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喊幾聲沒人答應。景橫波覺得有點沒面子,搞錯沒,她選中的第一第二,竟然都不應召,那考毛考?
不來就不來,等下去只會自己尷尬,她正要下令結束比試開船回岸,忽聽有人笑道:“在下風維,見過陛下。”
景橫波擡頭,就看見遠遠樹影下,有人含笑對她輕輕彎腰。
這麼遠,對方又在暗處,看不清臉容,只感覺到意態風流。
才子多半意態風流,她也沒什麼興趣,覺得這傢伙一開始不應聲,此刻冒出來說話,八成又是個譁衆取寵的裝逼貨,只懶懶“嗯”了一聲,道:“你可算出來了。”
“在下是來領賞的,”那自稱風維的人笑道,“想知道陛下能許出什麼彩頭。”
“你要看獎勵如何,才決定是否要歸於我麾下?”她斜睨他。
風維笑而不語,竟然是默認了。
百姓士子都瞠目看他,想不到玳瑁士子被整成這樣了,還有人敢這般拿喬。
“我答應過,你們可以自己提條件。”景橫波道,“符合道理的,我能做到的。”
她想這廝不會要求做國師什麼的吧?不會屬於敵方,要求她自殺吧?趕緊加上一句符合道理。
風維笑聲聽來很隨意。
“小事。”他從容地道,“聽聞陛下擅舞。無論在何處何地都能隨時作舞,在下只恨無緣一見,不知可有這個福分?”
百姓鬨然一聲,又激動了。
女王擅舞,他們雖然沒聽說過,可女王是個美人,這可所有人眼睛都不瞎,而且女王那身段,一看就像是練舞人才有的絕妙窈窕。百姓們一想到這般美人,這般姿態身段,這般漂亮衣裳,月下作舞,定然是想也想不出的絕世之舞。
百姓們狼血沸騰,景橫波卻皺起眉——什麼意思?
她身邊紫蕊已經怒道:“哪來的狂徒,竟敢羞辱陛下。陛下何等身份,怎好當衆獻舞?這是將陛下當做歌姬了嗎?”一邊發怒一邊向船尾走去,想要看清楚那個登徒子。
景橫波是現代人,性格奔放愛顯擺,當衆獻舞什麼的,她本來沒覺得有什麼,此刻聽紫蕊一說,頓時明白現代古代認識差異,這麼想來是有些不妥。
可對方給她感覺又沒有惡意,她一邊招呼紫蕊不必去罵人,一邊思考怎麼回覆,還沒開口,忽聽江面上又是一聲,“在下韋隱,見過陛下。”
聲音從某艘小船上傳來,但卻沒看到人影。比剛纔那個還矯情。
景橫波噗地一聲,心想這啥意思?找人時一個不見,現在都冒出來,不會又一個要求她唱歌的吧?
唱歌她倒是樂意的,唱瘋一個是一個。
“呵呵。”她笑道,“你現在出來做什麼?是不是也有個要求?要求滿足了才露面?”
她暗含諷刺,對方靜了靜,隨即道:“是。”
景橫波都快氣笑了。
對方卻很平靜,好像完全感覺不到她的情緒,道:“在下的要求是:請陛下永遠不要獻舞於他人。”
景橫波:“……”
這是來拆臺的嗎?
船上裴樞大聲道:“你兩個怎麼回事?都胡言亂語!陛下不會獻舞於此地,不過陛下可以獻舞於……”
一個“我”字還沒出口,他就被英白天棄一左一右,摟着脖子拖下去,英白舉着酒壺,道:“喝酒喝酒!”
景橫波瞄一眼那三人,心想英白天棄在打擊裴樞這事上,立場驚人的一致,裴樞這是怎麼他們了?
前頭那個風維立即笑道:“哦,是在下唐突了,不過陛下爲自己或者他人一舞,是陛下的自由,這麼說起來,韋兄你也唐突了。”
韋隱聲音沒什麼起伏地道:“也是。那麼在下就請女王,獨獨不要獻舞給你就行。”
景橫波捏着下巴,不說話了,這兩人就是來互相拆臺的。鑑定完畢。
“或者我可以換個要求。”風維的性子卻似乎很好說話,並不生氣韋隱的針對,只對景橫波道,“請陛下和我共餐。”
景橫波不說話,笑吟吟瞟韋隱。
果然韋隱道:“請陛下珍重玉體。玳瑁風波未靖,羣敵環伺,日後必有針對陛下之暗殺手段。請陛下不要與任何來歷不明者接近。”
景橫波露出微笑,八顆牙齒雪亮雪亮,如一隻狐狸,看見了有興趣的東西。
“那麼,”風維似乎也溫柔地槓上了,“或者請陛下親手抄錄一首詞給我。就那首紅酥手便好。這個要求沒危險,不靠近,陛下不會連這樣的小小要求,都不答應吧?”
景橫波擡起下巴,對韋隱點了點——這傢伙還沒完呢。
她很想知道這回韋隱說什麼。風維這個要求,一點都不過分。
百姓們原本睏倦要走,此刻來了興趣,都停住腳步,眼底閃着八卦光芒——瞧起來,似乎是一場爭風暗鬥呢!
韋隱道:“向來人詞贈人,鳥詞自然贈鳥。此詞乃鳥所作,斷無人抄鳥詞贈人的道理,請陛下不要接受來歷不明者的任何侮辱,也請風兄不要自尋侮辱。”
景橫波正喝水,一口水噗地噴在了擁雪身上。
好毒的嘴!他自帶毒針功能嗎?
二狗子掙扎出頭,翹起一爪,指着那船大罵:“鳥做的咋啦?鳥做的咋啦?你敢瞧不起?你做一首來瞧瞧!”
韋隱道:“難道此詞是陛下您所做?”
“當然不是。”景橫波立即否認。
底下百姓噗噗地笑,這回得可真絕,雖然誰都知道這是陛下的詩詞,可陛下非推給鳥啊。
人的思維慣性就這樣。景橫波越死不承認,大家夥兒越算在她頭上。
風維在樹下猶自微笑,對二狗子道:“狗爺才華橫溢,令人欽佩。韋兄也才智高絕,更令在下拜服。所以在下想請狗爺吟詩一首,借花獻佛,轉贈給韋兄,還請狗爺千萬答應。”
“好的好的。”二狗子英雄有用武之地,立即得意洋洋地道,“兩隻黃鸝鳴……”
景橫波一巴掌把它拍了下去。
她倒不是怕韋隱尷尬,而是怕二狗子倒黴。
百姓的噗噗笑聲已經變成了大笑——韋隱絕,風維也不遑多讓,這一句回覆針對韋隱那句“鳥詞贈鳥”,直接罵韋隱是鳥了。
韋隱似乎也不生氣,語氣淡淡道:“既然是兩隻黃鸝,想必風兄也有份,大家共賞。”
“共賞共賞。”風維也笑。他真的是好涵養,似乎並沒興趣和韋隱鬥嘴,又換了要求,道:“那麼,就請陛下答應我,以後我若做錯了事,請陛下原諒我一次。”
這回所有人都看向那艘小船。心想這次該駁斥不了吧?
小船裡靜了靜,傳出的聲音,還是那麼不疾不徐,“我的要求也想好了。請陛下答應我,以後只要我不背叛陛下,請陛下永遠相信並支持我。”
乍一聽,這話似乎不針對風維了,仔細一想,似乎還是針對——風維如果做錯事,按照他的要求,景橫波可原諒他一次,可按照韋隱的要求,如果他反對原諒,景橫波就不能原諒風維。
人羣裡常方几個老頭子,竊竊私語。
“好厲害的兩個年輕人。辯才無礙,兩人都足可爲一流軍師。”
“老夫瞧着,這兩人根本不像是提要求的,倒像是故意爭鬥,要在女王面前展示才華,拼個高下。”
“老夫不這麼認爲,高下已分,按女王報名順序,韋隱在風維之前。就算想爭鬥,也該是風維不服氣,故意和韋隱擡槓,如今卻反了過來。而且雖然只聞其聲,但這兩人氣度雍容,絕非凡品,也不像是無聊擡槓之人,只怕此間另有深意。”
“老夫同意瞿老意見。這兩人絕非簡單角色,不妨瞧着好了。”
……
風維似乎又想說什麼,景橫波忍無可忍了。
這兩人得擡槓到什麼時候?
她還想回家睡覺!
“準了準了!統統準了!”她揮手,打了個呵欠,“你們要不要……”
話音未落,她忽然聽見“噗通”一聲。
聲音很輕,發自船的另一邊,也就是面對大江的那一面。
景橫波心中一跳,忽然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她一轉頭,目光極快地掃過身側人羣,立即道:“紫蕊呢?”
剛纔紫蕊走到船尾去看那個風維,卻一直沒有回來。
景橫波身影一閃,已經奔到船尾,船尾紫蕊不在,她問一個在船尾守衛的護衛,那護衛指了指旋梯後頭,道:“屬下看見紫蕊姑娘去了那裡。”
那位置正是個死角,背對着河岸上所有人,而且景橫波爲了安全,封鎖了對着江面的那一側,所有小船和人都在她的對面,誰也不可能看到或者去到她的船背面。
她的船背面一樣有人看守,但沒有紫蕊,景橫波詢問護衛,護衛道:“並沒看見紫蕊姑娘過來。”
“你一直在這裡?”景橫波問,“有沒有中間離開過?”
“沒有。但先前有收拾船上散落的箭枝,曾蹲下去撿過。”
景橫波心知不好,看看江面,按說她聽見噗通一聲便趕了過來,如果對方挾持着紫蕊遊走,應該水面上有氣泡或者軌跡,但現在江面很平靜。
那麼很有可能,紫蕊先前就被弄下了船,那聲噗通,是別的聲音。或者是對她的提醒。
此時其餘人也趕來,臉色都不大好看。高手雲集的船上,居然讓自己人被擄走。
只是當時衆人注意力都在岸上,人太多,怕隨便哪裡躥出個刺客,而背後靠着江面,極目數十里都沒有人,船上人又都在面對江岸這一面,便放鬆了對背面的警惕,誰知道紫蕊竟然會走到背面去呢。
天棄問:“要不要對百姓進行搜索?”英白立即道:“岸上那麼多人,一旦攔住人大肆搜索,只怕會引發亂子,最起碼也會引發怨言。”
景橫波心念電閃,頓時明白了對方擄走紫蕊的用意,擄走人威脅她是一方面,還可以引起騷亂,崩毀百姓剛對她建立起的崇拜和好感——自己人都守不住,還要滋擾百姓。
這批人也相當隱忍,之前和凌霄門對戰,箭雨紛飛的好時機不出手,後來景橫波評點文章,應對刺客,一片紛亂的好時機也不出手,硬生生等到塵埃落定,一切平靜,所有人自然放鬆警惕的時候,一擊得手。
對方是個厲害人物,深知擄走一個女王身邊人,比挾持士子百姓做人質更讓女王威信大失或被動。
景橫波甚至懷疑,池明都給對方做了嫁衣,池明和她約戰一開始,明明有恃無恐,他的信心哪裡來?後來卻敗得很快,像準備不足一樣。
保不準他也給人涮了。
但這批人會是誰,可真沒法掂量,她現在在玳瑁,可謂四面是敵,十六幫會,玳瑁族長,誰都可能出手對付她。保不準還可以加上個九重天門。
所有人都在看她,等她決定,是否攔下百姓檢查。
她雖然還沒正式做黑水女王,但身邊人都是人精,已經很自然地將她當女王看待,建立她的權威。她曾經還愁過,一路朋友做過來,到時候怎麼來進行階級分層,不分,女王便沒了權威,分,又不好意思難以開口,不想這些人,不用她暗示,自然而然便分出了階級,連裴樞,遇上重要的事也不會亂開口。
仔細想想也不奇怪,大多都是宦海官場打滾過來的人,怎麼會不懂。
景橫波並沒有立即說話,她命人請來在岸上巡視的爾陸,凝視着水面,像在等。
也沒人催她趕緊下決定,都在默默等候。
片刻,景橫波看見水面開始翻泡,一大羣銀魚忽然出現在水下,先是翻了幾個圈,隨即又列隊成箭頭狀,直射向江心某個方向。
“怎樣?”景橫波問爾陸。
“這麼明顯的獸語你看不懂?”爾陸翻大白眼,“向箭頭指的方向咯。”
景橫波立即道:“人不從岸上走,疏散百姓人羣,封鎖消息。”
衆人籲一口氣,能確定刺客和紫蕊不會隱藏在百姓中就好,最起碼不需要攔截百姓,引發騷亂了。
說起來也是,刺客帶着紫蕊從江心走纔是最可能的,要想從他們眼皮底下這一截江面帶個人泅渡,再混入百姓羣衆離開,那難度也太高了。
“你怎麼知道她們從水裡走了?”天棄奇怪地問。
“紫蕊學了馭獸術。”景橫波簡單地道,“她能馭使魚蟲鳥獸,做些簡單的動作。這些魚應該是她驅使來的,說明她還沒有完全失去自由,神智也清醒。”
紫蕊的馭獸是和爾陸學的,她天生聽力超常,而馭獸術的精華,就是捕捉並且使用天地間常人不能聽見的各種音頻,對獸類進行控制。所以她發揮長項,學了馭獸。這也是身爲女王女官,先要學會的遇險時的自保手段。
岸上百姓開始離開,他們並不知道船上發生了什麼,興奮地一邊議論一邊回家,七殺帶着護衛目光灼灼,果然沒有發現什麼可疑的人。
景橫波留下了那十個被選中的士子,她覺得這些人也未必沒有可疑,尤其那個韋隱和風維。
士子們上了船,卻沒有風維和韋隱,景橫波命人去找,也沒找着,風維應該已經混入百姓羣中離開,而韋隱那艘船,原本應該都經過登記的,偏偏記錄上找不到。
這兩人都沒露出真容,此時也無從查找,景橫波哼一聲,道:“果然是奸細!”
“倒也未必。”英白道,“最起碼紫蕊被擄的時候,他們正和你對話,絕不可能出手。”
“紫蕊就是在我和他們對話的時候,被擄走的,這兩人故意擡槓,故意拋出那些古怪要求,就是要引起我們注意,給敵人創造機會吧。”景橫波很堅持自己的看法。
英白不說話了,無所謂地喝一口酒。
剩下的八位,景橫波此刻也無心接見,正準備讓人安排了休息,忽然一個人影上前一步,輕聲道:“請問陛下,可是出了什麼事?”
景橫波一看那身材,就認出他是柴俞,近距離看這人,果然胖得厲害,腹部肉堆出一層一層,臉上還生着許多褐色的斑,好在人雖然難看,卻舉止風雅,說話輕聲細語,對景橫波長揖道:“或許在下可以幫忙。”
“你怎麼知道出了事?”景橫波微微有些警惕。
柴俞笑道:“船上似乎少了一人。”
景橫波暗驚此人心細,船上人數不少,還有不少護衛,誰閒着沒事幹數人數?
面對她懷疑的目光,柴俞有點羞澀地道:“在下有過目不忘之能……”
景橫波點點頭,道:“失蹤了我的女官,似乎是從水下被擄走。”
“那或許是往江心島方向。”柴俞思索了下,道,“江心不少小島可以藏人。最大的一個島上還聚集了一批水盜,或許和這些人有關。”
“你是仙橋人,怎麼對寧津的情況這麼熟悉?”景橫波語氣平靜,似乎問得很隨意。
“在下祖籍仙橋,但在寧津已經居住十年。”柴俞回答得很自然,“平日喜歡靠水讀書,尤其對這曲江十分熟悉。”
“那勞煩你帶路。”景橫波一笑。
“自當效勞。”柴俞並不推讓。
船往江心行,景橫波一邊密切注意水下,一邊和柴俞交談。發現此人真可謂貌醜心靈。學識淵博,熟知地方風物風土人情不說,關鍵性格極好,輕聲慢語,不急不忙,善解人意又心思細膩,和他交談,很容易便忘記他容貌上的缺陷,如沐春風。
其實景橫波仔細看了,覺得他的癡肥似乎也不是沒辦法解決,得看是生理性的還是病理性的,想了想,便笑着建議對方沒事多運動,別總記着讀書。
柴俞何等聰明,自然聽出話外音,抹一把汗笑道:“晚生這胖,倒也不是運動過少的緣故。原先晚生也是瘦的,可惜生……生了一場病之後,便忽然發胖,之後用盡辦法也沒法再瘦下來,還長出了許多斑……”說完微微一笑。
景橫波看他笑容,雖力持豁達,卻也難免幾分苦澀,便知道這是他的痛處了,隨口笑道:“生病啊,生產啊,都容易導致……”
身邊柴俞忽然一震,景橫波立即警覺,住口向他看來,卻見柴俞指着前方,道:“到了。”
前方是一片沙洲,大船無法靠近,景橫波命人劃了小舟下去,全寧豪帶人先上去,很快放出了島上無人的信號。
景橫波依舊上了沙洲,全寧豪奉上搜到的一枚髮釵,正是紫蕊頭上戴的,但這東西只能證明紫蕊確實在這呆過,卻無法指示她被擄往何處,從這處沙洲向前走,可以到達下游好幾個縣。
景橫波上岸後,目光只在地面搜尋。就看見有一窩野鴨蛋,下在了靠近水邊的岸上。
野鴨會將蛋下在沙坑裡,但下水裡的可能性很小,景橫波注意到其中一隻蛋已經破了,她下令:“在沙灘上搜尋,看有什麼特別東西。”
全寧豪帶人在沙灘上細細搜尋,不一會兒拿來一團東西,道:“這一團沙子有些特別。”
景橫波拿在手裡,發現是用蛋黃粘起來的一個沙團,果然,紫蕊召喚野鴨在水邊下蛋,用蛋黃捏成了這沙團,這樣擄人的人難以發現,而她這邊,知道紫蕊的能力,會注意到下在水邊的鴨蛋的異常。
沙團造型似乎有點奇怪,她掰開沙團,原以爲裡頭應該有什麼東西,指示她的下一步去向,誰知道沙團就是沙團,裡面什麼都沒有。
“怎麼回事?”景橫波也愣了。
柴俞忽然道:“剛纔這沙團,似乎捏成了什麼形狀……”
景橫波一怔,想了想,恍然道:“烏龜!”
那沙團扁圓,捏出四個小角,可不像只烏龜。
“上元城!”
景橫波站起身,遙遙看着對面高牆重圍的上元城。
知道是上元城那一刻,她終於放下了心。她害怕遇上十六幫的人,那些遭受挫折的莽夫,保不準會對紫蕊不客氣,但玳瑁族長明晏安不會。
十六幫會虎視眈眈之下,他選擇圍城固守,就說明這人性格謹慎,守了那麼多年不被侵入,說明這人也並非完全無能,保不準也是蟄伏等待時機。這樣的人,擄走紫蕊,更多可能是爲自保,是針對她那“一年之內下上元”豪言的警告。
他是在考驗她,暗示她——我還是有能力和你鬥一鬥的,你最好坐下來和我談一談。
景橫波笑笑,其實她也是準備和玳瑁族長好好談一談的,得罪狠了十六幫會,就不能再和玳瑁族長成爲死敵,其實她最初的想法和玳瑁族長差不多,她也是打算立威,給對方看看自己實力,之後纔有坐下來平等談判的可能。
但現在,她不打算心平氣和地談了。
敢擄她的人,威脅她?
那就鬥一鬥吧。
她隨手扯下一截絹布,用鴨蛋黃寫下兩個屎黃色的大字:“放人!”
“天棄。”她道,“勞煩你立即去上元城前,把這信射給裡頭。”
輕功最好的天棄乘小舟離去。景橫波一揮手,“回家睡覺!”
“不追了?”擁雪睜大眼睛。
景橫波笑笑,伸個懶腰,“不用追了,後頭就是我的事了。”
……
白色大船抵達岸邊的時候,岸上百姓多半已經離開。
卻有一叢樹影下,遙遙立着兩個人影,遠遠看着景橫波等人下船。
“先生。”鮮于慶有點不解地問,“女王女官被擄,您不打算幫忙找人麼?”
“無妨。”耶律祁笑道,“對方不會對紫蕊姑娘怎樣,不過是想試試陛下的能力,以及想佔據主動而已。”他頓了頓,目光柔和地掠過景橫波,“真正有麻煩的,是陛下吧。”
“那咱們……”
“我們剛犯了一個錯誤。”耶律祁摸摸鼻子,無奈地道,“我剛剛化名風維,跳出來鬧了這麼一場,蘇女官就被擄了,陛下一定在懷疑風維和韋隱是敵人奸細。這擄人的人倒是個高手,那麼多好時機不出手,卻拿捏在那個時候,如果他在之前亂戰的時候出手,我和那誰,一定會發現,但鬥嘴那時,我們倆注意力也在大船上,沒在意到船後……高手。”
鮮于慶很少聽他如此評價一個人,竟然接連說了兩次高手。月影下看他,居然也是難得的神色凝重,他也不禁有點不安,問:“可是玳瑁族長明晏安?”
“有他的份,但應該不是他出手。”耶律祁沉吟,“這出手的人,似乎能感覺到危險存在,並避開。這點,明晏安做不到。我甚至擔心……”他眉間微鎖,“此人知道我和……那人的身份。”
鮮于慶眉頭一跳,他知道這裡所說的身份,是主子真正的身份,這實在不是個好消息。
至於主子嘴裡的“他”,他知道是那個假扮穆先生的傢伙,但這人到底是誰,他也不清楚,只是隱隱從耶律祁語氣裡感覺到,其人真實身份,只怕不在主子之下。
這大荒,還有多少人,真實身份凌駕於主子之上……
他不敢再想下去,也覺得荒唐。
怎麼可能……
“玳瑁怎麼會有這樣的人……”耶律祁神色凝重,想了想,笑道,“鮮于,拿面具來。”
鮮于依言取出銀面具,並穆先生常穿的青衣,道:“您要去見女王?”
耶律祁換穿衣飾,笑而不語。
鮮于慶有點感嘆地道:“女王又要暈頭了……那天她先遇見假貨殺雷生雨,再看見您出現,屬下當時就覺得她眼神迷亂了。”
“迷亂?”耶律祁手一停,笑道,“我看她是敏銳纔對,越來越敏銳。穆先生剛剛換過來,她就察覺不對了。現在看來,那個傢伙搶了我的角色,果然有先見之明。”
“什麼先見之明?”鮮于慶迷迷糊糊聽不懂,迷迷糊糊地問。
“他知道,越來越瞞不住了。再隨便扮什麼人,都會被她確定。只有搶一個已有的重要角色,她剛剛確定,人就換過來,她會對自己產生懷疑。如此三番,她會在換來換去的過程中,在各種熟悉和陌生的感覺中昏了頭,徹底不再相信自己的感覺……”他苦笑一聲,“他就是要攪昏她……”
鮮于慶雖然不知道來龍去脈,也聽得目瞪口呆,道:“何苦!”
“只要他不想她知道,總有辦法不讓她知道。”耶律祁嘆息,“這世上所有的何苦,都是因爲先有人生至苦,纔有後來的,無可奈何。”
……
一艘小船,悠悠離開了沙洲。
他站在船上,望着遠處白色大船漸漸消失的遠影,眉宇沉靜。
護衛沉默候在一邊,不敢隨便開口相問——剛纔主子明明提前一步到了沙洲,看見了蘇女官被人擄走,不知道爲什麼,卻沒有出手。
主子威重,護衛從無人敢隨便詢問或者質疑,一切只要等待交代就好。
“咱們新的落腳處安排好了?”他問。
“是。”護衛恭聲道,“按照您的吩咐,在玳瑁各處要緊地帶,都留了幾個人,安排了一個落腳處。”
“不僅玳瑁,臨近玳瑁的部族都要安排,務必讓雪山那邊來的人,花費很多時間精力去查找。”
“是,也安排了很多個和您身形相仿的人,必要的時候出現,混淆視線。”護衛答了,終究有點不安,忍不住道,“帝歌那邊,您真的不回去一趟麼……”
“不必了。”他淡淡道,“如果我此時急着趕回去,落在有心人眼裡,就真的能確定我在玳瑁,而帝歌那個是假貨了。”
護衛想想,是這個理,現在帝歌那邊出了點岔子,可能導致雪山來人追到玳瑁,但到底不能確定,這個時候主子如果急奔回去,反而容易露了行跡,不打自招。
而雪山來人,找一段時日找不到,也就會懷疑自己的判斷錯誤,放棄原有的想法。
但帝歌的岔子,主子真的一點都不擔心嗎?無論如何,將那麼重要的位置,交給一個西貝貨……
然而主子聖心默斷,他無權質疑。
“那咱們……”護衛想說,備了那麼多假象,那咱們在這段時間,到底打算隱藏在哪裡呢?
他看出護衛的疑問,淺淺一彎脣,轉頭。
護衛隨着轉過目光,看見高牆甕城,信息不通,閉關自守,鐵桶一般的,上元宮城。
……
上元宮。
雖然已經入夜,但王宮依舊燈火通明,玳瑁族長明晏安依舊坐在書房裡,門開着,不斷有護衛傳遞進寧津縣最新的消息。
曲江之戰,他冷哼:“狂妄!”也不知說誰。
池明之敗,他淡淡“咦”了一聲,似乎有什麼事想不通。
女王出題“攻佔上元。”,他冷笑一聲,似乎懶於評點,聽護衛轉報那些“妙計”,他笑不可遏。
“神鳥”賦詩,他挑起眉毛,似乎也覺得不可思議,想了想又哼一聲,“鸚鵡學舌!”
最後報上獲勝的士子名單時,他明顯十分關注,得知結果後卻臉色不豫,指節在桌上輕輕敲,似乎不太滿意,直到聽說前兩名都沒出現後,臉色才稍稍好點。
外頭有護衛回報:“稟大王,人帶到了。”
他起身,迎出門外,看見夜色中,幾個斗篷人,烏雲一般飄來,挾着一個少女。
明晏安眼眸微微一縮,他也不知道對方是誰,但對方主動聯繫他,表示要幫他一把,反正也不用他出力,他便應了。
沒抱太大希望,沒想到,那些人真的將女王身邊人擄來了。
“多謝各位,辛苦了。”他親自迎上去,正想邀請幾人進去說話,領頭那黑斗篷人甕聲甕氣地道,“大王,人咱們給你帶來了,咱們和你,說到底也不是一條道上的,就不必客氣了。就此告別,後會有期。”
“諸位暫請留步!”明晏安急忙道,“小王不問諸位身份,但承了諸位的情,什麼回報都沒有,小王也過意不去。還請諸位留句話,日後若有回報處,小王定不吝惜。”
“咱們說要幫您時,就說過不需要任何回報,也不必有所聯繫。”那黑斗篷人道,“大王如果覺得這樣不安心的話,在下便告訴你,咱們雖然不是一路人,卻有共同的敵人,幫你也等於幫我們自己,還請大王好好利用這次機會。”他又笑了笑,“或許以後也有機會再會,到時候我們自然會請大王相助。”
這麼一說,還有什麼不懂的,明晏安心中一定,抱拳相送,“如此,謝了。”
他眼看那些人一言不發地離開,又看一眼溼淋淋的紫蕊,道:“將紫蕊姑娘好生安置,不可怠慢。”
紫蕊倒也鎮定,一言不發,順從地跟人走了。
明晏安看着她背影,心中一嘆——誰說女王烏合之衆,本人粗陋不堪的?僅僅女王身邊一個女官,就寵辱不驚,氣度非凡,隨從如此,女王能差哪去?
這邊人剛剛安置,那邊護衛就來報:“城門前有女王使者,射箭送信。”
明晏安眉心一跳,驚道:“好快速度!”
他知道女王能猜到女官下落,卻沒想到這麼快。
明晏安眼底肅然之色更濃,展開那信箋,頓時險些被那銷魂的顏色和氣味,薰得吐出來,“……這……這是什麼墨汁……”
再一看紙上,沒有稱呼沒有落款,皺巴巴,髒兮兮,兩個醜字“放人!”劍拔弩張,狂妄之態躍然在目。
明晏安臉色鐵青,猛然將紙揉成一團,“狂妄!”
定了定神,他只得回書房,命人筆墨伺候。
景橫波不要面子,他還得要面子,鴨蛋黃寫信這種事,他還真幹不出來。
他一心也想少寫幾個字,透出點王霸之氣,可惜性格天註定,斟酌半天,依舊規規矩矩寫:“陛下英睿,小王不勝仰慕,特備薄酒庶饈相候,陛下可敢孤身入上元,你我月下對飲?”
完了令人也射箭回信。
他坐在書房半晌,心裡亂麻也似一團,半晌道:“來人,給悅公子移宮,移到月華宮。”
隨從露出微微震驚神色,躬身退下。
他又問:“東黑水那邊那個人,死了沒?”
黑水澤面積極其巨大,玳瑁居民根據自己靠近黑水澤的位置,各分東南西北黑水澤,靠近玳瑁王宮後山的,就是東黑水。
東黑水前幾日,闖入了一行人,這件事報到明晏安案頭時,他十分震驚。
因爲要想在玳瑁大軍重重守衛中,進入黑水澤是件十分困難的事,而這批人被發現的時候,就已經在黑水澤中,他們是怎麼進去的?
明晏安以爲自己的大軍中出現了內奸,或者出現了防衛漏洞,但一番徹查之後,卻發現沒有任何問題。
軍隊沒問題,有問題的就是進入黑水澤的那行人,據說那不是大荒人,似乎從南齊過來,一行人人數不多,卻極其厲害,莫名其妙地便進入了黑水澤內,發現的時候已經在裡面呆了兩天。
明晏安一聽說呆了兩天,又是外地人,頓時放心。黑水澤這地方,如果不是長期靠近,生出抗體,外地人是很難存活的,哪怕就在黑水澤邊什麼獸都沒遇見,三日之內也必死。
此刻他忽然想起了那行人,算着好像已經五日,便問了這一句。
不過隨口一問,誰知屬下竟道:“可能還沒死,因爲就在今天上午,守軍還聽見黑水澤深處,有猛獸咆哮之聲。”
明晏安十分驚訝,正要細問,忽聽外頭腳步急響,守衛黑水澤的一名副將快步衝到他書房面前,單膝跪地,大聲道:“稟大王!那羣人已經出了黑水澤,正穿透守軍包圍,向王宮而來!”
明晏安霍然站起,英俊容貌都似一瞬變形,“怎麼回事?你們上千人呢?都做什麼去了?”
“大王……”那將領卻似有難言之隱,欲言又止,“您還是親自去瞧瞧吧……”
話音未落,明晏安已經快步出門,“備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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