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爬起身來,踉蹌站到土堆的頂端,張開雙臂,仰首向天。
衆人駭然擡起滿是雨水和泥水的臉,愕然盯着他,不知道他又要做什麼。
“殿下!危險!”幾個老臣跪爬過來,焦灼呼喚,這種天氣,這種姿勢,站到高處是很危險的。
平王理也不理,張開雙臂,對着雨霧沉沉紫電倏閃的天空,大喊:“蒼天,何故奪我父王幼弟性命!”
衆人凜然失色,茫然四顧,實在想不到他在剛剛雷電劈死老王,一見天威之後,還敢這樣戟指向天!
平王仰頭向天,任嘩啦啦的雨水澆在臉上,悲憤嘶喊:“蒼天,先王多年來敬天知命,勤政愛民,操勞國事,夙夜匪懈,年未五十,已白髮蒼蒼,便縱稍有過失,也不當以天雷殛之!令其屍骨無存!而我那幼弟,年方三歲,稚齡無知,更無任何過錯,何以也遭此災禍!今日這祭壇之上,諸臣羣集,三牲齊備,恭敬凜惕,何以亦遭天雷之罰?天意既寒酷如此,我等敬天何用?”
他用盡全身力氣,喊聲高亢,似可穿雲,此刻便似陷入癲狂狀態,在土堆之上,狂喊蹦跳,直指上天。
底下大臣惶急大喊“殿下不可!”想要阻止他的不敬上天鬼神之語。
也有一部分人神色凝重,化爲淺淺感動,原以爲老王之死蹊蹺,平王不過是做戲,然而此刻見他如此悲憤,心中懷疑也開始動搖。
此時天上雷聲隆隆,地下羣臣齊阻,平王厲聲大笑,指天怒罵不休,蒼天也似終有感應,雲間紫電連閃,漸次連綿成片,忽然“豁喇”一聲響,天地間俱如雪般亮了亮。
衆人驚得慌忙閉眼,心中一涼,都道完了,今日蒙國王位繼承人全部被雷電殛殺,明日蒙國便要大亂……一時間腦海中一片空白,只餘那閃電雷聲和狂雨之聲。
好一會兒天地僵窒,卻沒聽見慘叫呼喊之聲,衆人惴惴不安睜開眼,卻見天空電光閃閃而下,一道接一道,不斷明滅,令人心頭髮瘮的電閃喀拉之聲不絕,那團明滅的光就在平王頭頂不遠處,四面祭廟旁慘白的天空更有紫電不斷垂掛而下,割裂雨幕,望去如蒼天憤怒,於蒼白肌膚上賁起的青筋。
“豁喇”一道閃電,劈倒了祭壇附近一棵樹,那樹緩緩倒下,砸碎了祭廟的一角青瓦。
“豁喇。”又一道閃電,擊在壇口的紅毯上,生生將一截紅毯燒沒。
然而這些令人恐懼的青電白電,就在破口大罵的平王身周附近旋繞,卻始終沒有一道,劈到他身上。
這樣的神蹟,令所有人慢慢睜大了眼睛。
這,是不是就是傳說中,天命所歸,天意所鍾?
所以縱神鬼有知,亦不敢侵犯?
天意高難問,然而這一刻近身而不擊的雷電,就是天意!
也不知道是誰,忽然高喊了一聲,“天雷不殛,蒼天不罪,殿下乃我蒙國天命之主!”
這一聲一出,全場靜了靜,隨即更多人的喊聲響起。
“天命之主!”
“天意所歸!”
“蒙國千秋,只在殿下!”
祭壇土堆上,被雨打得渾身透溼的平王,停止了跳躍。
他看一眼祭廟上方,眼底掠過一絲得意神情,黑三爺派遣的高手,事先以無數鐵絲引雷電,真是一個好辦法,引下雷來劈老王,也將那些閃電從他身邊引開。
兩相對比,現在他的天命所鍾異象,已經看在所有人眼中,這一幕留下的深刻印象,足以形成衆臣內心的凜然畏懼,不僅可以扶助他不費一兵一卒登上王位,甚至可以幫助他,在很長的時間內,安坐王位,專享正統,無人敢犯。
因爲犯他者,就是犯天意。
這一刻眼看底下或黑或白頭顱虔誠伏地,看見哪怕平日反對他的最頑固的老臣,也俯伏在泥濘之中,他脣角的笑意遏止不住。
這一刻景橫波立在棚子裡,隔着雨幕,看那羣臣俯伏一幕,也似看見平王脣角笑意。
她亦微笑深深。
這把戲,都姐玩剩了的好嗎?
平王看不見景橫波譏誚的眼神,他只沉浸在自己製造的虛幻的“天意”和成功之中。
他決定再加一把火。
他站在那堆土堆的頂端,土堆裡有斷壁殘垣,也有死人屍首,被血染紅的泥土在他腳下不斷流瀉,他振臂對天大喊,“蒼天無眼,傷我父王,今日可敢再傷我蒙兢分毫?若我蒙兢不配蒙國大王之位,也請降天雷一併殛之!”
景橫波眼睛一亮。
來了!
等的就是這句。
她忽然一揮袖。
平王腳下一截斷裂的石板,忽然重重落下。
平王腳下土堆,本就虛浮,給他蹦跳半天,大雨猛澆,搖搖欲墜,此刻景橫波撤板,平王腳下一空,栽入土石堆縫隙內。
他栽入土石堆那瞬間,有一道淡淡白影,從縫隙中飛射而出,一閃不見,速度太快,又下着雨,根本無人看見。
此刻天上又一道驚雷劈下。
“轟隆。”
“轟隆。”
又是兩聲巨響發於幾乎同時。
雨地裡所有人,只覺得天地似乎又晃了晃,眼前土堆猛然炸開,石塊土壤血肉祭品器具……一片黑白黃直上天際,在那片黑白黃之中,有一道血紅的影子,被氣浪直衝,筆直一線上高空,衆人的目光,不由自主緊緊盯着那一條影子,直直上揚,再飛速下降,眼睜睜看着那團東西,伴着同時落下的器具石塊土壤肢體……再如同下五色雨一般嘩啦啦落下來,在原來那片地方,形成了一堆新的廢墟……
“砰。”一聲悶響,所有人都原地跳了跳。
所有人都麻木地盯着那堆新土,好像還是那樣,混雜着雜物泥土石塊和殘肢斷臂的土堆,祭壇毀壞後的廢墟,只是比先前更擴大了些,地面上的坑更大了些,但所有人都死死盯住土堆的一邊,那邊,埋着的土裡,伸出一隻手臂,那手裹着黑底紅螭龍紋的衣袖,手指上戴着碩大的黑曜石黃玉扳指。
這衣袖,這戒指,剛剛大家還看見。
剛剛大家還滿懷崇敬,看着這手指,戟指向天罵老天,老天憤怒降雷無數,卻無一道敢劈於他身。
現在這手,被又一道和先前一模一樣的天雷,埋在了廢墟堆裡。
死一般的寂靜,只餘嘩嘩的雨聲。
衆人望着那祭壇,心頭寒悚難以言表,看着那手臂宛如噩夢,卻無人敢於擊破這噩夢。
有人暗暗企盼,這只是一場玩笑,不一會兒,平王就會自己從土堆裡爬出來,再笑罵一句老天玩笑。
然而半晌沒有動靜,時間在等待中分外難熬,時時刻刻流過,人們心頭越來越冷——就算沒炸死,埋土堆裡這麼久沒動靜,也得死了。
但就這樣,衆人還是不敢上前尋找平王,這祭壇太過詭異,生生被雷劈了兩次,所有曾經站在祭壇上的人,都死了。
好半晌,有人絕望地大哭失聲,“完了!我蒙國完了!”
有人開始悄悄後退,比如吉大將軍,這樣掌握蒙城軍權的將軍,在此刻忽然發現了自己的機會。
有人盯住了後退的人,眼神如鷹般隼利,那是蒙家的國公,他不會允許吉家在此刻作亂。
“你去哪裡?”蒙國公攔在吉將軍身前。
“王室蒙災,蒙城大變在即,本將軍負責京畿治安,責無旁貸,自然要去整頓軍隊,安撫軍民。”吉將軍冷笑。
“整頓軍隊,安撫萬民,自有大相副相會同羣臣商議,當此危急之時,但凡武將,便當緊急避嫌,交出軍權纔是,怎可隨意調動指揮軍隊?”蒙老國公寸步不讓。
“老貨,你非將領,也非國相,有何資格對我聒噪?”吉將軍臉色一冷,揮臂,“讓開!”
這一揮並沒能將蒙國公推開,蒙國公一聲呼哨,守候在陵園外的蒙家家將快步趕來。
吉將軍臉色大變,也發出一聲呼哨,頓時陵園四周隆隆腳步聲響起。
衆臣惶然爬起,注視着這一幕,臉色鐵青——兵變,這麼快便要來了嗎?
這一片紛爭發生在靠近陵園出口一頭,前頭還有人沒注意,此時前頭隱隱有驚呼傳來。
吉將軍等人下意識扭頭望去,隨即一呆。
祭壇上,不知何時又出現了人影。
一個小小身影,正站在土堆旁,墊着半塊青石,吃力地伸手去拖土堆裡,平王露出來的手。
那是蒙王幼子。
衆臣只覺得腦中轟然一聲。
這是怎麼回事?
炸死的人出現了,在拖本來炸不死的人的屍首……
孩子力氣小,當然無法將屍體從土堆裡拖出來,他撅着嘴扭頭。
一道人影從土堆後緩緩轉出來,一隻蒼老的,青筋畢露的手,握住了那孩子的手,再把住他的手,拽住了平王慘白的手。
看見這樣的三隻手,衆人頓時又覺得眼前一陣發黑。
有人癱軟,有人暈倒,有人踉蹌後退,吉將軍等人,面無人色。
“大王!”
祭壇廢墟之上,完好的老王,淡淡瞥了衆臣一眼,並沒有說什麼,只是專心地,幫着幼子,將平王的屍首,緩緩拉了出來。
說拉出屍首也不準確,因爲只拉出了半截,平王已經被炸斷了。
那孩子也是生平第一次面對這樣恐怖的場景,臉色蒼白,渾身顫抖,幾次想要撒手,都被老王死死握住,掙脫不得,只得拼命扭頭,閉着眼睛。
老王的聲音,沉沉響在他耳側,也響在羣臣耳側,“喆兒,別怕。王者之路,從來都自血腥開端。只有敢於面對他人鮮血,纔不會讓自己日日流血。”
衆臣聽着,心中凜然,也隱隱明白了什麼。
老王看一眼平王屍首,淡淡道:“孽子,現在你知道配不配了?”
隨即他轉身,將自己腰上的寶印,系在了幼子腰上。
所有人都認出,那是蒙國王璽。
老王牽着幼子的手,緩緩轉身,面對着羣臣,腳下是平王的屍首。
他只淡淡說了一句。
“到底誰纔是天命所歸,如今可看見了麼?”
一陣寂靜。
隨即,山呼禮拜聲起,向着老王,也向着三歲的蒙喆。
當蒙國王璽繫上腰帶的那一刻,這個稚齡童子,便已成爲了蒙國的新主人。
此刻沒有人能抗拒,也沒有人敢抗拒,如同當初以爲大王和蒙喆被埋於廢墟之下,便接受平王一樣,當平王也“遭天罰而死”,活着的人就是順理成章的王。
羣臣如草偃伏於天威之下時,蒙國大王帶着兒子,微微側身,向着景橫波的方向,輕輕躬身。
隔着雨幕,也似能看見他感激的眼神。
景橫波微微笑起來。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她又一次影響了一個王室的承繼大業。
但這一次,她是王室成全者。
……
傾盆的大雨,可以製造很多事端,也可以湮沒很多事端。
大雨裡,黑三爺指揮着手下,收起鐵線,趁着還沒有人有空注意到他這邊,悄悄溜走。
臨走時他遺憾地看一眼底下平王的屍首,想着白瞎了那幾瓶好藥,否則他還有更長遠的計劃,在將來的某日,或可奪取蒙國的大權。
傾盆的大雨裡,有人影自蒙國公府邸內閃出,肩上似乎扛着一個人,左右顧盼一下,很快閃入了茫茫的雨幕中。
蒙虎從蒙府中追出來,指揮護衛追敵,然而大雨消滅了所有的痕跡,也影響了視線,很快就失去了對方的蹤跡。
蒙虎懊惱地頓一頓腳,想着今日宗廟祭祀,爲了防止生亂,蒙家大部分護衛跟隨老國公去了宗廟,不然,應該能留下這個擄走吉小姐的人的。
他想着,這大概是吉家的人吧,趁這時候搶回吉小姐,也算他們聰明。
既然女王參與了蒙國王權之爭,一定會贏,吉家蹦躂不了多久,這麼個人質已經沒有意義,蒙虎雖然有點懊惱,卻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自轉身回府。
大雨裡,擄走吉小姐的人一路前行,身後匯聚的人越來越多,卻並不是前往吉家的方向。
他一直來到蒙城之外,一座隱秘的山上,掠上半山,直接進了一個山洞,水勢嘩嘩地從山洞頂端瀉落,如瀑布般遮蔽所有人的視線。
那些跟隨他的隨從,如一道道黑影,木然站在雨中,守着這個洞。
此刻,有無數道白影,穿越雨線,正掠過了這座蒙城外百里的無名山下,往蒙城方向而去。
在這無數白影之後,則有一條紫影,一條紅影,沿着白影前進的方向,一路飄飄搖搖,也往蒙城而去。
風雨正烈,雲雷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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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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