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忽然轉身,對着身後招手,景橫波順着她目光看去,看見那個假宮胤,在一羣人簇擁下,匆匆向她的方向而來。
而此時明城身後的人也開始了動作,他們將地面鋪上一層什麼東西,然後灑上一層草灰樹葉,做得和普通地面差不多,這期間明城一直遠遠站在一邊階梯上。
而另一邊,假宮胤嚮明城方向迅速趕去,看動作,似乎很是急迫。明城帶着一批人迎接他,一排人正好將身後人的動作擋住。
景橫波心中不由一動,忍不住多看一眼,這一眼之後再回頭找許平然和耶律祁,竟然已經找不見,底下千軍萬馬,人頭裹挾,一時哪裡看得清。
此時七殺天棄等高手都已經上城,正要將她接下來,她遠遠一指許平然離去的方向,大聲道:“你們都去那邊,把耶律救回來要緊。”
“你們去我陪着波波……”伊柒大嗓子還沒嚷完,景橫波人影一閃早已不見,七殺戟指大罵,“就不該讓你學武功,能閃,任性!”
……
景橫波落在一處屋脊上。
那裡離假宮胤和明城都不遠,可以看見他們的動作,能隱隱聽見聲音,對方卻不容易看見她。
她看見假宮胤滿臉怒氣,嚮明城奔去。
看見明城身後人已經將路鋪好,明城縮入人羣中,悄悄換上了一雙鐵靴子。
然後她等在人前,迎着假宮胤,那假宮胤奔到她面前,似乎在厲聲責問着什麼,聲音卻不高,聽不清楚。
明城的神色,先是詫異,再是委屈,委屈得泫然欲泣,低低說了些什麼,假宮胤半信半疑地望着她,神色漸漸緩了。好半晌之後,還伸手撫了撫她的肩頭,護衛們立即退了開去。
景橫波冷笑一聲,這對姦夫淫婦,這光天化日強敵攻城的時刻,也要搞卿卿我我把戲,正要厭惡轉頭,耳邊忽然飄來斷續幾個字。
“……宮胤……地宮……報信……小心……”
景橫波嗖地一聲又躥出了幾丈,趴在了屋檐上。
她此刻最關心的,自然是宮胤下落,在她想來,宮胤從來都在她身周出沒,所以此刻逢此大事,他自然也在這帝歌城內,只是一心要讓出帝歌,不願出現而已。
如今她靈光一閃——帝歌之內何處最好藏匿?豈不就是開國女皇地宮?
眼看底下那對夫妻,假宮胤似乎已經聽信了明城的話,急急點了點頭,擡腿就要走,明城帶領手下恭敬地讓開,她所讓開的那條路,正是先前已經做過手腳的路。
景橫波皺起眉頭,明城莫不是要殺人了?她現在可不希望假宮胤死,這傢伙到底是怎麼坐上國師之位乃至登上皇位的?還有蒙虎禹春哪裡去了?她必須要搞清楚這裡面的來龍去脈,由此才能推斷宮胤到底是怎麼回事。
巷道里鄒徵心事重重踏前一步。
明城立在一邊,頭也未擡。
靴底將落。
忽然人影一閃,從鄒徵身邊掠過,一手抓住了他胸前衣襟,再一閃已在三丈外。
明城霍然擡頭,盯住了巷子那邊的女子,“景、橫、波。”
景橫波瞥她一眼,一別經年,當初那朵嬌弱的小白花,如今滿身珠翠,綺羅耀眼,這種時候還滿插簪環,是生怕逃亡沒飯吃留作路費嗎?
還這麼咬牙切齒,感覺好像她纔是被背叛被陷害被逐出帝歌的那一個。
她淡淡一眼便掠過,實在不屑將精神浪費在這種人身上。
她低頭看一眼手中的鄒徵,二話不說,一掌拍在他耳後,將他拍昏。打算等大軍入城之後再審問。
對面明城竟然毫不驚慌,也不試圖逃走,神色不動地瞧着。
景橫波將鄒徵踩在腳下,心中混亂又焦灼,想着這個假貨這麼膿包,宮胤肯定還會留一手以備後患,按說他應該親自留下來防備,但她心中那種不安的感覺卻越來越濃……
定了定神,她擡頭看護衛保護中的明城,一邊計算自己剎那擒下她的可能性,一邊笑道:“喂,小白花,老公被我搶過來了,怎麼也不救一救?”
明城盯着她,緩緩一笑,“他不是我夫君,他還不配。”
“哦?”景橫波踢踢鄒徵,擡頭笑道,“我瞧着,再配沒有了。膿包配妓女,天生一對。”
明城被風吹得微微發紅的臉,猛一下轉爲煞白,看上去倒真像一朵亭亭小白花。景橫波看她的眼神,卻像在看一隻母蟑螂。
半晌,明城咬了咬牙冷笑道,“做了女王,你還是和原來一樣,粗俗放浪,卑劣無恥!”
“這八個字,原封不動送還你。”景橫波笑吟吟地道,“被人救出火坑,回頭恩將仇報坑人一記;明知自己丈夫不是那個人,還能和他睡一起。撒謊作僞,叛友殺夫,有你光輝事蹟在前,這種美妙評語,我哪好意思和你搶。”
“好久不見,你嘴皮子倒越發利了。對你的嘴皮子,我確實一直挺佩服。”明城格格一笑,“不過,我倒想知道,你的利嘴皮子,當初沒能幫你留在帝歌,現在能幫你什麼?幫你打下帝歌?幫你留住男人?哦對了,宮胤呢?你回來的這麼要緊時候,他爲什麼不露面?哦,說起來咱們的國師真是情根深種,爲了你,江山都不要了。也是,喜歡你呢,還怎麼要江山,還怎麼活下去?你從一開始,不就是爲了奪他位而來的嗎?你說起來愛他重他,但說過一次願意爲他放棄女王之位嗎?女王和國師不可共存,你要,他只有給。呵呵,說起來這可不是嘴皮子功夫,這是臉皮子功夫呢。景橫波,別理直氣壯地在那譴責別人,不知道看看自己。叛友你雖沒有,殺夫照我看也勉強夠格,咱們彼此彼此,說起來倒是一路。你看,咱們要不要再拜個姐妹?”
她一向話少,難得一次說那麼多話,說得很流利很清晰,像是在心間盤桓了很久,一遍遍咀嚼了個透,此刻一字字說出來,看似在笑,每個字卻都像血裡淬過火裡練過的刀,直戳要害,只戳要害。
風聲忽然靜了,風裡淡淡硝煙鮮血氣息,遠處戰爭的喧囂聲隱隱傳來,也是金屬交擊的聲音,彷彿可以感覺到刀刃插入血肉的痛,景橫波臉色也白了白。
這女人,關鍵時刻,總是很犀利啊……
心間有利刃絞過的痛,這些話,是攻擊她的刀,可這一路午夜夢迴,擔憂着他的安危的時候,她也曾經這樣問過自己。
是不是一開始就來錯了?
是不是從開始到現在,所走的路,所堅持的一切,都是錯的?
有些事是怎麼到如今這一步的?她回想起來仍覺茫然,似乎她從來不重權欲,似乎她從來都只想和他平安幸福過一輩子,但爲什麼到最後,卻變成了她搶他的江山,她逼走他?
從哪裡開始,想要的路轉岔了方向?
或許還在當初,當初,當她拒絕他隱秘結婚的提議,就失去了自己選擇的機會,他爲她選了那樣一條撕心裂肺的道路,從此再不容她拒絕。
事到如今,再問自己,如果那個問題他再問你一遍,如果你能預見後來發生的那一切,你會怎麼回答?
她捏緊手指,掌心冰涼,指甲戳入血肉的痛感清晰,現在不是被擊中失神的時候。
對面,明城再次格格笑起來。
“我剛發現,”她嬌俏地道,“言語,果然有時候比刀子更能傷人呢,不過,”她慢條斯理看了看自己手指,“我還是更喜歡看你鮮血淋漓,倒在我腳下哀求哭泣的樣子。”
“我會給你面鏡子,讓你照照鏡子,你會看見的。”景橫波冷笑。
“是嗎?”明城噗地一笑,“果然被我的話擊中了呢,反應遲鈍得什麼都感覺不到了。我跟你說,我覺得我馬上就能看見了……一、二、三!”
“三”字聲音方落,景橫波身子一晃,臉色一白。
她霍然擡頭。
“你……”
“哈哈,忍着噁心和你說了這許多廢話,你可算毒發了。”明城笑得身子微微搖晃,潔白晶瑩的十指日光下閃耀如小匕首,“景橫波,你覺得,我既然看見了你,會放過你嗎?”
景橫波低頭,看着手指,長長衣袖掩住了她的手,她又慢慢低頭,看向鄒徵胸前。
那人衣裳破裂,破裂的衣裳內露出同樣裂開一個大洞的金絲軟甲,軟甲的邊緣卻已經發黑。
“金絲軟甲是真的,只是裡面塗了一層毒,那毒能緩慢向外腐蝕,先是軟甲,然後是衣裳,所以一抓就裂。而你想要出手帶走他,自然只能抓胸前衣服。”明城笑得得意,“我就知道,看見這個假貨,以你的性子,一定要抓走問的,早就給你準備着呢。”
她笑着上前一步,已經走上了那段做過手腳的路,隨意自如地走了幾步,道:“這路有什麼問題?這路什麼問題都沒有,頂多就是一幅刺氈,傷人皮肉而已。我就是特意做給你看,讓你以爲我要殺他而已。別的人我不敢說,你景橫波我還是瞭解的,你看見我,怎麼捨得不追過來呢?”
景橫波又晃了晃,垂頭將鄒徵身體踢開。
“別撐着了。”明城並沒有上前,還是躲在刀槍齊出的護衛羣中,抱着雙臂,悠悠道,“倒也,倒也。”
“噗通”一聲,景橫波一個踉蹌,半跪於地,她還想支撐着起來,手腕卻無力地伏倒塵埃。
“我對你一向很盡心。”明城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她,淡淡道,“給你準備的毒,和當年給宮胤的一樣。因爲我覺得,你一直對不起他,也該嚐嚐他感受的千分之一,如此,也算和他好過這一場。你瞧,我對他是不是比你上心?我對你是不是也很貼心?”
景橫波垂着頭,半晌,慢慢擡起頭來,嘴角隱隱有黑色血跡,臉上沾滿塵土,眼睛卻依舊很亮,狠狠地盯着明城。
“這種毒,剛中的時候,據說很痛苦。”明城微微俯下身,在護衛羣的縫隙中,微笑凝視着她,“半邊奇寒半邊酷熱,身體內的血脈內臟,都似要被凍壞再燒化。一寸寸溶解成灰。這毒還有種奇妙之處,就是會根據中毒者體內真氣變化而變化,會纏附在中毒者體內真氣之內,陽剛真氣會更陽剛火烈,直至無法控制焚燒自己;冰寒真氣會更陰寒,直至將血脈凍枯。而且中毒者真氣越充沛武功越高,毒也越猛烈越纏附不去,真氣低微的人中了反倒沒事。這種毒,號稱高手終結者,大荒歷史上,死在這種毒上的人,無一不是絕頂高手。遲早會添上宮胤,馬上就添上你。你瞧,我對你多好,總想着讓你臨死前,和宮胤沾上點關係。”
景橫波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將臉深深地埋進塵埃,輾轉廝磨,彷彿沒有感覺到地面的不平,粗糲的石子。
再擡起頭來時,她眼圈微紅,臉上斑斑灰塵間,隱隱一道道磨紅的血絲。
明城看得心神舒爽,指了指身邊一個護衛,道:“上去,把她拖到這刺氈上,不要太近。”
那護衛有點猶豫,盯着景橫波,微微露出憐憫之色——帝歌人誰沒聽過黑水女王,誰不知道她一路帶血傳奇,對傳聞里美豔又命運多舛的女子,男子們天生會抱持一份同情和關切,如今見她零落塵埃,塵埃裡那眼神苦痛至摧心,忽然都有點覺得邁不動腳步。
明城聲音一冷,“嗯?”
護衛們激靈靈打個寒戰,忽然都想起這位皇后的陰冷和毒辣,她在做女王時默默無聞,但做皇后後,玉照宮死亡的宮人超過過去十年總和,在這樣一位主兒面前,多一分想法,都多一分死亡危險。
護衛急忙上前一步,一把抓住景橫波胳膊,明城退後一步,目不轉睛地盯着護衛的動作,眼看景橫波毫無抗拒地被護衛拖到刺氈上,才微微鬆口氣,眼波流轉,光芒喜悅。
“砰。”一聲,景橫波被重重摔下,幾乎立刻,千萬枚小針刺入血肉的痛感,如千萬小刀猛戳筋脈血肉,她“啊”地一聲,忙又死死咬住嘴脣。
明城愉悅地聽着,揮了揮手,又上去兩個護衛,擡腳狠狠一踢。
景橫波身子一個翻滾,轉開時衣襟上血跡星星點點。
另一個護衛又擡腳踢過來,無意中一瞧景橫波,卻發現她看似護住頭臉,卻根本沒有看向四周,目光投得很遠,在四面搜尋。
或許是想轉移注意力?護衛並沒有多想,輪番在刺氈上踢打,男人天生憐憫美麗女子,卻也天生血液深處深藏暴虐蹂躪的因子,眼看女子血跡斑斑的軀體一遍遍滾過自己面前,衣裳上、刺氈上,猩紅點點直至連成一片,忽然便都興奮起來,漸漸紅了眼珠,重了呼吸,拳打腳踢的力道,越發沉重,四面連風也似寂靜,只聽見拳腳擊在軀體上,沉重的砰砰之聲。
只是衆人漸漸也都發覺,那女子在被踢打時,始終沒有看他們,她的目光四處飄搖,只在四周屋脊高樹上徘徊不去。
明城兩眼放光地瞧着,鼻翼翕動,滿面泛出桃花紅。自從來到帝歌之後,她想過很多次如何折辱殺死景橫波,午夜夢迴失眠,在腦海中勾勒了無數次那女子悽慘屈辱的死法,併爲此興奮不已更加睡不着,然而內心深處,她一直都明白,以景橫波的性子,以她擁有的神奇能力,以她身邊的高手雲集,也許可以殺她,但想要如何折辱她,真真是很難的事。
就好比這麼久,她似乎贏了景橫波,但心裡卻一直覺得自己在輸,她佔據了玉照皇宮,卻只能坐在那個冰冷的位置上被衆人漠視,而那個女子,遠走天涯,依舊擁有那許多人的愛護和追隨,依舊……擁有他……
真真一想起,便碎心蝕骨,恨不能將那夜夜孤燈冷燭,都燒盡景橫波的肺腑裡去。
然而今日,夢想竟然成真,這個她最憎恨的女子,竟然真的俯伏在她腳下,被一羣下賤的士兵,拳打腳踢,無力還手。
她焉能不興奮得發抖?
她下意識地慢慢走近,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如此美妙一幕,如何能不一眼眼都記得清晰?
一邊走,一邊摸出早已準備好的淬毒匕首,光看是不夠的,讓侍衛踢打,一方面是羞辱,一方面也是試探,景橫波如果正常,絕不會允許被人這樣毆打,如今確定她確實中毒,那麼,當然應該她親自來結束她。
夜長夢多,不留後患,這個道理,她一向很清楚。
侍衛們看她過來,立即散開,明城注視着景橫波——她伏在刺氈上,周身血與塵土,身體微微抽搐着,狼狽得已經看不出原來模樣。
現在就是一個孩子來,也能將她砸死。
一個護衛將她踢了踢,翻過她的臉,明城震驚地看見,景橫波此刻,淚流滿面。
這一霎鮮血和淚奔流,將她的臉染得看不清眉目,明城並不是震驚這張花臉,只是怎麼也想不到,景橫波會這樣哭。
是因爲疼痛和折辱嗎?
感覺不像,然而那張淚臉無可掩飾,哪怕景橫波立即又趴了下去,她還是看得清楚。
明城忽然感到人生裡最大的滿足。
比起景橫波死,她似乎更願意看見她哭,當然,哭後再死,哭了也不能免死,那就更好了。
她忍不住快意地欣賞了一會兒,恨不得將這一幕作畫以永久紀念,當然,她日後會畫下來的。
然後她退離三步,讓護衛擋在她面前,看準景橫波後心,機簧一按。
匕首電射而出。
下一刻將刺入景橫波後心。
她微微吐一口氣,又退後一步,自己的命總是最要緊的,哪怕對方確定已經沒有了威脅。
護衛們下意識地有點緊張地,身子微微前傾。
忽然一道灰影一閃。
“鏗。”
石頭撞上銳器聲響尖銳震耳,下一刻這砸飛了匕首的石頭,撞中了最前面護衛的小腿。
沒等那護衛“哎喲”大叫退開,趴着奄奄一息的景橫波,忽然伸手,從護衛們腿縫裡穿過,一把抓住了明城的小腿。
她手上不知何時已經裹了一塊撕下的刺氈,這狠狠一抓,千百刺頓時刺入明城小腿,明城痛得尖叫,想要後退的身子頓時一軟。
只這一慢一軟,景橫波忽然躥起。
她躥起的速度再無平日懶洋洋風範,居然敏捷得像只母豹子,一躥,一彈,雙手舉起,狠狠一掄。
“砰。”一聲,明城竟然被她高高舉起,再狠狠摔在刺氈上。
她立即嚐到了景橫波先前萬刺扎身的劇烈痛苦。
“啊——”
在她慘叫掙扎的那一刻,景橫波手一揮,護衛們的刀自動離鞘,半空猛劈!
寒光閃爍,刀光如雪,護衛們來不及逃竄,慌急中各自滾倒刺氈上躲避,慘叫聲頓時連成一片。
趁景橫波對付護衛,明城咬牙忍痛爬起,掙扎向外逃,忽然腳踝一緊,她絕望地回頭,就看見景橫波一手已經抓住了她右腳腳踝。
“不要——”
聲音未出,景橫波狠狠一拉,她已經再次慘叫着,倒在刺氈上,被景橫波一路拉着右腳拖過去,刺氈上頓時留下一道道深紅的血痕。
疼痛使她無法掙扎,她只能尖叫,“救我!救我!”
“閉嘴。”
景橫波一揮手,一塊石頭猛地砸下來。
啪一聲脆響,明城的半邊腮幫頓時塌了下去。
她啊啊地叫着,滿口的鮮血和牙齒都噴了出來。
忽然明城覺得腳踝被鬆開了,掙扎着回頭,就看見景橫波並沒有理會她,而是呆呆對着四面張望,忽然狂叫:“你爲什麼不出現!爲什麼不出現!”
明城被驚得渾身一顫,不知道她犯了什麼失心瘋,看她神情恍惚,心中大喜,忍痛趕緊向外爬,還沒爬出一步,腳踝又是一緊,還沒反應過來,身子已經忽地一下蕩起,再“砰”一聲,狠狠砸在刺氈上。
她狂叫,只覺得五臟六腑都被摜壞了位置,但身後景橫波的狂叫聲,比她更響。
“你爲什麼不出來!宮胤!我的苦肉計都逼不出你嗎啊啊啊逼不出你嗎宮胤!”
劇痛令明城腦袋裡嗡嗡響,根本聽不清景橫波在叫什麼,也無法思考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只是執着於生,感覺到景橫波手一鬆,就拼命地向前爬,已經感覺不到刺氈刺體的痛苦——體內那種火燒火燎的疼痛,足可湮沒一切肉體痛感。
然而腳踝又是一緊,依舊是來不及絕望嘶喊,依舊是看見景物忽然一蕩,然後“砰”一聲,整個天地,整個肉體,都好像被摔碎了。
她無法想象一個女子有這麼大的力氣,更無法想象傷痕累累的景橫波有這麼大的力氣,或者這不是力氣,這是憤怒,這是巨大的疼痛,這是人生裡所有拼命想要避免卻又無可奈何不能逃避的心的苦難,是血的熱潮,因爲絕望,而一波波狂涌上來,淹沒神智,忘記一切。
“宮胤!爲什麼!告訴我爲什麼!爲什麼不在,爲什麼離開,爲什麼總在丟下我!爲什麼!”
喊聲衝着整個帝歌,無有迴應,她早已淚流滿面——在詐中毒倒下時,在被明城羞辱時,在被敵人踢打時,淚水狂流不是因爲疼痛或者屈辱,而是她終於確認,他不在。
哪怕她一路狂奔回帝歌。
哪怕她寧可被明城羞辱。
哪怕她被一羣根本動不了她的人羣毆,想用這一身傷痕,喚他出來。
只要他在,他一定會出來。
然而當四面始終沒有動靜,她的心也在慢慢沉底。
沒有任何理由,她知道這一放手便是空無,這一別便是天涯。
兩年鋪墊,一路護持,他的最終目的就在這裡——以天下作局,當她終於抵達天下,天下便沒有了他!
“砰。”明城又一次被摔倒在刺氈上,她已經沒有力氣逃開了,刺氈上沾着她被拉破的血肉,也沾着她因爲內腑受傷嘔出來的血,她含糊不清地叫嚷,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叫什麼,心在狠狠地下沉,因爲她知道,身後的人瘋了。
四面的護衛自從被趕開,就再也沒有再試圖挽救明城,不是不能,而是不敢。
黑水女王一身血跡,滿面淚水,抓一手尖刺,染一身塵埃,在刺氈和鮮血之中,將皇后瘋狂摔打,那摔出的不是血肉和慘叫,而是絕望崩潰中的吶喊。她像個瘋子,在她狂亂的眼神面前,所有人禁不住戰慄,害怕擋在她面前的下一瞬,就是在她的憤怒中被燃成灰。
“宮胤!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
“砰。”血肉軀體摔倒塵埃。
“爲什麼要這樣安排這條路!”
“爲什麼就不能再聽我一句!”
“宮胤!”
“我要的是你,不是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