在大雨中又下了一場血肉狂雨。
半空中三條人影一頓,各自駭然不可思議地擡頭。
大雨中跪地伏拜的臣子們,擡起雨水橫流的臉,張大了嘴,吞進一口口帶血的風雨。
各自蓄勢衝出的亢龍護衛以及祭司護衛,擡起的腿定在半空,劍出半鞘,雪亮的劍身沾滿被雨水濺飛的血肉。
屬於桑俏的血肉。
一片窒息的安靜之中,只有桑俏的慘叫連綿不絕。她舉起只剩半截手肘的手,愴然向後倒去。
宛如一個慢動作,她落葉般飄下,黑色衣袍和黑色長髮,染血零落雨地泥濘。
與此同時,消失在牆下的景橫波,再次出現在牆頭。
大雨裡她衣衫盡溼,曲線驚人,一縷長髮粘在額角,遮住光芒熠熠的眼神。
她帶點遺憾地看了看那滿地的碎片零件,黑色的鋼鐵閃耀烏青的光,那是不屬於這個時代的最偉大武器,在這一霎永遠消失。
或許,不該屬於這個時代的東西,終究留不長久。
桑俏不該爲了挽回家族榮譽,在開槍之前說了那麼一大段話。
那段時間,足夠景橫波舞動手臂,隔空操縱一顆小石子,堵住了槍膛。
時代最偉大的武器,毀於一顆小石子。
景橫波對着地下槍支殘骸,理理鬢髮,鼓起腮,輕輕“砰”了一聲。
“炸膛啦。”她道。
……
這一刻兇猛的雨勢似乎不再存在,所有人都忘記了雨水衝擊的疼痛和冰冷,怔怔地看着大雨將桑俏斷臂的血肉和那破碎的神器,慢慢沖刷而去。
像看見龐然大物之上再添一道深傷,幾近致死的傷口。
最後的掙扎,歸於更深的毀滅,幾乎每個人心底,都涌起難以控制的驚悸,和兔死狐悲的淒涼。
連最鎮定的宮胤,都失神了一刻。
他落於雨中,回身仰望景橫波,牆頭女子玲瓏如玉瓶,對他玲瓏也如玉珠一般一笑。
女子的豔光,將這一刻的鮮血和肅殺沖淡,卻更令人心旌神搖,開在戰地裡豔麗如常的花,美到凜然。
耶律祁落在了另一側的牆頭,慢慢偏過頭,似不可置信般盯住了景橫波。
刺殺失敗了,他知道。
原本以爲是宮胤手筆,倒也沒什麼稀奇,可是此刻他卻開始懷疑。
這看似隨意庸常的女王,到底還要給人多少驚訝?
衆臣們眼神還處於茫然中,大多沒能理解這一幕代表的意義,他們還在思考,那傳說中無與倫比的大殺器,桑家賴以震懾天下,百年不出的神器,爲什麼就突然炸了。
就在女王出現後,炸了。
很多人心中掠過一個念頭:得位不正,反噬其主。天命所歸,百毒不侵。
忽然一個聲音驚破了寂靜,伴隨着啪啪啪的大力鼓掌聲。
“幹得好!幹得妙!神器?什麼神器!這纔是真正的神奇!不愧是我媳婦!”
大雨裡伊柒爬在桑俏馬上,又笑又跳,對着景橫波連連招手。
景橫波一看見他就開心,忍不住一笑,也招招手。
“吃了嗎?”她問。
“沒吃呢,”他大叫,“聽說你這邊有麻煩,拼了老命趕過來,靴子都跑破啦,哪裡還有空吃飯……”
一羣人臉色發青地聽着這兩人在這要命一刻寒暄,對着一地鮮血在討論早飯的問題……
“沒吃就下來,等會一起吃……”景橫波的話聲,被宮胤清冷的聲音,一口截斷。
他一擡手,對伊柒一指。
“來人,將這擅闖宮禁的刺客拿下!”
“喂喂!”景橫波慌忙要攔,一眼看見宮大神發黑的臉色。
嘖嘖,生氣了?怎麼又生氣了?
“走吧走吧你!”她揮手,“下次請你吃飯!回頭賠你靴子!”
“好啊好啊!”伊柒一邊往回逃一邊揮手,“九宮大街瑞香居的紅燜扒蹄很不錯……”
“我們皇家,從來不欠人債。”宮胤冷冷道,“來人,砍下他雙腳,以後他就再也不會跑破靴子了!”
伊柒跑得更加快了……
好容易甩脫追兵,轉過一道牆角,忽然一條人影掠過,笑道:“他砍你腳,我賠你靴子!”手一擡黑光兩點,直取伊柒腳心。
“哎喲偷襲!”伊柒怪叫一聲,沖天飛起,起來的時候,靴子底已經沒了,只留一雙光禿禿的腳心,再慢上一步,他的腳心就要被洞穿。
“吃我一靴!”伊柒就勢腳一甩,沒了鞋底的靴子射向出手的耶律祁,趁他一讓,他哈哈一笑早已逃了開去。
雨聲裡他的聲音滾滾傳來,“波波,我走了,別送了,情敵太多太熱情,我下次單獨來看你……”
“下次留你一雙腳,省得你跑來跑去。”耶律祁將那一雙靴子扔開,衣袖一拂,遠遠望了宮胤一眼,施施然回他的昭明公署了。
宮胤面無表情,眼神比這雨還冷。
他揮揮手,牆後弓弩上弦,吱嘎作響聲一片,聽來瘮人。
祭司護衛們露出驚慌之色。
“桑家倒行逆施,已爲蒼天所棄。本座給你們半刻鐘,退出宮廷,遠離祭司家族,可以不追究今日作亂一事。”宮胤開口,聲音在暴雨中遠遠傳出。
護衛們露出惶然之色。
這些原本都是桑家的忠心護衛,但忠心,多半源於內心深處對桑家的膜拜和崇敬。對“神力”崇敬越深,當“神力”消失時精神支柱毀滅更快。高塔傾毀,神器反噬,桑家兩大賴以生存的要害被毀,這些人頓時也陷入茫然畏懼之中。
再加上桑俏重傷昏迷,羣龍無首,宮胤積威深重,殺氣凜然,衆人一陣茫然畏怯之後,有人開始後撤。
一步後退,就是全線崩潰,幾乎瞬間,所有武備齊全毫髮無傷的祭司護衛都轉身狂奔,只恨跑得不夠快,不能在半刻鐘之內撤出宮廷。
人在逃奔時,是防衛最弱的時候。
景橫波看着那些飛奔如閃電的人,心也微微拎緊,這些人着重甲,執武器,還能跑這麼快,顯見得個個都是精英。這樣的隊伍在誰那裡都是足可掀出巨浪的生力軍。今天他們逃奔,是接連被意外重創之後的應激反應,一旦休整過來,桑家未必不可以把他們重整於麾下,到時候,這些恨死她的人,得給她造成多少麻煩……
她微微嘆口氣,就這樣吧,有些事明知道不妥,但也不能做,難道要宮胤對這些已經放棄反抗的人下殺手嗎?這得給他帶來多大的麻煩啊。
正在想着以後如何應付,眼看着那些人即將逃出視線,她忽然聽見極冷、極決斷的一聲。
“射。”
幾乎剎那,箭矢便替代了暴雨,在人們頭頂上呼嘯捲過!
衆臣惶然仰起頭,睜大的眸子裡,倒映青黑色的橫飛的箭雨!
再下一瞬,視野裡便是大片血色的幕牆!
連綿的血花不斷自人體爆開,一朵比一朵綻開更快,再被半空雨勢捲開,綿延成一道滾滾的血色波濤。
景橫波險些再次從牆上跌下去。
她霍然回首,對上宮胤的眸子。
他在暴雨中,清淨不染鮮血塵埃,一雙眸子也似被狂雨沖刷過,明澈若冰晶,閃耀着極致純淨的微藍光芒。
那並不是嗜血的眸子……
暴雨中他淡淡靜靜看她一眼,隨即轉回殺戮場,數百人輾轉呼號,血色將地面染紅,無數紅色溝渠潺潺而去,匯入宮道兩邊的排水溝。
上位者收取人命如割草,死亡很多時候不是因爲罪孽,而是因爲站錯了位置。
“啊啊啊——”
一個渾身扎滿箭矢的護衛,忽然掙扎着回頭,高喊狂奔向宮胤,他雙手高舉着沾血的劍,沉重的靴子將帶血的雨水濺上無數人膝頭。
禹春身子一側,要攔在宮胤身前,宮胤手一擺。
他就那麼冷冷立着,看那垂死的人,迴光返照的悍然掙扎。
兩丈、一丈、半丈……
衆人心都咚咚跳起,雖然確定這人無法對宮胤造成傷害,可也有人在暗暗期盼奇蹟。
宮胤始終巋然不動,甚至慢慢負起了手。
他看那衝殺而來的漢子的神情,如同看之前橫陳殿前的數百屍首。
三步、兩步、一步……
“砰。”人體重重落地,將雨水濺起半人高,無數人呼出一口長氣,有慶幸,或許還有失望。
宮胤俯下臉。
落地的人還沒死,猶自不願放棄掙扎,一寸寸向前挪移,身後拖出一道道長長的血線,瞬間被雨水塗抹捲走。
景橫波看着那縱橫如江山溝壑的血線湮滅,只覺心中微顫。
這血色江山,無盡謀算,到底要用多少鮮血來填埋?
探出的手指,堪堪將要夠着宮胤雪白的衣角。
宮胤忽然微微彎身。
所有人屏住了呼吸。看他彎身,彈指。
“啪。”
一聲空氣擊響,半天雨絲忽停,肉眼可見一道透明真空出現在那人遞出的指尖之前,似透明屏障,隔絕了最後出手的希望。
那隻手,被擋在離宮胤袍角一絲距離,無法寸進。
毫釐之近,天涯之遠。
景橫波看着這一幕,忽覺心涼,爲命運裡各種冷遇,似乎隔着雨幕看見自己後半生,近在咫尺的希望,遠在海角的拒絕。
那雙手,在掙扎完最後一段路之後,最終頹然垂下。
一聲如狼一般的哀嚎,卻忽然響徹殿宇宮堂。
“宮胤!你必身受天噬,跌落深淵。衆叛親離,永逐大荒!”
悽越悲憤的嚎叫,泣血殷殷,似要衝上雲霄,衝破暴雨封鎖,將之鏤刻於蒼天之上,等待輪迴命運,應現。
此刻只剩大雨發聲。
宮胤巋然不動,冷硬如萬年不化冰雕。他身邊,衆臣都畏懼地後退幾步。
人影一閃,景橫波出現在他身側,偏頭看他表情。
宮胤掉過臉去,景橫波跟着轉過去,宮胤轉回來,景橫波再跟着轉回來。
幾次三番,宮胤也不轉了,低下眼,定定地看着她。
景橫波微微踮着腳尖,仰頭看他,忽然給他理理粘在額角的烏髮,一笑。
“一看你面無表情,就知道你心裡翻江倒海了。”她嫣然道,“怎麼,一句詛咒,心裡不舒服了?”
宮胤拂開她的手,景橫波卻沒讓,反手握住他手指。
兩人手指相扣,半舉在雨中。
宮胤低頭看看,沒有再甩開,也沒有說話。
他不會告訴她,傳說裡桑家裡能做到總領的家臣,多出自大荒最神秘的背叛之澤,那一族唯一的神奇之處,就是善於詛咒,尤其死前以精血鑄就的詛咒,向來應驗如上蒼許諾。
景橫波卻從他的眼睛,和衆人的眼神中,讀出了答案。
她也不過是聳肩一笑。
“自己命都救不了,還能詛咒別人?”她凝視着他的眼睛,拉了拉他的手,“冤有頭債有主,宮胤,這個詛咒,我接了!和你沒關係。”
宮胤的目光,從手指上,緩緩落向她的臉。
被雨水洗過的容顏,色澤清鮮,溼漉漉更加明豔,密密的睫毛載着無數細密的小水珠,透過水珠,看她眸光堅定又朦朧,盪漾着滿天滿地的春光。
如此風姿搖曳,不可抵擋。
心底似涌上一股熱流,所經之處,奔騰穿透,滌盪呼嘯,經脈似破開無數個小孔,穿透刺骨的冰風,又似轟然崩塌,捲起千堆雪。他在這樣的崩塌和穿透之中抵受不住微微皺眉,卻又忍不住脣角微微一彎。
景橫波擡眼看着他,這一刻他的神情如此古怪,似痛苦又似歡喜,又或者痛苦中生歡喜,歡喜中種痛苦。眉聚如峰,脣角笑意卻流掠如春水。 Www◆ттκan◆c o
但她覺得如此動人,只覺得這一刻必然有什麼,已經不同,她恨沒有將拍立得帶在身上,永遠記取這一刻奇特的笑意。
雨漸濛濛,草色清新,彼此在雨中相望,都覺得對方指涼心熱,脣角弧度世間最美。
不知何時,衆臣都緩緩退下。避到一邊。
身後從急促步聲傳來,宮胤頓了頓,似有點不捨地,放開了景橫波的手。
“桑大祭司已經出宮。”派出去追捕桑侗的護衛回報。
衆人凜然。桑侗夠當機立斷。知道這邊沒得手立即離開。只是也太心狠了些,她妹妹桑俏,還在宮中生死不知呢。
宮胤只點了點頭,半晌道:“不必再稱大祭司。”
這句一出,幾乎所有人都立即低頭。
一句話,一個家族權勢終結。
雨勢漸小,天也漸漸亮了,景橫波看一線蒼白的天光,照在那些死去的蒼白的臉上,只覺得心底淡淡寒意,慢慢攏起了袖子。
這一夜風狂雨橫,或許,只是一個開始吧。
……
玉照宮的護衛們在收拾戰場,景橫波此時才感覺到寒冷,抱着雙臂轉身要回去換衣服。
身後忽然有人道:“陛下請留步。”
景橫波回頭,看見是軒轅鏡,和其他人此刻有點畏懼警惕的目光不同,軒轅鏡的眼神裡滿滿憤怒。
也難怪,強有力的盟友被一朝打倒,等於斬去一臂,他當然不爽。
“有事快說,我很冷。”別人沒好臉色,景橫波當然更沒有。
“陛下的誓言才完成一半,”軒轅鏡道,“您預言雷劈祭司高塔,也說了會將雷電收於您囊中,以證明天神轉擇了你。現在,雷電呢?”他譏誚地道,“不會藏在您袖中吧?”
“你說對了。”景橫波懶懶一笑,一眼掠過衆人震驚的神情,又是戲謔一笑,“不過不是現在。”
“陛下!”被涮了一把的軒轅鏡老羞成怒。
景橫波已經揮揮手,轉身就走。
“我要洗澡換衣服,還要補覺。否則長出皺紋什麼的你們誰賠得起?等我睡飽了,我會把我捕獲的電給你們看。你們如果實在想看,就等吧!”
“陛下,你想賴賬嗎!”軒轅鏡聲音冷厲。
“今晚你看不到,再說我賴賬不遲。”景橫波頭也不回,快步越過了側門。軒轅鏡不能追上去,臉色鐵青,轉頭對宮胤發難:“兩軍交戰,不殺戰俘。這是我大荒規矩。老臣想知道,國師爲何誘騙無辜,下令射殺那些已經放棄抵抗的祭司護衛!”
宮胤看都沒看他一眼,伸手一招,示意禹春將受傷的蒙虎送進殿內。
衆人這才注意到蒙虎半身血染,前肩只是一個綻裂的創口,後肩幾乎就是一個血洞,這是“神器”造成的創傷,如此可怕,衆人白着臉看看那地上零散的一攤,越發想不通女王是怎麼隔空毀掉這名副其實的殺器的。
難道真有所謂神力?
“未得批准超編護衛人員,持武器擅闖宮禁,當着羣臣的面欲圖刺殺女王,重傷御林護衛首領蒙虎。”宮胤淡淡道,“以上每條,幾乎都是足可株連九族的大罪。諫議大夫如果再堅持己見,正好可以歸入九族之內。”
軒轅鏡白着臉,抗聲道:“我和他們沒有任何關係,何來九族之親之說!”
宮胤瞟他一眼,輕描淡寫吐出兩個字:“友族。”
完了他再不理軒轅鏡,拂袖而去。衆人被這兩個字裡包含的跋扈和殺氣所攝,凜然不敢言語。軒轅鏡臉色煞白,猶自強撐着喃喃道:“什麼友族……九族裡哪有友族……”卻又不敢大聲。
禹春將蒙虎交給趕來的醫官,走了過來,滿是血跡的手拍拍他的肩,粗聲大氣笑道:“沒有友族,也有親族嘛。諫議大夫高風亮節,敢作敢當,對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叛逆如此迴護,比真正的親族還親,勉強算進去也是可以的。”
軒轅鏡鐵青着臉退後一步,重重拂開他的手,怒道:“讓開!別拿你的髒手碰我!一個小護衛,也敢譏諷老夫!”
禹春哼聲冷笑,斜睨他一眼,將血手順手在旁邊牆壁上一揩,道聲:“是髒!”頭也不回大步去了。
只留下軒轅鏡老臉又青又白,胸口起伏。
其餘衆人噤若寒蟬,都悄悄離開他一些距離,軒轅鏡眼角掃視四周,心中忽然涌起悲涼之意:桑家和軒轅家結成聯盟,以前這些人多有趨奉,如今桑家眼看倒臺,這些人就趕緊劃開界限,這人走茶涼,涼得也太快了。
忽然有人緩步輕移,在他耳側低笑道:“鏡老何須頹喪若此?桑家雖亡,卻未嘗不是你我機會啊。”
軒轅鏡轉頭,就看見緋羅噙着微笑的脣角。
軒轅鏡眉頭微微一皺,他對這位襄國女相,並沒有太好的印象。六國八部的實權人物,說到底和朝中大臣並不是完全一派。他們每年輪番會應詔去帝歌述職,趁這段時間和朝中重臣打好關係,並對朝政做一定程度的參與建議,但說到底,他們大部分時間還是在本屬國和本部發展勢力,這些人都有勃勃野心,目光所及,同樣是大荒真正的最高之位。說明白了,大家是競爭者,很難給予互相信任。
何況他最近聽說了,襄國內部權爭也很激烈,這位之前一直掌握重權的女相在這個時候來帝歌述職,保不準在國內地位已經十分危險,這是打算在帝歌渾水摸魚,重整旗鼓,好由外及內,再戰襄國?
她打得好算盤,可他軒轅鏡現在可沒心思給他人做嫁衣!
“桑家已敗,何來機會?”他因此也沒什麼好臉色,重重地道,“再說就算有好機會,和女相也沒什麼關係吧?”
緋羅似乎根本不在意他惡劣的態度,依舊笑得婉轉從容。
“鏡老此言差矣。”她笑道,“桑家數百年簪纓豪族,經營數十代,怎麼會一朝便亡?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就算今日宮內精英盡喪,但散佈於大荒的桑家分支子弟何止數千?分支中的護衛子弟算起來又何止上萬?這股力量最後將落於誰手?所謂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如今桑侗正處於內外交困時機,如若鏡老在此時伸出援手,將來獲得的何止一個桑家?”
軒轅鏡眉毛一動,緋羅的話也算擊中他心中一部分算盤,只是還有些猶豫不決。
他的目光越過靜庭,看向對面女王內苑,翠姐擁雪和靜筠都起牀了,正在外面忙碌。他的目光往那個方向落了落,又轉了回來。
“當然,現今桑家受到重創,下一步宮胤必然不會放過斬草除根,這個時候對桑家的支持,只怕軒轅家一家還未必能撐得下。”緋羅眼波流動,“小女子對老牌世家傾慕已久,惜乎一直沒有機會和諸位同行,小女子也算薄有能力,未必對兩位沒有任何幫助。鏡老,豈不聞多一個朋友,總勝於多一個敵人?又或還有一說,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
軒轅鏡默然,看着雨勢漸漸收去,天邊一抹模糊白虹,未見華彩。
大荒的朝局和將來,也如這虹一般,因這新女王的出現,顯出幾分不在其位的妖異。
“你看,這天邊虹。”他忽然道,“史書有云,白虹貫日,血漫玉階。如今可不應了?”
“是啊,”緋羅和他並肩而立,擡頭看那虹默然伸展於天際,“可得看清楚了呢。否則下一次貫日,血漫過你我府中階梯,可不是什麼好事。”
“老夫府中攬碧亭,居高處,倚華闌,是帝歌最高建築之一,是個看景的好地方。”軒轅鏡似在談天。
“聞名已久,恨未見識。”緋羅滿臉傾慕。
“這是老夫失禮,有機會還請女相賞光。”軒轅鏡笑意誠懇,“或者,攬碧亭上看白虹,另有一番風景。”
“正中所願,不勝嚮往。”
簡短的對話之後,兩人不再多言,各自轉身。
一旁的大臣們,甚至無人發覺,只在這不經意的一霎,一個足可影響未來大荒政局的聯盟,已經悄然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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